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寶
已過去的1995年,對于極富革命精神的法蘭西共和國的公民們來說,是變革的一年,也是充滿動蕩的一年。去年5目的總統大選,右翼保衛共和聯盟的雅克·希拉克因高舉“改革”的大旗贏得多數選民的支持,取代了在位14年的左翼社會黨總統密特朗(已于今年1月初因病逝世)入主愛麗舍宮,使法國歷史揭開了新的一頁。巴黎地鐵的一連串爆炸事件和新任總理朱佩的住房丑聞也一度為傳媒炒得沸沸揚揚。但更令世人矚目和震驚的還是去年年底席卷法國全國的罷工風潮。60多個城市數百萬人走上街頭反對政府的社會保險改革方案,從而使法國經歷了自1968年“五目學潮”以來最大的一場社會危機,盡管這一危機已基本平息,但其暴露的社會問題并未得到根本的解決。而且,這些社會問題不僅在法國有,在歐美其他國家也具有著極大的普遍性。
財政赤字如攔路猛虎朱佩上臺踢出前三腳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希拉克是打著“改革”的旗號贏得選民的支持才得以實現改朝換代的。上臺后的希拉克面臨的是法國嚴峻的經濟形勢:失業大軍已逾300多萬,政府債臺高筑,財政赤字高達3200億法郎(1法郎約合0.2美元)。因此,上臺后的新政府必須興利除弊,拿出些改革的舉措。
今年50歲的法國總理阿蘭·朱佩是法國政壇的一位“少壯派”,也是現任總統希拉克的心腹,他們兩人之間的合作早在20年前就開始了。當時希拉克任政府總理,而朱佩則是總理辦公室的專員。1978年希拉克就任巴黎市長,朱佩又先后任其辦公室負責財政和預算問題的技術顧問和市長助理,1988年又成為希拉克的發言人,為希拉克競選總統奔走呼號。希拉克1988年總統競選失利后,他接替希拉克擔任保衛共和聯盟總書記,1993年3月起任外長。去年5目希拉克當選總統后,投桃報李,邀朱佩出任總理。因此,可以這樣認為,希拉克是朱佩政治上的引路人,而朱佩則是希拉克得力的政治助手和政策的具體推行者。
希拉克上臺后決定首先采取措施以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爭取民心。為貫徹希拉克的方針,以朱佩總理為首的法國新政府先后采取了簽署“促進就業合同”、發放購房無息貸款等措施。但法國目前的巨額財政赤字就像一只攔路虎一樣,使得解決社會問題的任何努力都收效甚微。這使得希拉克和朱佩意識到,治標必須先治本,失業只是表面的病癥,而
真正的病根還是在法國的財政赤字問題上。因此希拉克于去年10目26日宣布,在今后兩年內,法國將實行“緊縮政策”,把壓縮財政赤字作為“絕對優先”的任務來抓,希望以此達到降低利率、促進企業投資和家庭消費、帶動經濟增長、減少失業的目的。
為何法國的財政赤字會如此巨大?最主要的原因是公共開支和社會保險開支過于龐大,寅吃卯糧,在3200億法郎的財政赤字中,這方面的赤字就占2300億法郎。因此,大幅度削減公共開支和社會保險開支就成為當務之急。
去年11月15日,朱佩代表政府提出一項龐大的社會保險制度改革計劃,開始向財政赤字宣戰。主要內容是:擴大征稅范圍,對所有收入征收0.5%的稅;改革某些公職部門的特殊退休制度;延長繳付退休分攤金的年限并另設退休基金以解決退休人員的問題;擴大國民議會監督社會保險財政狀況的權力;厲行節約,加強醫藥管理,杜絕就診、住院、用藥等方面的浪費;凍結醫務人員1996年工資;凍結1996年家庭補助金額;增設醫療保險債務補償稅,所有工薪者都將繳納一定的債務分攤金,以實現社會保險體系收支平衡等。政府通過上述一系列改革,爭取在13年內消除目前累計高達2300多億法郎的社會保險赤字,在兩年內實現社會保險體制的收支平衡,從而使目前占國內生產總值5%的預算赤字降到3%以下。
藥猛引發副作用抗議浪潮遍街頭
朱佩的改革方案一經宣布, 在社會上立即弓起劇烈的動蕩。
