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海亮 黃新軍
蒲草編圓了童年的月
夏天,河南固始鄉(xiāng)下的夜色是很美的,人聲已經(jīng)散盡,只有斷續(xù)的蛙鳴。菜花開過,麥子已經(jīng)抽穗,門前的水塘邊,桃樹和梨樹都已經(jīng)掛果,潮暖的風吹過來,夾雜著一股淡淡的柴草的煙氣和嫩嫩的果香。
9歲的程廣惠坐在自家土屋的門口,借著月光編蒲包。
把命運和土地聯(lián)在一起的莊稼人,無心體會鄉(xiāng)村夜色的美麗,更何況是一個9歲的農(nóng)家女孩子。從記事起,她家里就是這個樣子,父親有心臟病,母親患胃病,一年中有半年兩個人是在病床上度過的,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哥哥還不能扛起田里的活。在靠出勞力掙工分分口
糧的日子里,在已經(jīng)很貧窮的農(nóng)村,這個家的日子就格外的艱難。
金黃的蒲草葉在程廣惠長了一層繭的小手間飛跳著。小廣惠一年前,就和鄰居的大嬸們學會了這門手藝,她也是村里最小的會編蒲包的孩子。一個蒲包可以賺四五分錢,她一早一晚可以打兩個。在1972年,這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賣三個蒲包就可以買一斤鹽,這樣就可以讓家里的野菜湯再多一點味道。
今天的月亮真圓,程廣惠抬頭看看天,手里的活沒有停下來,作業(yè)趕在天黑以前就已經(jīng)做完了。去年春天,已經(jīng)斷糧好幾天的家里,怎么也找不出一塊五毛錢的學費,是母親帶著她,哭著挨家挨戶地借錢,才湊夠的。今年不用借了,自己就可以掙出來了。自己是班里學習最好的,還是班干部,今天老師還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廣惠這孩子有出息?!毕氲竭@,她又忍不住笑了,活動活動有些酸脹的手腕,接著挑起一根蒲葉?!皬V惠,快些睡吧?!蹦赣H在里屋叫她?!鞍?。”她應了一聲,手里的活沒有停下,睡前,她要把這個蒲包打完。
沒能拿出來的錄取通知書
小孩子并不在意日子是苦是甜,一切就如同她手中的蒲草葉,雖然澀,但輕折幾下也就滑過去了。
門前的桃花倒是年年開,只是父母親依然舊病纏身。哥哥雖然能干一些田里的活。但一個勞力的工分分得的一點點口糧,分到四張嘴里,稀米湯也常常要斷頓。
那是1978年,那年她已經(jīng)16歲,上初中了。
雞還沒叫頭遍,程廣惠就已經(jīng)起床了。她把屋里屋外打掃一遍,然后給父母和哥哥做早飯,趁空,再給籠子里的兔子喂上一把青草。待大家都起來,吃過飯,太陽才剛剛從東邊探出頭來。這時,她就該背上書包到幾里以外的學校去上學了。如果是雨天、雪天,她還要到后院鄰居家去喊一嗓子:“照才,上學嘍!”隨著喊聲,那個叫曾照才的男孩就從家門里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照才腿腳不靈,遇上壞天氣,上學放學,廣惠總忘不了照應他一下。
上初中后,除了編蒲包外,她又養(yǎng)了20多只長毛兔。每年年底,賣兔子的錢,她要存起來。父母的藥錢、家里的油鹽醬醋、自己的學費、筆、本都要從這里出。她還要替幾個籌不到錢的同學交學費。
她是全校唯一不上晚自習的學生,家離學校并不遠,才三里多,放學路上她要給兔子打一捆草,家務得在天完全黑下來以前干完,這樣就可以就著天光寫作業(yè)。油燈能不點就不點,燈油在她家里也是一件必需的奢侈品。
龍井村的程廣惠聰明、成績好是出了名的:數(shù)學競賽是全鄉(xiāng)第二,語文、數(shù)學、外語聯(lián)賽是第一名。
老師說:“等著你上高中,考大學?!?/p>
那天,她幾乎是一路從學校跑回來的,一進院,把手里的草一扔,就奔進屋里:“爹!媽!……”
父親半臥在床上,母親從屋外走進來,他們似乎并未留意女兒興奮的神情:“廣惠,跟你說件事。你哥要分家單過了,明天就搬出去……”
