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今天,裝修是一個時髦的詞。商場不裝修,太寒磣了,沒法賺取暴利;住房不裝修,太寒酸了,夢里都受窮;身體不裝修,太“排骨”了,擠車時不能為女友搶座;臉不裝修,太對不起觀眾,上街也別指望誰為你撞電線桿子。總之,我們對一切原始狀態已經達到了歇斯底里的不滿。
門面搗鼓得差不多了,可總覺得缺點什么。對了,還剩下心靈不曾裝修。
裝修心靈,正規的說法叫“修身”,是北大學生最先提出來的。其由來,據說是這些最驕傲的人突然發現自己像是住在狗窩里,“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就從打掃宿舍做起,又順藤摸瓜找到心靈深處。還有一種說法,大概是一位同學很無禮地冒犯了某位老先生,在進行了一番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反思后,起來號召大家痛改前非。
社會上一般的看法,總覺得從北大出來的人有些“各色”,傲氣,喜歡獨來獨往,不大愛理人,反正不少人混得并不理想。這些,北大學生都看在眼里,想來也不無刺激,為著將來計,“修身”也勢在必行。
隨后,各地高校紛紛響應。一時間,大學生“修身”成了潮流。
北大這個學校,總能喊出些激動人心的口號。這回,又是北大帶的頭。不過我們注意到,北大以往的矛頭,總是針對社會現實,而這回卻沖著自己了,倒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我想這里邊有無可奈何的成分。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以往北大針砭時弊,是抱著或有可為的心態,認為動一次外科手術就能解決問題,是謂“江山易改”。而“本性難移”呢,就是認識到,過去的努力無異于鋸箭療法或者剜肉補瘡,因為這個社會已經從人心上出了毛病,心病還需心藥醫,過去的那種沖動已經無濟于事。但是,改造人的心靈談何容易!政府過去費了那么大勁,才敢說已經把溥儀改造成一個新人。而今天,又沒有任何強制手段,誰會情愿接受你的改造呢?所以,還是從我做起,“修身”是個不錯的主意。
心靈需要裝修,是因為現在的社會,已使人的心靈越來越回歸原始狀態了。西方人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中國人說“利之所在,眾之所趨”,人心的原始狀態,就在“利己”二字。不錯,人都有趨利
避害的本能,但如果因利己而損人成風,這社會就出毛病了。以今日的情形,我想就不用再舉什么例子了吧。孟子曾經諷刺楊朱說:“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也。”若他生在今天,我想大概會被驅逐出境的,因為他不得不攻擊太多的人了。
所以才會有“重建道德”的呼吁。
但是,重建道德,能夠像法律那樣,為所有人樹立一個共同的標準嗎?恐怕不行。因為那樣,我們又將走到老路上去。事實上,如果道德成為一個僵化的標準,就會變成魯迅說的“大鐵屋子”,只能把人憋死。而一旦如此,心靈的反抗也會變得特別強烈。忘了是哪位先賢說過,人心就像水一樣,但別以為它柔弱可欺;你給它多大的壓力,它就會給你多大反彈。今天人心的原始狀態,不正是對舊體制說教式道德的強力反彈嗎?
裝修房間,是為了住得舒適;裝修心靈,則為了活得快樂。那么,未經裝修的原始狀態的心靈,是不是就不會快樂呢?也不是,但有一個流傳很廣的公式:假定一塊錢能給你帶來一分快樂,那么如果你想得到兩分快樂,就必須要掙四塊錢才能買來。也就是說,快樂與錢的平方成正比。如果這是求得快樂的唯一途徑,那么以我們有限的工資增長速度,若不想點邪的,恐怕沒什么指望。陶淵明歸隱的理由之一,是“心為形役”,就是痛感心靈成了物欲的奴隸。后來他去種地,雖然不在行,有時甚至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但心里很快樂。
也許,這世上最大最艱巨的工程,從來不是建什么通天塔,而是完善人的心靈。這并不是蔑視物質追求,只是不愿使物質追求失去方向和意義。北大所倡導的“修身工程”,如果能在更大范圍內形成風氣,那么它的意義,也就不只局限于使這些孩子初通人情世故,而標志著中國最敏感的一部分人,思考方式開始從篝火型轉向微波爐型——從外向到內省。這是一種自信,因為如果相信救世主是哪個老外,就不可能有這樣的目光。曾經,我們為念好自己的經,四處尋找外來和尚,已經一百多年了。今天,也許我們將開始一種類似禪悟的過程:佛并不住在這世界之外的什么地方,他就坐在你心里。
修身跟近來儒學走紅似乎有點關系。它本身的狀態,也有點像北宋理學初興時的樣子,只是但愿別再走上老路。北宋理學家程頤說:女子餓死事小,失節事極大。我們歷來只批判他對女性的不近人情,但很少注意其根本原因,在于裝修心靈的欲望壓倒了裝修身體的需要,如果我們承認吃飯是最基本的身體“裝修”的話。
我們一向強調“精神物質雙豐收”,就是怕偏廢了哪一頭.我們已經經歷了拜物教的迷惘,就應警惕過分的精神貴族。否則,我們還會繼續在物質和精神之間抽筋。
責任編輯:邱四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