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洪軍
沒當過兵的人永遠也不知道當兵是啥滋味,當過兵的人終生也忘不了這說不出的味。小時候只知道“解放軍叔叔”光榮,當了18年的兵,我才真正懂得這“叔叔”并不那么好當。
父母大人,走好
記得我當兵的前一天,母親把我叫到跟前,從箱底拿出一個包袱,抖出了一件帶孔的老式土布衣服,十分深沉地對我說:“這是你外公被日本人刺死時穿的,放了快50年了,我一直舍不得扔掉,你當兵要好好干,可別叫那小日本再欺負咱中國人……”母親是蘇北人,12歲那年和外公、舅舅逃難來到了我的家鄉宜興,在我們家當了童養媳。后來,她在茅草棚里和我父親完了婚,后來,她又送我父親和舅舅參加了新四軍,再后來,舅舅在新四軍北撤時死了,父親直到抗美援朝結束才回家。家庭的重擔早把她壓得未老先衰,不到40歲時頭發就花白了。
父母老了,我長大了。1978年冬,正在家里指望我掙工分的的候,我義無返顧地響應號召,加入了保衛祖國的行列。火車“嗚”的一聲叫,就把我們百十來號身強力壯的青年拉到了地處北京郊區的海軍某部新兵營。部隊多了一個新戰士,家里少了一個壯勞力。我當兵后家里的生活一直過得很清淡。當兵那陣,戰士每月只拿6元錢的津貼,我只好吃了跳蚤留后腿,再省下兩三元寄回家里。政策放開后,母親在門前支了個鍋,每天早晨摸黑起床和父親一塊炸油條,天亮了再拿到工地上或挨村挨戶去賣。
有一次,母親被拖拉機撞壞了腿,躺了—個月,又艱難地拄著拐杖去賣油條,無論刮風下雨,寒冬酷署天天如此。村上人見了老說她:“你這個老太太,都快70了,兒子又是軍官,還一瘸一拐出來賣啥油條?”母親這時總是默不作聲。她知道我當兵沒存幾個錢,將來成家都很困難,但她從不對人說這些。村里人問起我的情況,她總是說兒子很出息,早當上連長了,還帶了一百多個小兵呢。我探家時,她總是先問我這趟能在家歇多少天,并找這個說媒,請那個介紹,為我張羅對象。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我這個家里窮得叮當響的大兵,27歲時總算扒扒拉上了一個對象。母親不識字,從未出過遠門。她問我:火車要多少人燒才能開?皇帝住的地方你去過嗎,是啥樣?聽說毛主席死了那么多年還像原來那樣,是真的?每當到我該歸隊的那天,母親早早就起了床,把我的早飯做好,舉著一盞灰暗的小油燈親切地喚醒我:“起來吃點,早點上路。”然后,父母又默默地把我送出門。
前年我探家時,父親早已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了,母親雖然還能走幾步也是硬撐著。那口炸油條的鍋已被他們用舊報紙包好,等待身體好了再用。每當收到我要探家的信后,母親天天拄著拐杖在村口等。我多次勸她們到醫院看看病,他們總是說:我們這把老骨頭不用看了,你當兵也沒幾個錢,還是省點吧。我能在父母身邊多呆一天,就可多減去一份不孝的罪過,可部隊鐵的紀律就像高壓線,碰不得,更摸不得。二老反而勸我:“你放心走,不要為我們擔心。部隊上要是忙,你就別回來看我們了。”我心里清楚,父母這個樣子,我是見一面就少一面了。
去年4月27日,我收到了父親病逝的電報,其實這早在我的預料之中。趕回家時,老人家已入土了。母親告訴我:“來送你父親的親戚很多,多等你一天,家里花費就多,所以沒等你。”就這樣,父親臨死我也沒見上一面,只能在他墳前多燒幾張紙。當兵的,有許多人就是像我這樣!