廣惠覺得胸口一緊,也許是因為草屋里見不到一點太陽,剛才頭上熱騰騰的汗,一下子變得冰涼。哥哥已經(jīng)結婚,分家是早晚的事。但她沒想到這一切會來得這么快。這就是說,她要作為家里唯一的勞力去掙工分,換口糧,也就是說……
伸進書包里的手,又慢慢地掏出來,空空的。她剛才還以為能一掃這小屋里的陰霾的那張蓋著大紅印的紙片,無力地蜷曲在書包的角落里。
那是錄取她上縣高中的通知書。
晚上,程廣惠把書包刷洗干凈,連同那紙錄取通知書,平平整整地放到衣箱的最底層。
第二天早上,她給父母做完飯,從門后拿起鐮刀、扁擔,下地去了。
老漢的藥是和著眼淚喝下去的
田里的小麥剛剛返青,油菜苗嫩生生的,看得人心里發(fā)癢。程廣惠站在田埂
上,心里默念著,但愿今年有個好收成。
她結婚那年,村里開始搞承包,她和丈夫董長貴分了3畝多地。但土里刨食過日子太緊巴。除了和丈夫在田里干活,她又養(yǎng)了十多只雞、鴨、鵝,三頭豬,一頭牛。
買豬崽、牛犢的錢是借的,春播買化肥的錢還得借。畢竟是四壁空空的一個新家,兩個窮人。兩人住的草房,還是好心的鄉(xiāng)親們你出料他出工為他們蓋起來的。
身上背著債,一年也就很少敢沾一點葷腥,如果不是來了什么貴客,雞是舍不得殺的。雞蛋、鴨蛋是換油、買鹽用的,孩子也難得吃上一口。到了年底,三頭肥豬賣出錢來,還了年初借下的債,留下來年買豬崽的錢,也就剩不下什么了。第二年開春,可能還得借債。
每年春節(jié)前,到集上轉一圈,回來,她什么年貨也沒舍得買,但總忘不了給婆婆買一件褂子。結婚十幾年,她幾乎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
日子雖然清苦,夫妻倆倒是過得和美,十幾年了,拌嘴的時候是有,但絕沒有像別人家那樣吵鬧過,倒是廣惠要常常東家西家地勸架,大半夜還要一個人追出十幾里路,去尋鄰居那叫嚷著要跳河的媳婦。
村里幾戶單過的老人,平日里也少不了她的照應,有點什么重活,或是生了病,不用叫,廣惠自己就來了。
那年夏天,后院70多歲的申廣日老漢得了腸炎,疼得在床上直打滾,是她借了輛自行車,頂著大雨,來回三十多里路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給他買藥。藥剛買回來,又發(fā)現(xiàn)老漢連屎帶尿拉了一床。鄰居們都不愿上前,又是她二話不說,不顧臟臭,放下手里的藥就給老人擦身子,換洗衣被。老漢只能一聲聲地叫著“好閨女”,藥是和著眼淚喝下去的。
1986年,程廣惠的第二個兒子剛滿8個月,她聽人說,村里的孤老頭黃慶發(fā),抱養(yǎng)了一個還沒滿月的女孩,沒有奶水,怕是養(yǎng)活不了。一個也是吃,兩個也是吃,自己有奶總不能看著別人的孩子餓死。程廣惠把那孩子接到了自己家。
但家里的米缸快要見底了。每年青黃不接時,家里都會斷糧十幾天。那段時間,每天只有中午才能吃上一碗清得數(shù)得出米粒的稀飯。而就是靠這一碗稀飯,她要干一天的農(nóng)活、家務。晚上,又累又餓的程廣惠早早就得給兩個孩子喂最后一遍奶。
孩子喂飽了,天還沒黑透,她就得睡下。倒不是困,斷糧的日子就得早點睡。睡著了,自己就不知道餓了。
她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
今年1月5日,養(yǎng)豬十幾年的程廣惠第一次殺了一頭豬。十幾戶鄰居都被她請來了。
這是鄉(xiāng)里的民俗。哪家殺了豬,就要把鄰居請來,吃一頓豬肉。她養(yǎng)豬十幾年了,都是年底賣錢,還債養(yǎng)家了,還從來沒舍得殺過一頭。在村里,能請人吃“豬晃子”,也是家境殷實的的象征。畢竟,這兩年日子已經(jīng)稍稍寬裕了。
3年前,丈夫到鄰村的磚場學燒窯。丈夫早出晚歸,一天到晚撲在窯場上,她則擔起了家里的全部農(nóng)活,種地,養(yǎng)豬,還要照顧老人、孩子?,F(xiàn)在丈夫已經(jīng)當上了窯場的燒窯師傅,每個月可以掙400元錢。今年開春不用再借債了,苦日子算熬出頭了!
