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洪庚
很久以前,亨利·米勒在因其“臭名昭著”的《北回歸線》等作品而遇到詰難時曾說:“我的書不是關于性的,而是關于自我拯救的。”此話簡單透徹地概括了米勒作品的實質。遺憾的是,這番表白根本沒有引起批駁米勒的衛道士們的注意。
作為米勒的一個讀者和譯者,我認為他的作品一度遭禁的原因應從他自己講的這兩條去考察,即性與自我拯救。冠冕堂皇、能夠擺上桌面的理由當然是前者,而據我愚見,后者倒是檢查官們不肯明示卻又耿耿于懷的隱衷。
當年盎格魯·撒克遜國家的書刊檢查官以及部分文學評論家皆認為此書“不宜付梓”,因為它們“像一股洶涌的、無法遏止的溪流,從瘋狂過渡到骯臟、色情”。倒是率先出版“回歸線小說”的法國人寬容些,這與他們崇尚個性的傳統似乎不無關系?!白龇▏思词桥c眾不同;做美國人則是向眾人看齊?!?烏斯蒂諾夫語)若干年后解禁的理由仍是圍繞“性”做文章,即裁定讀過米勒的書后并不至引起性沖動及不健康的聯想。的確,他寫性、寫臟話的目的并非要挑逗讀者的情欲,卻是為其“自我拯救”的主題服務的。他的本意是要抨擊虛偽的基督教文明,撕去它罩在西方社會中兩性關系上的偽裝,要通過豐富的性經歷將自己造就成才華橫溢的藝術家。由此看來,一個個被米勒“征服”并拖上床的異性是他確認自我的道具,猶如獵物之于獵人,魚蝦之于漁人。我們盡可以斷言米勒的性愛觀有悖東方傳統價值觀,卻不必讓它妨礙我們對掩藏在性愛活動和提及某些人體器官的臟話之下的重大人生主題的理解。關于這一點王小波先生已提出我們須“擺脫童稚狀態”(《讀書》,一九九三年第六期)引發反社會的性犯罪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據我看來是公民教育水平的低下,而不是米勒之類作家的“性愛”文學作品。(旨在煽情的三流色情文學當然不在此列。)
自從尼采認定“上帝死了”以來,西方的二十世紀已成為人自己照料自己的世紀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又沖散了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人滋生的自戀情結。既然人類這“萬物的靈長”可以在戰場上要比野獸更兇殘,能以更高的效率相互殺戮,它還有希望嗎?亨利·米勒睜著朦朧的醉眼環顧四周,試圖在布滿斷垣殘壁的人世間找到自己的生活道路。
探討青年人在人世間苦苦拚搏、歷經艱辛之后最終以某種方式獲得成功、得到社會認可,甚至贊許的小說在西方被籠統地稱之為“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如狄更斯的《大衛·考坡菲》和詹姆斯·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肖像》。米勒的許多作品,尤其是“回歸線小說”亦可歸入此類題材。然而米勒既不同于循規蹈矩、一心向上爬的考坡菲,也有別于雖有敏銳感受能力卻很少將思想付諸于行動的青年藝術家斯蒂芬,他是敢說敢做的現代意義上的人生藝術家。破除了對包括基督教在內的傳統價值觀的盲從之后,他身體力行地去體驗生活,一生曾從事多種職業,在生活中探索人生的真諦、尋找自己的位置。他向往的是人的返樸歸真,是為自己而不是為某一人為的虛幻機構、宗旨教義、主義、理想或另一個人(神)而活著并生活。于是現存價值體系中一切貌似美好的東西都受到米勒無情地嘲弄,是“……向上帝、人類、命運、時間、愛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褲襠里踹上的一腳”。(《北回歸線》)他要拯救自我,而衛道士們卻要求人們“忘我”。不合時宜的米勒作品自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以“色情文學”的名義遭禁了。
聯想到東方的歷史,我們會悟到東方文化比西方文化在忽略個人的存在與價值方面走得更遠。曾有中國當代哲學家總結道:“中國文化之最大偏失,就在個人永不被發現這一點上”。(《中國文化要義》)
所幸的是,米勒之類的作家遭禁的時代在中外俱已逝去,封建專制主義亦已在東西方的大多數國度里成為歷史。今日的讀者主要是以感懷往事的心境閱讀米勒的。人們探究歷史猶如倩女照鏡子,與歷史或鏡子相隔一定距離時方可窺見全貌而不至失于偏頗和謬見。
(《亨利·米勒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十一月版,19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