歸隊前,姑媽告訴我:“侄子,老倆口在同一年去世的很多,媽媽已病成這個樣子,你要有個準備。”我又能準備啥呢?母親此時已臥床不起,我臨走時她直掉眼淚,眼睛都哭腫了。
父親走后不到4個月,母親去世的噩耗傳來了。在北京站,我哀求工作人員給補了張站票,一路站著流淚,我總想母親不會這么快咽氣,也許她還能睜開眼看看我……
當我下了火車、又坐汽車,三步并著兩步趕到家時,母親已無聲無息地躺在門板上,臉上蓋著一張草紙,掀開后,看
到母親臉色蒼白,瘦得皮包骨頭。她再也不能聽我講部隊上的事了,她再也不能為我做臨行前的早飯了,她辛辛苦苦養育了我,還沒等我有機會報答就去了。
我跪在母親墳前,流盡了所有的淚。她活著時舍不得花錢來北京,沒見過兒子戰斗、生活過的戰艦和海洋。安葬完母親后,我包了一把母親墳上的泥土,來到故宮、來到毛主席紀念堂、來到長城、來到了遠航的軍艦……
反正我不離婚
在祖國南海有一種貝,人稱虎斑貝。它們總是成雙成對地生活在一起,但不像鴛鴦鳥那樣公開浮在水面卿卿我我,而是很含蓄地沉在海底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默默相愛。當其中一只生命結束時,深深愛著它的另一只絕不會茍且偷生另尋新歡。人們只要在沙灘上尋到一只虎斑貝,就一定會在不遠的地方找到與它相愛的另一只。我把一對美麗的虎斑貝用紅綢包好送給了妻子。
有人說現在離婚最多的是大款、大腕,真次是一般工人。前者是錢多燒的,后者是沒錢鬧的。而軍人尤其是長期兩地分居的軍人,一缺錢二缺感情,其婚姻狀況是可想而知的。
軍人找對象,大多數人條件并不高。一位戰友告訴我,什么條件不條件,我們有資格談條件嗎,只要女方知道油鹽醬醋就行了。當然也有挑剔的,那只是很少數。我到了該成家的時候,先后談三個對象都吹了。一個沒見面,通了幾封信就沒音訊了;另一個見了一面就回絕了;還有一個見了面又通了信,不到兩個月就斷線了。后來才知道那姑娘腳踩“兩只船”,拿我作“替補隊員”,那個“正式隊員”上場后,自然就把我“炒”了。我和現在的愛人第一次見面,是母親托媒婆牽的線。當時我并不抱多大希望,說心里話,上刀山下火海我不怕,可干這事我還真有點發怵。到了女方家說話都十分拘謹,見有人進來就來個部隊標準的起立。誰知我未來的老丈人一眼就看上了我,在他女兒還沒表態時,就說“這小子行,像個軍人樣”。后來才知道,我這位未來的老丈人也是行武出身,對當兵的天生就有感情。就這樣,我們又見了幾次面,談情說愛的的間加起來還不到10個小時就履行了結婚手續。從此進入了漫長的夫妻兩地分居生活,10年了,我一直過著“準離婚”的日子。
我曾經問一位在南沙守礁多年未能與愛人團聚的軍官:“你們夫妻生活如何?”他苦笑著說:“久別似新婚,太久了就過勁了。”我結婚10年來,婚姻關系幾次到了崩潰的邊緣。兒子小時不懂事,常常不讓我上床睡。本來妻子每年能來隊一次,為了節省點錢也不來隊了。嫁給了軍人,就注定要受罪。家里房子漏雨沒錢修,遇上下雨天到處漏,一晚上要挪好幾處睡覺。妻子要上班,又要帶孩子,每天都是火急火燎,很早起來很晚才睡。她苦笑著對我說:“你在部隊帶兵訓練,我在家里帶兒子打仗,遇到孩子有個病啥的,連個救援部隊都沒有,急得直想哭。”
夫妻長期不在一起,缺乏必要的感情交流,一年探家一個月,我們有不少日子是在吵架中度過。
這夫妻吵架也是一門學問,像打仗一樣要講究個戰法。做丈夫的要想保持家庭完整和男人的尊嚴,不能采取一味退讓的方法,而應有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在“戰略”上要藐視妻子,而在“戰術”上則要重視妻子。對方“火力”猛時,要避其鋒芒,“敵”進我退;待其“戰斗力”消耗差不多了,再伺機“出擊”,“敵”退我打。總之,要掌握基本原則:吵得贏就吵,吵不贏就停。要絕對避免“戰”前不偵察了解“敵情”,光靠體力壯、嗓門大猛沖猛喊。這樣往往容易造成“兩敗俱傷”或“全軍覆沒”。
