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法綏
影射,作為一種斗爭藝術(shù),大概可以一直追溯到《尚書·湯誓》中的“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而作為旨在迫害的罪名,那么,至少可溯至西漢宣帝之時: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在《報孫會宗書》里,寫田園生涯、時有“荒穢不治”一詞,宣帝認為他是在謗譏朝廷荒亂,把他腰斬了。還有,大業(yè)五年(六○九),隋煬帝殺薛道衡也屬此例。那一年,薛道衡想當官,寫了篇《高祖文皇帝頌》,不料,煬帝說文中“有魚藻之義”,是以古謗今,把他絞死了。明清以降,因“影射”罪而遭抄家、殺頭、滅族的,則舉不勝舉。即便新中國建立以后,因被視為影射而受批判、戴帽子甚至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也不乏其例。
以上對影射的簡短而零星的回顧,是讀《深斟淺飲“三家村”》(《讀書》第四期,李輝文)時即興想到的。該文提到吳晗鄧拓廖沫沙田漢孟超等人的作品,說“把這些作品說成完全沒有現(xiàn)實影射意味,則未必符合實際”,并對田漢、鄧拓的寫作做了具體的歷史背景與執(zhí)筆心態(tài)的分析。該文還說,“承認‘影射,并不意味著贊同加在他們身上的批判,而是對他們的文化價值的肯定。”我以為,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大問題。因為:承認影射,那么,那場“批判”的性質(zhì),是現(xiàn)實的維護者與反對者或不滿者的斗爭;反之,則是暴戾對無辜的摧殘。從文化價值著眼,前者是啟蒙著作,后者是被羅織罪名、無限上綱。從作者方面說,前者是先知先覺者,應有從容作楚囚的心理準備;后者則是慘罹猝不及防的天降之禍。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正確與錯誤的斗爭,將貫穿人類歷史的始終,是不是凡涉及假、惡、丑、錯誤內(nèi)容的言論和文字,都是對現(xiàn)實的微諷、婉諫和影射呢?這也是很值得研究的。
一九五八年,鄧拓因毛澤東同志批評他是“書生辦報”、“死人辦報”而調(diào)離《人民日報》社。當時,他心情悒郁地寫了一首詩:“筆走龍蛇二十年,往事非云亦非煙。滿紙文章書生累……。”八年之后,如同讖言一般,他真的被自己的文章“累”死了。如果他有意為之,那么,他是求仁得仁的殉道者;如果不是,他就是林彪、江青集團祭亂黨禍國殃民的黑幡的犧牲品。前者是悲壯,后者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