11目24日,法國鐵路工人率先罷工,幾天后巴黎獨立運輸公司、其他國有部門職工和一部分國家公務員也相繼罷工。罷工持續了三周,高潮時達數百萬人,蔓延全國60多個城市。在巴黎、里昂、馬賽這些著名的城市,人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法國大革命和巴黎公社時的革命熱情,鐵路員工、郵局職員、消防隊員、護士、教師、大學生、銀行職員、失業者和失業津貼領取者紛紛走上街頭,高呼“朱佩辭職”和“撤銷朱佩計劃”的口號。在一些城市,游行示威者同治安部隊發生了沖突,并發展為模騷亂,而公共交通全面癱瘓,沒有火車客貨運沒有地鐵,也沒有公共汽車……所有這些游行示威的一個共同特點是:捍衛公共服務制度和退休制度,提出與就業或工資有關的要求,而政治色彩相對較淡。法新社評論稱:“法國出現了一種有點像‘世紀末的恐慌,因為人民已被十多年的苦日子拖得疲憊不堪,失業者窮困潦倒,在職者擔心失業,更為自己的子女和退休后的暮年生活而揪心。”這次罷工的領導人之一工人力量總工會總書記隆代爾概括罷工者的心態說:“大家感到,法國正朝著盎格魯一撒克遜式的社會變革走去,而法國人在潛意識上就拒絕這種模式的社會。”所謂盎格魯一撒克遜式的社會變革,就是指80年代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和美國總統里根在英美執行的私有化和砍殺社會福利的極端自由主義政策。
罷工在朱佩政府作出一定讓步后趨于平息。朱佩的讓步是:同意維持國有部門職工和國家公務員的“特殊退休制”,例如鐵路等部門職工仍將在交納37.5年的退休金就可在退休后領取全額退休金,而不是原來計劃的將退休金交納年限延長到40年,并對鐵路工人保證,法國鐵路公司維持與他們之間的“合同”不變,換言之,他們不必擔心公司的私有化。12目21日,朱佩總理還主持召開了為期兩天的“社會問題高峰會議”,內閣主管社會事務、教育、工業、經濟、公職、中小企業、預算和就業的8位部長和部長級代表以及法國總工會等5大工會和法國雇主協會等3個企業主組織的領導人就振興經濟、青年就業、縮短工時等問題也達成了某些共識,從而為工潮做了最后的“掃尾工作”。
這次工潮規模之大,范圍之廣,是1968年“五月風暴”以來所罕見的,使本已呈緩滯狀態的法國經濟雪上加霜。去年第四季度,法國因罷工造成的經濟損失高達50—78億法郎,國內生產總值下跌了0.3—0.4%,各項經濟指標均顯露技術性經濟衰退的跡象。而罷工正值圣誕前夕,往常,這正是商業和旅游業生意最為紅火的時期,但因為罷工卻出現了多年不見的冷落蕭條。可以說,法國大多數人是在陰郁沉悶、緊張不安的氣氛中渡過1995年歲末的。
朱佩寧為千夫所指堅持改革不悔初衷
朱佩政府盡管作了一些讓步,但最經還是堅持了既定的改革計劃。朱佩在罷工后一次電視講話中說:“我要進行改革是因為我的心中也充滿了同樣痛苦的憂慮,為法國的將來,為法國人的將來而憂慮。”
除了在有關“特殊退休制”的內容上做了妥協外,對改革計劃的主要部分——加強議會監督、擴大保險金的征收范圍、改革醫療保險以及對家庭和養老保險的改革,政府都沒有讓步。事實上,從1996年1月1日起其中的一些內容已開始著手實施。
朱佩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意孤行其改革計劃也是萬不得已。這里我們看看法國的經濟形勢。
從短期來看,法國右翼在經過14年的努力重返愛麗舍宮后,遇到的是多年經濟不振遺留下的高失業率、高赤字和城市化方面存在的社會發展不平衡等諸多難題,倘若不能在經濟或社會問題上有所作為,就會在1998年的議會選舉中為左翼的重新崛起創造機會。此外,還有一個更為嚴峻的現實,就是歐洲建設的要求。根據歐洲聯盟《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歐盟各成員國只有在財政赤字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低于3%時,才有資格加入經濟貨幣聯盟,而法國要保持在歐洲的傳統大國地位,就必須如期達到這一趨同指標,否則就將被排斥在歐洲貨幣聯盟之外。