通常情況,我都充當挨罵的角色。罵急了我也不甘示弱,非要討個說法。遇事不順心,妻子總是首先發難,“離婚”二字是常用詞,我耳朵都快聽出老繭了。“這個家你管了多少,你這么多年拿回幾個子養老婆孩子了,你還兇到我頭上來啦,我真后悔不該嫁給你!”我來氣了:“當初你干啥了?現在離婚也不晚吶!”“離就離,明天就上法院去!”見妻子動了真格的,我就迅速收兵。誰讓我收入比人家低、對家庭沒盡到多少責任。妻子仍然不罷休:“你怎么關鍵時刻縮回去了,去離呀!”這時我就絕對不能再吭聲了,此時無聲“勝”有聲!反正我這么想,錢是沒有的,活是要干的,該吵架還得吵,婚是絕對不離的。
我深感自己負罪,每次回家總是要把有限的時間用到無限的為妻子兒子服務之中,千方百計、夾著尾巴表現得讓他們娘倆滿意。當我趴在房頂上找那漏雨
的地方,或者用一輛從鄰居家借來的舊板車拉著幾百斤蜂窩煤從街上沉重地走過,常有認識的人笑我:“大少校也干這活?”家里實在找不出活了,就到丈母娘家找點事做。女兒嫁給了當兵的,做父母的也跟著受罪。兒子從娘胎里出來到現在,岳父岳母花的心血都超過了我的幾百倍。
兒子漸漸長大后,妻子的感情又有了新的寄托,我也對家多了一份思念 。我們商量決定:以后誰也不準提“離婚”兩個字。我愛大海,給兒子也取名“海洋”。這小子自打去年上了一年級后,經常給我來信。閑來無事,坐在辦公室點上一支煙,一字一句欣賞兒子的來信,這是我當爸爸的最高享受。
“爸爸:我當上中隊干部了,我這幾天表現很好。我們馬上要自然考試了,音樂也要考試了。爸爸:請你少抽煙。”末了還來個“祝爸爸每天很好”。這是兒子的第一封來信,信中一大半字不會寫,用的是拼音,又沒有標點符號,我費了老半天才猜出其意思。收到兒子來信后,我放下手中的一切活,連夜給他打了回信,說我準備回家,你要買什么東西來信說。愛人還提前來電話關照:兒子寫這封信不容易,用了一晚上,從來沒這么認真過,你千萬別傷他的心。過了大約10天,兒子又來信了。這回大部分是漢字了。
爸爸你好:
收到你的來信之后我十分高興。媽媽要買一副皮手套。我不要買東西。媽媽的手套要買便宜一點的,大約二三十元左右。你的錢要節約一點,不要亂花。我向你辦公室的叔叔和伯伯問個好。爸爸要少抽煙,做個好爸爸。你要多關心媽媽和我,媽媽成天很忙。我學習很好,語文數學已經教完了,馬上要期終考試了。
爸爸你給我寫信。洋洋
我回家時,打心眼里高興兒子漸漸懂事了,知道關心媽媽了。我教了兒子寫信的格式和方法,并告訴他一句話沒說完就寫“,”號,說完了要寫上“。”號。
我經常帶兒子到公園里玩,兒子又蹦又跳,說媽媽從來不帶他出來玩。直到他玩得犯困,我仍然要他繼續玩,因為我欠他的太多,我陪他的時間太少了。盡管接觸不多,父子之間也有了感情,他再也不推我下床了。兒子曾多次問我:“爸爸,你什么時候退休?”我一聽,眼圈就紅了。
為了他有個完美的家,我將像虎斑貝那樣默默珍惜我和妻子的這份愛情。
人有遠慮也有近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能在部隊干一輩子?我這樣年近40歲的少校干事,不得不常常考慮以后的生活出路。
一條是“調轉槍口”——轉業。妻子設身處地為我著想:“你回來能干啥 ?有關系嗎?有單位愿意接收你嗎?”三個“W”真把我給問倒了。
二條是扎下根來在部隊干。現在我正營兩年了,家屬早可以隨軍,可因為進京指標有限,一直沒有批下來。就是戶口解決了,跑工作也不容易。
妻子自從和我結婚,就支持我長期在部隊干。她挺著大肚子拿到了財會專業大專畢業文憑,這幾年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又通過了全國助理會計師資格統一考試,現在還在埋頭苦讀準備參加會計師的考試,她指望有了這些來京工作好找些。可三十好幾的女同志,哪個單位愿意接收?我跑了北京十幾個單位,連立交橋下面和不堪入目的醫治性病廣告貼在一起的“招聘啟事”也常去一字一句拜讀研究,還是沒能為她找到一個“飯碗”。我倒不指望那只“碗”是鐵的、鋼的,就是瓷的、破璃的、哪怕是裂縫的也認了。
看來,分居生活還將繼續下去!
責任編輯:彭明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