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前行

洪　越

夏曉虹的《晚清文人婦女觀》以晚清女性的生活思想為獨立的研究對象，同時關注當時的社會背景，描繪出女性的命運是如何同歷史融合在了一起。

在本書的綜論部分，作者勾勒出晚清婦女生活中的新因素，如不纏足，興辦女學堂、女報、女子團體，這些行為的后面，是平等觀念、女權意識等西方觀念的東漸與落實。在歷史的陳述中，作者注意到舊勢力舊觀念與新因素間的消長，區分出革新派中的激進派和溫和派，指出正是由于二者互為對立和補充，支持著婦女運動的發展。這樣一種對歷史的敘述，使夏著在理清歷史發展基本脈絡的同時，避免了簡單化的傾向。

在陳平原為夏著所作序中講到，夏著歷來以“史”見長。資料的發掘與利用正是夏著的特點之一。書中引用的材料許多來自當時的報刊雜志，如《中國新女界》、《女子世界》、《江蘇》等等，其中的許多已被遺忘多年，作者重新一一發掘。晚清紛繁的事件、眾多的材料中，誤傳誤譯、自相矛盾之處不在少數，進行辨析也分外艱難。《湯姆叔叔的小屋》，我們今天知道是斯托夫人的代表作，可在晚清，由于翻譯的關系，人們只知道批茶女士以《五月花》拯救黑奴于水火之中，卻不知道斯托與批茶實為一人，也不知道《五月花》一書實與廢奴無關，而且批茶女士也并非獨領放奴之功的女杰。在晚清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爭相以批茶女士為榜樣，呼吁新女性的出現，只是到了《晚清文人婦女觀》，這個誤會才得到澄清。

當然，以“史”見長絕不僅是以耐心和細致對材料進行整理的工作，盡管這是必要的準備。比起精于思辨的論著，夏作避免過多的議論，但是在對材料的取舍和安排運用中，已體現出作者的史觀或論點。試想，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立場和出發點，決不可能準確把握歷史的發展。面對晚清層出不窮的新觀念新事物，人們有千差萬別的態度，如何處理？作者認為：“在正常狀態的社會中，保守、溫和、激進三種力量都不可缺少。盡管一般而言，社會進步大多體現為溫和派意見的被接受，但若沒有其他兩派尤其是激進派的存在，則中間立場的可取性也無從顯現。在此意義上，激進與溫和的觀點，可以視為具有互補的作用。”作者對于溫和派的肯定，其實也體現了其學術立場和思路，激進和極端的理論聽上去雖近“真理”，可常常缺少實現的可能，倒是那些結合具體的人和事進行考慮的意見，以其實踐性在歷史的發展中更具意義。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本書在具體論證時所采取的分析方法。于極細微處發現問題，于常識中時出新意，是作者的擅長。在分論部分，作者講到中年的林紓曾在蒼霞洲與謝姓妓女相遇。關于這件事，林紓在詩文中有不止一次的記述，并創作了情節相似的小說。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段艷事的版本被不斷修正，同一位青樓女子在林紓心中筆下的形象日益美好，故事的情節也愈演愈多。由二人并未交談的一面之緣發展成女子贈食、寫信、乃至談婚論嫁，離本事越來越遠。從這件小事及林紓敘事行文的細微差別，作者在指出現象之外，對具體的原因也進行了分析。林紓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在晚清“斷盡支那蕩子腸”，譯者自己也深受影響。正是由于這拂之不去的茶花女幻影，才使對于婚姻懷有極為頑固態度的林紓對妓女心生好感，并且渲染了自己的這段“有艷無遇”。面對許多這樣的歷史記述，真實、夸張與粉飾糅雜在一起，作者著力通過文字的縫隙尋找紙背的意義，對許多“平常事”有獨到的見解。

晚清時期探討的女性問題，許多今日已得到解決，女性的處境同百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語。但是，書中的某些論述對今天的婦女運動、婦女研究仍有啟發意義。晚清的女性被定位在一個至高的位置，似乎擔負著改革社會、拯救國家的神圣使命，而事實上，女性倒失去了自己的聲音。所謂“朝聞倡平權，視其人，則曰偉丈夫；夕聞言平權，問其人，則曰非巾帽”，女界的冷清與男性知識者激烈、樂觀的態度恰成一種鮮明的對照，這的確是有幾分尷尬的事情。本來，男性熱心于實現女性的權利，并無可非議，只是由男性來完成的婦女解放，其出發點未必是女性自身。呼吁女權的男性知識者，他們心中的目標是革命，是救國，女權革命只是作為實現目標的一種手段，至于女性的歷史命運倒在其次了。因此，當目標實現以后或者出現對實現目標更為有效的方法時，女權的爭取也就不再是當務之急。對此，晚清一部分先覺女性意識到被賦予的權利很容易喪失，婦女解放要靠女性自身來完成，只有承擔起解放自己的責任，才有可能真正實現權利。這樣的意識在當時可以說是相當前衛。夏曉虹也在她的書中特別提到，就晚清思想史而言，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實為最有價值的成果，諸多不完滿與不成熟，均無法掩蓋其光輝。

一百年過去了，中國女性的處境有了很大的改善，女性問題得到更多的關注。今天有一些人——盡管為數不多——在女權主義、女性研究的領域中堅持不懈地工作，并且開始由感性直觀的層次逐漸深入，走向成熟。婦女的境況發生背離傳統的變化無疑是在晚清，中國婦女生活史在晚清迸發并生成異彩紛呈的奇妙景觀。夏曉虹抓住了這個特殊的時期，對現代的生活形態如何進入中國婦女社會加以清理，她對女性意識的重要性的把握，使其著作成為中國目前婦女研究領域中的一部力作。其價值，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說，“此處只能作一大致的描述與勾勒，雖不詳備，但對于目前的研究界，自信不無小補”。

(《晚清文人婦女觀》，夏曉虹著，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八月版，8.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