而從長遠來看,面對全球性的科技進步和經濟的國際化,法國要想提高其國際競爭力,也必須要對巨額的財政赤字進行削減。正如希拉克和朱佩一再強調的那樣,壓縮財政赤字是天經地義的,現代社會的任何國家都不會允許巨額赤字妨礙經濟發展。事實上,不僅是法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發達國家都在逐步減少社會福利開支和改革舊的社會福利制度:在美國,國會打算大幅度削減社會福利救濟和其他福利開支;在英國,從1996年年初起只支付半年的失業救濟金,作為對尋找工作者的幫助;瑞典已經縮減了許多福利開支,將失業救濟金、疾病津貼和產婦津貼從占工資的90%減少到75%,取消了一周中用工資的兩個休假日,并且削減了獎學金、養老金和住房補貼。比利時、意大利和德國也在采取更加嚴格的社會福利政策。總之,盡管各國采取的方式方法各有不同,但改革的目標都是十分明確的,即持續地降低福利制度對財政和經濟造成的負擔,使社會福利政策更多地符合處于社會邊緣的最貧窮的人們的利益。而法國在這方面與其他歐美國家相比,則顯得步履緩慢。例如,法國公務人員占就業者總數的23%,而德國只有15%;美國的最低工資比法國低40%;而法國鐵路工人的退休金比英國同行要高3倍左右。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朱佩的社會保險制度改革方案是一項符合經濟和社會發展的正確的“改革”,也是一項沒有退路的“改革”,對于法國重整經濟和消除失業來說,這是必須做的事情。
改革之路正確尚需技巧耐心
那么,既然是正確的改革為什么又遭到民眾的激烈反對呢?當然,改革觸及到了部分國民、尤其是國營企業和國有部門職工的利益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朱佩在推行改革過程中,忽視民眾,過于自信和急于求成導致人們反感也是不可不提的因素。
朱佩在把其方案提交國會表決三國前就作好了思想準備,聽取了一些有可能提出異議者的意見,并對他們做了一些小小的讓步。對一些頑固的院外集團和一些左翼社會黨領導人,其中國括社會黨主宰的最大工會組織法國工人民主聯合會的領導人也做了工作。改革方案在這一小批人中雖然不那么受歡迎,但他們也都認為是勢在必行,因而被他們接受了。于是朱佩決定通過“命令”而不是辯論的方式急急忙忙讓議會通過這一方案,他的這一決定雖然也不受歡迎,但最后還是得到了認可。至此,朱佩覺得可以松一口氣了,而且看到法郎升值,他認為,他的麻煩日統統過去。然而,他最大的失誤就是這樣一項關系到全國成千上萬人利益的龐大方案事先卻沒有同“被改革的對象”進行必要的溝通,朱佩的講話沒有通過電視臺轉播,看起來好像有意無視法國的民眾,因此當人們聽到改革的消息后,情緒變得很敵對,而且很難駕馭。直到此時,還沒有一個人——總統、朱佩、社會事務部長——到電視臺去向人民作一些解釋,于是謠言四起,民怨沸騰,抗議示威的浪潮終于出現在街頭。
總之,政治是行事方法同宣傳之間的一種微妙的結合,朱佩政府顯然是因沒有處理好后者才遭遇到上述困境的,正如他事后所承認的那樣,對于已推出的改革方案“很可能事先解釋得不夠充分”。
此外,工潮的另一個教訓就是政治家的空頭支票開不得。希拉克在競選總統時,為爭取選民的支持,曾表示上臺后要“減稅”,但其上臺后的做法恰與其諾言相反,稅不僅未減,反而增加,這使人們的心理預期一落千丈。
應當看到的是,任何改革都會遇到反對的力量,在法國如是,在其他國家也如是,就在法國爆發大罷工的同時,比利時、盧森堡和意大利等西歐國家也因相似的原因發生了不同程度的公職人員的罷工事件。因此,可以說,社會保險制度的改革盡管已成為許多國家政府和領導人普遍的共識,進程不可逆轉,但從政治家的理想和良好愿望到普通百姓的最后的理解和接受之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需要做很多深入、細致、耐心的前期準備,這也許就是世界上許多改革家都難以回避的兩難處境。美國《基督教箴言報》的一篇評論一針見血地指出:“在財政預算平衡的問題上,各國政府領導人知道,他們所面臨的最棘手的難題是(如何)促使國內公眾對削減各種社會開支給予必要的支持”。法國今天爆發的危機,也許就是其他國家明天危機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