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十幾年前,潘曉的一場“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的討論引起過一代人的思索;十幾年后,李明益再度奮力疾呼:“我不停地奮斗,為什么成功卻離我越來越遙遠?”《中國青年》自創刊至今70多年來,始終以“人生”“理想”“奮斗”“追求”等為中心話語關注著一代又一代青年的生存狀態與精神世界,而一代又一代青年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發問:什么是成功的人生?人生的意義在于奮斗還是那奮斗之后的可能輝煌?如何把握成功與機遇、機遇與準備之間的關系?我們是要腳踏實地恪守本份還是需要追逐夢想、尋覓高遠?
青年朋友們,請你參與我們的討論。
11年前,《一個農村少女的憧憬》(載于《中國青年》1985年第7期)曾經喚起了多少人對蓬勃青春的由衷贊嘆,而11年后,寫作者面對的卻是——
張阿姨如面:
您給我的信、兩本刊物、二百元錢均已收到,謝謝張阿姨。您年事已高,本該我來孝敬您,卻還讓您為我牽腸掛肚,我心里很不好受。提筆寫信前,我流了眼淚——假如,您來生再為母親,我一定請求耶和華,讓他保佑我做您的孩子。如果我是您的孩子那該多好!
母親這個神圣而又崇高的字眼,娘這個最原始的稱呼,從我嘴里銷聲匿跡已有十六載。自母親勞頓貧病之中撒手西去,歡樂就跟我們這個家庭絕了緣。父親長年在外,家中暴烈的哥嫂“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每日不知疲倦地制造邪惡與暴力,兩個姐姐嫁得又苦,尤其大姐,我那剛強不讓須眉的、修屋時自已燒磚挑瓦插秧時自已扶犁耕田的大姐華年之時死于再生障礙性貧血……而父親,一個平和善良歷經滄桑的老人,鰥居多年之后莫名其妙地撞到一個江湖女騙子手上,被擺布得苦不堪言以致日漸癡呆……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啊!
如您所知,1977年我所在的高中被迫解散,出身貧寒的我別無出路,只好回到家中。但我知道,在這個時代無論是對于自已的人生還是身處的這個社會,沒有文化知識是不行的。于是我白天勞動,晚上自學,以“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的精神來警醒自己鼓勵自已。幾年下來,自學完了《中國近代史》《當代文學史》《大學語文》《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原理》。考入陬市湘繡廠后,我仍舊堅持自學大學課程,我想等到時機成熟,就參加湖南高等教育自學考試。
這些年來,我真的是臥薪嘗膽,卻不曾苦盡甘來。我曾那么滿懷憧憬地與他共步婚姻圣殿,卻不知“他”非他,婚后的他與婚前簡直判若兩人,詳情難以細表,總之閃電般來臨的婚姻在無休止的爭執和他不疲倦的拳腳之中走到末日,隨之失去的還有我那尚在腹中的孩子……
我的內心已經傷痕累累,創跡斑斑。張阿姨,這十多年來一直是您那顆如師如友又如母的慈愛之心在艱難之中給我勇氣,給我力量。“災難的忠實姊妹——希望,正在陰暗的地底潛藏”,我會珍惜生命,頑強地活下去!真的,一想到在遙遠的地方——偉大祖國的首都有您在關心我,有中國青年雜志社的同志們在關注我,我就感到了生活的力量,“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1989年我和70多個滿懷憧憬的女孩作為桃源縣的首批勞工南下珠海,到與澳門毗鄰的灣仔鎮萬事達玩具廠做工。刻薄吝嗇的澳門監工給我們4元一天的待遇。一年后該廠由于管理不善倒閉。工友們風流云散,我也到了珠海的另一個小鎮南屏,又干了一年多。1991年7月回來后,再也沒去。
打工三年,感慨多多。打工期間,有盲目跑來的鄰居、同學,沒飯吃、沒處睡就找到我,她們為來珠海,偷越關卡,東躲西藏,歷經艱險,我不能不管。可幾個月下來,她們費盡心思仍找不到工作,工資本不高的我不免難以支撐,再加上同宿舍女孩入不敷出時的求援(又十有八九不還),三年下來,又何以能衣錦還鄉?就這樣去時一無所有,回來時兩袖清風,僅剩500元錢。回到家中一看,畏妻如虎的哥哥在吐血,嫁到山里的大姐沒日沒夜牛樣的勞作(為以后的死創造條件),嫁到棉鄉的二姐交完兒子的學費后