晚上,長貴陪著十多個鄰居,圍坐在飯桌旁。一聲“干!”杯一舉,酒香、肉香伴著鄰居們的笑聲就在他家的小院里彌散開來。女人是不上席的,程廣惠屋里屋外地忙活著。
鄉(xiāng)下難得有什么熱鬧看,不知什么時候,屋外圍過來村里的二十多個孩子?!斑^來,吃點肉!”廣惠給每個孩子一勺飯,一碗肉,分到最后,孩子太多,碗不夠了。以前是碗里沒糧,現(xiàn)在是肉多了沒有碗,廣惠笑了,她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
十多個男人加上二十多個孩子,把半扇豬肉吃得連湯帶肉剩下不到兩碗。廣惠又漢把這兩碗肉端給一直沒上桌的母親和兩個孩子?!澳阋策^來吃一點吧。”母親叫她,“忙了一天了,怎么也得喝口湯吧?!薄安涣耍园桑活^大豬還愁沒我吃的?”廣惠又和丈夫去分剩下的半扇豬了。這塊帶給婆婆,那塊留給媽。還有幾塊明天給村里的幾戶老人送去,他們也沒養(yǎng)豬,快過年了,也讓他們換換口味
十多年來,程廣惠就殺了這么一頭豬。她千瓢食、萬勺糠辛辛苦苦喂大的豬,到頭來,自己連一塊肉也沒吃上。
酒席間蒸騰的熱氣在草房的土墻上結成一層白霜,那天夜里,天很冷。
血,在黎明前流盡
第二天,跟平日一樣,程廣惠又早早
起床給長貴做好早飯。他還要到窯上去。
送走丈夫,見天還沒亮,程廣惠又躺下了,忽然間,她聽見外面有人喊:“救命??!殺人啦!”
