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彼得羅：意大利“凈手運動”的旗手

曉寶

在人類歷史上，人們常可看到這樣一種現象：一個成熟的國家和民族一旦出現了某種問題、危機，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刻，在這個國家和民族中，總會有一些精英人物，拍案而起，挺身而出。其無私無畏，大義凜然，感召天地，不僅受到本國人民的尊敬和愛戴，也受到世界人民的推崇。意大利前檢察官安東尼奧·迪彼得羅就是一個最新的例證。在當今意大利風雨如磐、革故鼎新的時代，迪彼得羅及其領導的反腐敗運動，被視為意大利復興的希望。

一、時勢造英雄

今年46歲的迪彼得羅，出生在意大利南部貧窮山區莫利塞大區的一個農民家庭，朋友們都親呢地叫他“東尼諾”。他的個人經歷十分復雜，早年間曾當過泥瓦匠、加油站工人、飯店服務員、公園看門人、清樣校對員、市政府秘書、警察，在米蘭是個聞名的緝毒能手。1981年開始進入司法界。他的母親曾說：“東尼諾從小就說‘法律是我的使命。”開始時，他在貝爾加莫法院從事辦案員工作，以辦事迅速、果斷著稱。兩年之后他提出要當法官，但遭到拒絕。他并不氣餒，經過刻苦學習，后來通過了法官考試。從1987年起，一直在米蘭檢察院從事懲治腐敗的偵查工作，并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共和國副檢察官。他的妻子伊莎貝拉·菲拉拉說：“他懂得他的工作需要人民的強有力的支持。”他的同事們也稱他是“與眾不同的法官”。

二、意大利的腐敗之根

迪彼得羅的工作是反腐敗，而腐敗現象在意大利尤為嚴重。眾所周知，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意大利政壇上，從政黨到政客，從總理到部長，從議員到公有企業經理，從法官到警官，大批大批因與貪污受賄有染而紛紛落馬。有人認為，意大利官員自古就有腐敗的傳統：早在文藝復興時期，羅馬教皇利奧二世就曾任命過兩個惡名極大的無賴為主教；尤里烏斯三世教皇又任命一名14歲的耍猴人為主教。但更多的人則認為，現代意大利腐敗之風根子之深、蔓延之廣，是戰后形成的不良政治經濟體制所致。

它主要表現為在意大利存在著一個政治企業家體系，這一體系握有龐大的經濟實力，而且有其明確的行為規則。這一體系的運轉，建筑在交換基礎上。企業家要想得到一份受保護的重要市場，例如想得到一份公共工程和承包工程，就必須付給主管黨派一筆回扣，作為該黨派的必要活動經費。這樣，就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利益網。不僅政黨的領導人包括在其中，而且與此項活動有關的政界人士及其周圍人士也都包括在內。這被認為是一種“政治的第三產業”。參與這一“產業”活動的有各種從屬協會（文化圈或類似文化圈）的成員、大會組織者、廣告商、籌劃設計者等。這樣，回扣制度從一方面來講是一種敲詐，但另一方面又被人們認可：沒有回扣，政治的第三產業就無法運轉。

從企業界來講，對這種制度也廣泛表示認同：不只企業主對其認同，而且雇員也對其認同。特別是在建筑業，該部門的發展主要靠的是受國家保護的市場，

有了回扣制度，它就可以在這個市場上占有一席之地，也就是取得公共工程合同。舉例來說，意大利第二大國有企業集團埃尼集團多年來一直給政府各黨派“月規錢”，比例從10％——40％不等。

據調查，自1980年至90年代初，“回扣效應”相當于意大利1600萬億里拉公共債務中的7％。僅1992年非法進入各黨的錢就達10萬億里拉。而回扣實際上是由納稅人負擔的，例如，企業給某政黨回扣款，結果就要在招標時或在施工中提高價格，讓國家來負擔這種“附加”代價。國家不僅要為此發放債券，支付利息，同時由于國債不斷增加，政府又要征收新稅。最后倒霉的還是老百姓。

