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承軍
談到現代主義建筑運動的空間概念的最完整的定義,當推西格弗里德·吉迪翁(SigfriedGiedion)在《建筑和其演變的現象:建筑中的三種空間概念》(一九七一年哈佛版)一書中所給出的。吉迪翁按照類似黑格爾給藝術階段定義的方式,把建筑史上空間的發展分為一維的(如埃及金字塔及其軸線),二維或三維的(如古典主義的放射狀建筑群),以及四維的(如現代空間)。而在更早些時候,一九四七年,他分別在哈佛大學和牛津大學出版了兩本書《機器主導——無名史論稿》和《空間、時間與建筑——一種新傳統》。尤其是后者,成為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于建筑學領域的經典著作,在建筑學界,四維空間(加上時間這個維度的空間)因此傳誦一時。
吉迪翁的這種黑格爾式的論斷很容易被人抓住弱點,后起的后現代主義建筑理論家如查爾斯·詹克斯之輩很快就論定吉迪翁的理論過了時。既然被熱騰騰的雜志界認為過了時,吉迪翁的著作便少有人真正去細讀了,被人們記誦的無非也就是那個既不能被常識駁倒,也不能被常識證實的四維空間。
然而,學界潮起潮落,留在沙灘上的被潮水拋棄的貝殼,也許會被以后的濤浪卷起。在九四年春至九五年秋,我正忙于寫作建筑學歷史與理論方面的博士論文,曾匆匆瀏覽了一下吉迪翁的這幾部著作,即為其著作的博大構架和廣泛素材所深深吸引。及至到了新的工作崗位,偷閑翻閱那些充滿油墨香味的復印件,雖然為不能再睹那布面壓膜的原版精裝而略感遺憾,但到底有了議論大師先賢名著的閑暇。更令我欣喜莫名的,是發現了理論大師的思想的豐富性。
吉迪翁在《機器主導——無名史論稿》一書中似乎并沒有定下中心主題,但各個章節都閃耀著智慧的光芒。當然,我對這本書,也有我自己的讀法。
吉迪翁對古羅馬的驕奢淫佚的大浴場的空間特征情有獨鐘。他對現代人把發明創造的沖動全用于大規模機器生產大不以為然。某種意義上,他是指發明創造的沖動不應該只用于生產,也應該用于消費與娛樂。消費與生產總是矛盾的。生產需要權威、統制和集體崇拜的象征,而消費往往以秘密、個人或放肆的方式進行。生產是結構性的,而消費是解構性的。
相應于建筑與空間來說,王宮殿宇、市政大樓、教堂、博物館等等是施教化的結構性場所,而王府花園、戲院、酒樓、青樓妓館則是浸淫風俗的解構性場所。如是劃分,其要旨當然不是僅就建筑形式而論,而是更著眼于人們對它們的用途的態度。眾所周知的勒杜一八○四年設計的妓院,平面就是象征男性生殖器的形式,在這種只有在平面設計圖中方可看出來的一本正經的空間象征,卻正是消解象征的神秘性的平白話語。
關于性的禁忌,福柯的生活史研究重新揭示了自古希臘的無禁無礙的快感享用到后來的禁忌形成的機制,其思想史的根源在于對生活的所謂“本質”與“現象”的二元對立的模式。其實,很早以前,雅各布·布克哈特就指出,閑暇(Leisure)是理解希臘藝術的關鍵。希臘時代的自由民所享有的價值觀,在“現代性”高漲的時代,惟有T·范布倫之所謂有閑階級庶幾近之。沿這條理論線索順流而下,吉迪翁也認為偉大的文化要保持不衰,必須要讓社會上的人們有足夠的閑適以保持修養、改造心性。為此立論,吉迪翁在《機器主導》一書中專用一章來研究“洗澡”(Bath)的歷史。
“洗澡”被吉迪翁引伸為兩種方式:齋戒洗禮(Ablution)和沐浴修身(Regeneration)。它們也就是兩種宗教儀式的來源:洗禮和修煉。羅馬帝國承接了泛希臘時代把工程技術大量運用于享樂生活設施的余緒,并且“發揚光大”,大浴場(Tbermae)乃由一系列大暖房和希臘式運動場組合而成,典型的如戴克里仙浴室(ThermaeofDiocletion,公元三○二年),它與圖書館、劇場、角斗場(Stadiums)一起成為公眾和社會活動的中心。基督教產生于帝國晚期,教會生活也是以水為中心,以洗禮(受洗和施洗)作為組織儀式。教會“建立在水之上”,洗禮的目標是“啟示”、“重生”、乃至是“永生”。