家里揭不開鍋……于是這500元散于各家,雖是杯水車薪,也算我的心意。我自已呢,只好再繼續到處打短工……可憐當初風塵仆仆回來,頭發快掉完了,一身病痛……
張阿姨,我讓您失望了。我以憧憬出發,以失敗告回。我沒有成為女強人,不能風風光光地來祖國的首都看您,我很慚愧。唯一可以告慰您的就是離婚8年來的我一直沒有沉淪,沒有像有些喪心病狂的人那樣為攫取金錢而不惜鋌而走險,走上無恥的人肉祭臺。無論在珠海還是內地,我都給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始終是個勤勉的學子,這幾年一邊打工一邊學完了湖北師范文秘部、海南希望函授學院“中文與秘書”專業的教材,還進行了硬筆書法速成訓練,學了電腦……可這些屠龍之技,學是學了,卻沒地方用……我戶口在農村,縱使心比天高卻也仍只是命比紙薄。看看身邊這些人,我想我還是一個人過的好。由于林林總總的原因,我無法結識較高層次的人,因為,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張阿姨,在我們這個泱泱大國中,農民占了大多數,這大多數農民的后代,要想殺出“圍城”出人頭地是多么不容易!不說也罷,這是我們難以抗拒的宿命。
然而這不是我愿意的,我一直努力著試圖走出這個陰影,像別人一樣幸福地生活在陽光下。上封信跟您提到的我想做一名國家公務員的理想巳破滅了。張阿姨,您見多識廣,一定明白沒有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的幫助與支持的煢煢孑立的明益的困境。并不是那些人
比我聰明多少能干多少,而只是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先天擁有了一個明益萬求而不得的高貴的身份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認同。我現在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桃源縣商貿城經營小百貨,勉強度日。然而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我一直對生意人敬而遠之,對做生意采取不介入、隔岸觀火的態度,可是現在為了生存,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這里的生意人素質差,難以交流,一天到晚飛短流長,只認孔方兄,我很抑郁。真擔心自已身上的一點靈氣會被這污穢的環境同化。
現在每天如老翁老嫗一般,面對小攤,眼巴巴地望著行人,好沒趣;阿里巴巴似的守著自已的東西,上廁所都帶跑步的,到哪兒哪兒不放心,實在無聊。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簡直是在浪費生命,我受不了了。何況,靠做這點生意,也積攢不了多少錢。
我很煩。什么時候我才能像李白那樣“仰天大笑出門去”?或者像孟郊那樣“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什么時候我才能像東坡那樣鐵管銅琶高唱“大江東去,浪滔盡,千古風流人物”?十幾年了,我從未放棄人生高遠的追求,從未向命運向劫難低頭。我努力著,我奮斗著,可是為什么家中困頓的情形沒有改變?為什么我從未到達過那光明諧和的彼岸?為什么我一直困守著十幾年如一日的苦苦掙扎,沒有一絲成就昭示我努力的意義,沒有一點愉悅輝映我奮斗的價值?受挫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地困擾著我,我究竟什么地方錯了?為什么總要背負“未果”的命運?為什么幸福從來不肯眷顧一個如此虔敬于生命執著于理想拒絕墮落拒絕庸俗的苦難女子?
張阿姨,明益這許多苦楚,也只有面對您時才可以傾吐出來。這艱難的掙扎背后支撐我的一直是您那一雙慈愛之手,明益來生別無所求,只望有幸做您的孩子!每日祈禱,為您的幸福康安。并祝您的小孫女健康成長!
言不盡意,就此打住。
想念您而又忐忑不安的明益
于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