她忙翻身下床,連棉衣都沒顧上穿就沖出門去。只見30多米外的打谷場上,兩個人影扭打在一起。其中一個人正拿著尖刀往另一個人身上亂刺。那被刺的人是隔壁的鄰居吳老漢。
“別扎了!再扎就把人扎死了!”情急之中,程廣惠喊出了這么一句。
那殺人的一驚,停下手,轉身便跑?!皻⒘巳诉€想跑?”她又喊了一句,猛地沖到谷場上,迎頭攔住殺人者的去路。那人沒想到這個女子居然敢挺胸站在自己面前,一時竟愣住了,趁這個功夫,廣惠一伸手就抓住了他手里的刀:“來人哪!抓強盜?。 痹缫呀?jīng)殺紅了眼的歹徒,這才緩過神來,刀往回一抽,又猛刺過去……一刀、兩刀、三刀……他再轉身要逃時,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竟又撲過來,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沒有人知道纖弱的廣惠哪來的氣力,一個人和那個狂獸一般的殺人犯拼斗了20多分鐘,據(jù)說那個入室行劫殺人的歹徒被捕后在公安局里掙斷了4副新手銬。
循著呼喊聲,鄰近村莊的村民們趕來了。躲在廁所里的歹徒被憤怒的村民用鐵鍬、棍棒打翻在地。
渾身是血的廣惠和吳老漢被鄉(xiāng)鄰們抬上架子車,推往15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
一路的花圈,刺痛了3000多雙含淚的眼
身上挨了7刀的吳老漢躺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獲救。
程廣惠回來了,還是躺在架子車上,只是兩只眼睛睜著,一直沒有閉上。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她身上的血已經(jīng)流干了。醫(yī)生在她身上找到了11處深深的刀口。
當年為她壘起草房的鄉(xiāng)親們又含淚為她搭起了靈棚,靈棚搭在她家的小院里。青幔白花下,32歲的程廣惠靜靜地躺在十幾年前為她母親打造的棺木里。
棺木旁跪倒的是丈夫、兩個兒子,和她用奶水喂大的那個小女孩。
停靈三日,龍井村里的哭聲沒有斷過。
蓋棺了。董長貴幾次要沖過去推開那張隔斷陰陽兩界、碾碎骨肉親情的厚重的木板,都被鄉(xiāng)鄰們拉住了,人們只能聽見他輕輕地念叨著:“不是說好一起走的嗎,怎么你就先去了?”
三個孩子一聲聲“媽……”“媽……”斷人肝腸。
廣惠的老母親更是哭得在棺材前打滾,淚水和著地上女兒的血:“我的兒啊,我的棺材里咋裝的是你呀……”
1996年1月8日。天色似乎已經(jīng)被凍得凝住了,一直是陰沉沉的,沒有風。一幅白布制成的挽聯(lián)懸掛在龍井村村部門前:“烈女忠義,血染紅塵聯(lián)廣宇;故里傷情,淚灑胸襟哭惠人?!?/p>
張廣鄉(xiāng)政府今天為它的村民程廣惠開追悼大會。
沒人召集,一大早,方圓十幾里各鄉(xiāng)的3000多人,就聚集在村部前的谷場上,麥地里。
廣惠的親人們來了。廣惠的鄉(xiāng)鄰來了。更多的是與廣惠素不相識的人,他們來,只是聽說一個好人走了,來給她送行。
鄉(xiāng)黨委書記致的悼詞,斷斷續(xù)續(xù)地被自己的抽泣聲打斷。
廣惠的靈柩被鄉(xiāng)親們從她家的院子抬往她的墓地,浩大的送葬的人群,慢慢地無聲地走過她平日里走過的鄉(xiāng)路。坑坑洼洼的鄉(xiāng)路,今天似乎變得平坦了。好人走了,綿延一路的花圈,刺痛了3000多雙含淚的眼。
好人怎么就走了呢?
如今,村里的那條小路有了一個名字:“廣惠路”。從村口進去,走不遠,路邊就是廣惠家的草房,再走不遠,路的盡頭就是廣惠的責任田。黃黃的菜花開得正盛,田頭是一座蓋滿花圈的新墳。
小路不長。
采訪過程中,我們一直沒有見到住校上學的程廣惠的兩個孩子,回京后,我們收到了他們的來信:
親愛的叔叔,上周你們從北京趕到我家,來看望我們。真不知怎么感謝你們才好。
叔叔,媽媽被那壞人殺死了,我們兄弟永遠失去了母親?,F(xiàn)在我們都不敢回我們家的草房住,媽媽就被那壞人殺死在那兒,地上都是媽媽的血呀……
媽死后,政府給俺家很大的關懷,領導們經(jīng)常來我家,叔叔阿姨們也不斷來看望我們。我們一看見人家的孩子都有媽,而我們沒有,就想哭,我們好想好想媽呀!
我們一定聽叔叔的話,做個好孩子。
祝叔叔身體健康,全家幸福!被壞人殺死的程廣惠的孩子董永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