尹吉男
如果我們是野生動物,將會怎樣欣賞西方現代藝術?我們會認真反思各自的表情和眼光嗎——其中的集體主義個人主義成分各占多少、國際主義與民族主義成分又各占多少?當然,我們實際上的目光和眼神比上述的非此即彼的二元抉擇要復雜得多。借助上個世紀那些天才的進化論學者從而得知,我們是自我馴化了的動物,由此總是用人的眼光去看世界。毫無疑問,我們先是攻讀一大堆有關西方現代藝術的經典著作,然后再一本正經地解讀西方現代藝術作品。這個順序自然是人的,而絕非野生動物的。走進中國美術館的那一瞬間,我們真希望就是個藝術史博士,一見到夏加爾、米羅、巴爾蒂斯,就能滔滔不絕背誦出來,每一本劃過道道的厚書都在起作用,就像穿了一套體面的禮服去拜見西洋藝術大師。我們以最復雜的目光和心態在孜孜不倦地研讀西方的每一件藝術杰作。
不過,我們并非總是用這種眼光去打量世界的其它部分。是足球還有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才把我們的視線帶到了南美洲。一旦我們的目光和眼神充滿了體育和文學成分并凝結成一種流行說法,人人都會以為:生活在南美洲那里的人,除了踢足球,就是寫小說,生活得相當詩意!那么,足球和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以外的生存與精神空間我們看得到嗎?!同樣,種族沖突和內戰一度把我們的目光帶到了非洲。我們無數次地從傳媒上看到了饑荒、瘟疫和難民潮(相比之下,南美洲真該慶幸他們還有小說)。這時,我們的目光不再是體育和文學的了,而是近似于民族的或政治的。在以往的電視節目里,非洲成了“動物世界”,這是成功的西方電視人的“特別奉獻”,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們的視覺空間里把完整的非洲制作成了牢不可破的“動物世界”形象。跟隨著《正大綜藝》導游小姐的足跡,我們有幸領略了世界各地的自然景色和風俗人情,但對于大多數地處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發展中國家,我們的目光一接觸屏幕就是民俗意義上的。給人一個印象,似乎發展中國家或民族唯一能光臨電視的文化產品只能是地道的“民俗制品”,呈現給世界的必須是已經死去或正在消亡的傳統風習??傊?,我們已習慣于民族的、宗教的、體育的、新聞的、文學的目光去看一切非西方國家,這十足地強調了我們目光的娛樂性質和白癡狀態。由此看出,我們對非西方國家文化與藝術的了解雖說不是野生動物的水平,起碼也逼近于馴養動物的標準。
我們的“世界”概念既脆弱又空洞。兩種看世界的目光表達了我們的文化態度:人的和馴養動物的。當我們批判西方的西方主義時,可以想見,西方的東方主義者們肯定會嘲笑我們看東方文化或非西方文化的目光和心態——不免有些勢利小人的兩面性。轉過頭來,當我們回視自身文化時,也同樣出現上述偏差。我們對少數民族習慣于用“能歌善舞”、“熱情好客”來贊美,而“奇風異俗”則是自然而然的事。這種心態和目光并不局限于少數民族,也擴大到偏遠的中國農村,種植在相當一部分繁華都市的市民心中,直接貫穿在相當數量的中國當代文學、電影和美術作品中。所謂的中國風情油畫、電影和小說,實質上是一批矯揉造作的“民俗制品”,可以直接滿足西方文化霸權主義的恒定需要。當一些中國同行以上述心態玩命地夸耀中國古董、武打和京劇時,我們的心情比我們的目光還要復雜。
一些時髦的小說、電影和美術作品,在利用中國近現代史資源時,往往混雜著一半以上的民俗眼光。尤其是在利用“文革”歷史素材時,把許多驚心動魄的沉痛變成了奇風異俗般的擺設,成功地將中國近現代史“藝術地”轉換成了當代“民俗制品”,進而受到西方世界的注意。這種創造性是空前的。有些所謂的“前衛藝術”作品從表面看是直接采用國際流行的藝術形式,諸如裝置或行為,但骨子里是主動適應西方看待中國文化的舊態度的——民俗眼光。
誠然,今天的少數民族和外鄉農民已不再是《山海經》所描述的類似“貫胸國”的怪物;而大部分東方國家也已不再是《異域志》或《諸蕃志》里所描繪的奇異世界。不論非洲的發展多么不平衡,但本質上無可爭辯的是“人的世界”。而南美洲的人們除了寫小說、踢足球,也忙其它的。他們終會知道作為中國人的某先生既不會練中國功夫,也不會唱京劇,卻寫了一篇《絕非野生動物的文化眼光》。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三日于南湖渠小區十七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