基督教興起,教堂成為公眾活動的中心,教會的交流術語中保留了許多來自羅馬浴室中的詞匯,但逐漸抽離其世俗的肉欲的意思而取其隱喻義。及至基督教盛期,“洗”已不再是身體衛生的需求,倒成了靈魂更新、悔悟、達到永生的不可或缺的儀式,其神圣莊嚴,反倒使日常生活中的沐浴梳洗日顯逼仄。像羅馬人的公共浴室中的歡快放松的養生
但真正徹底地以公共的沐浴修身為罪,嚴格地禁絕裸嬉,是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時期才有的事。在十三世紀薄伽丘的風化小說《十日談》之前,在民間早就流傳著一些關于教士、牧師、修女和修道院長們的粗俗下流的風流韻事。十四、十五世紀的南方人文主義者們對異教的羅馬文明方式極為向往,所謂意大利文藝復興,確實與教士、行政官以及市民們模仿古羅馬的世俗生活分不開。而北方的人文主義者一方面為了擺脫羅馬教廷的統治,一方面也因為教會生活中的圣像崇拜和名存實亡的各種儀式,并未導致人們對宗教的虔誠,反而讓傷風敗俗、出售贖罪券之類的方式降低了社會的宗教道德水平,因而北方人文主義者貶抑南方的“貪欲復興”、公眾狂歡,把公共的修身養性機構斥為不敬神和有罪惡。
由此,也可以找到現代文明發展的思想來源的復雜性。一般說來,“現代性”的發展過程是一個“個性”、“人性”逐步膨脹的過程。可是,在另一方面,對世俗生活的道德約束是與“現代性”的發展同步的。在文藝復興晚期,公共消費性的、狂歡娛樂性的Regeneration之所日益縮小規模,甚至全部取締。而在東部如土耳其、穆斯林東正教中則依然保留著公共浴室之類的修身養性之所。
文藝復興雖然沒有全面帶來羅馬式的重視肉體的生活,但在藝術方面,裸體的雕塑和繪畫彌補了這一不足。到了十七、十八世紀,冷水浴、溫水伴隨著醫學術語和醫療器械重又推薦給西方人。十九世紀,西方人追求自然的生活的潮流中,諸多東方的(土耳其、伊斯蘭教等)生活方式影響到那個建立于水上的教會之權威,人們認識到身體本身的清潔也許比靈魂的純潔更為重要。對健康的關注,這一回沒有表現得那么充滿肉味,倒是強調了對“自然”的親近與回歸。“現代性”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宗教與歷史的束縛而走向成熟。
到了二十世紀,浴室一度成為家庭空間之核,美國著名的建筑師菲力普·約翰遜的玻璃住宅中,甚至只有衛生間是封閉的。而海濱游樂場、健身中心之類設施,以良好的技術條件給人們帶來了方便和舒適,基于肉體和靈魂二元對立的話題逐漸寂滅。吉迪翁在這個問題的結題處突然回光返照,指出,基督教產生于羅馬帝國晚期,對羅馬人日益陷入鎮日昏昏的“桑拿”、美酒婦人的無效率的社會大腐敗無疑起著警世作用,基督教的教義表達出對機器化的效率的神秘愿望,乃至于希望教會本身就如同邏輯機器,有效而長久。
確實,由于技術的有效作用,使得齋戒沐浴和公共浴室這些有關“潔”、“肉體展露”的概念輕而易舉地被抹平了道德的鴻溝。由羅馬的大浴室發展到今日的私宅衛生間和海濱浴場,似乎也消失了清晰可辨的歷史線索。《技術主導》并不是對技術的禮贊,也就不是一個所謂的建筑學上的“時—空”時代的現代宣言,吉迪翁的思想的價值,在于他指出了,技術手段并不是人們修身養性的根本或關鍵。
對于我這樣的讀者而言,讀吉迪翁的旁征博引的書,就像站在一棵智慧樹下,滿樹的智慧果已令我饞涎欲滴,至于這棵樹的枝與干,倒完全是放在一邊的事情。
西格弗里德·吉迪翁著:《機器主導——無名史論稿》牛津出版社,一九四七年。《空間、時間與建筑——一種新傳統的生長》哈佛大學出版社一九四七年。《建筑及其演變的現象:建筑中的三種空間概念》牛津大學出版社,一九七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