意大利政界腐敗程度之深，還表現在官匪的長期密切勾結上。據揭露，甚至多次出任意總理的政壇大腕，也與意大利長期存在的黑手黨有著默契和暗中合作。至于一般政府官員、警官、法官與黑手黨暗中結拜之事，就更不足為奇了。據意大利社會調查中心的一項資料顯示，從戰后到1990年止，黑手黨的老巢西西里的公共工程項目中約有75％被黑手黨“截獲”。西西里南部省城阿格里琴托的市長迪馬烏洛以緊急救災名義，在一年之內將總額達25億里拉的市政工程項目批給與黑手黨關系極為密切的幾家企業。這些公司再把工程轉包出去，賺取“傭金”，許多工程甚至未見實施，就神秘地“倒閉”，而一筆筆開發資金卻不翼而飛，下落不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應當說，意大利的腐敗由來已久。盡管老百姓深受其害，但長期以來卻無動于衷。這一方面是因為人們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另一方面是戰后意大利經濟有比較大的發展，人們生活還過得去，不愿過分追問那些“細枝末節”。更重要的是，冷戰時期，意大利處于東西方的交界處，“反共抗蘇”的共同利益維持著意大利的政治天平，把各黨派牢牢地粘合在一起。而隨著冷戰結束，蘇聯解體，意大利固有的政治平衡也被打破，加之經濟不景氣，生活水平下降，使選民們再也不能無視那些原來掩蓋在反共產主義口號之下的“惡臭”了。他們強烈地希望變革舊的政治體制，根除腐敗根源。在這種舉國上下聲討國賊的民意基礎上，以迪彼得羅為代表的一大批“包青天”式的人物遂應運而生。

三、“凈手運動”波瀾壯闊

1992年2月17日，迪彼得羅以營私舞弊為由下令拘留了米蘭一家養老院院長、執政的社會黨人士馬里奧·基耶薩，采用軟硬兩手（不交代則關押在獄中，坦白則獲釋、軟禁在家）撬開了他的嘴。基耶薩供認在他和一位叫馬尼的商人簽訂關于這家養老院的合同時，曾索要對方的回扣。而基薩耶是意大利社會黨著名的活動家，又是該黨領導人、前總理克拉克西的親信。迪彼得羅從“米蘭賄賂丑聞”案這一缺口，發現了盤根錯節的所謂“回扣”制度的許多內幕，由此揭開了震驚意大利國內外的以懲治行賄受賄、貪污腐化、營私舞弊為中心的代號為“麥克爸爸”（即“Mik—PAPA”，取意大利文“干凈之手”前兩個字母之諧音）的“廉潔運動”，也稱“凈手運動”。

這場運動像一場疾風暴雨，迅速從米蘭擴展開去，羅馬、威尼斯、都靈、佛羅倫薩等一系列名城均遭沖刷。此后的一年中，全國有40多個地方檢察院開始了對與此有關的90多個大案和要案的調查，參與工作的法官達70多人，政界、企業界、黨派領導人等受審查者達上千人，被捕者近300人，幾乎每天都有一兩個達官政要落入法網。前總理克拉克西、安德烈奧蒂，不管曾在位多久，國內外聲望多高，都先后被指控受賄和與黑手黨有染而“請”上法庭。有的名人政要、頭面人物甚至被嚇得畏罪自殺。

這場斗爭不僅使主宰戰后意政壇長達半個世紀的政治體制迅速崩潰瓦解，導致第一共和國解體；也使本已對政治失去興趣的意大利民眾，在正義感和民族責任感的召喚下，重新進發出高昂的政治熱情和民族振興的渴望。西方輿論界把這場肅貪運動稱為一場“革命”，認為對意大利來說，其時代意義完全可以同兩個世紀前的法國大革命相比。在這場運動中，迪彼得羅以其敢為天下先、知難而進的大無畏的氣概，被人們尊崇為“敢于打開這個裝滿寄生蟲罐子的英雄”，“凈手運動”的“旗手”，得到了舉國上下的支持，街上的標語“感謝你，迪彼得羅！”“把他們全抓起來！”表達了人們對腐敗不堪的舊體制深惡痛絕的心聲。意大利總統斯卡爾法羅也發表講話，為這場運動加油，他說：“檢察官們，你們站在斗爭的第一線，祖國感謝你們，理解你們，同你們站在一起。意大利人民信任你們。”

然而，是與非、正與邪、新與舊的斗爭歷來都不是那么簡單的。在歷史大轉折時期，尤其復雜、劇烈和不尋常。在民眾對腐敗不堪的舊體制普遍厭棄的情緒下，企業巨子貝盧斯科尼于1994年5月組建了戰后意大利第一共和國解體后的首屆政府，許多民眾對他抱有厚望，希望他能像在實業中迅速發跡一樣，很快把意大利拉出腐敗的泥潭，振興民族經濟，重塑民族形象。然而，他執政僅226天就倒臺了。這其中，他與米蘭檢察官們的兩度對抗，是促使其政權夭折的重要原因。

他上臺后才兩個月，就拋出了一項限制治安法官拘留權的法令，據此法令，對于貪污受賄和其他罪行嫌疑犯，在正式實施監禁前，不得對其進行拘留。這樣，已被拘留的上述嫌疑犯，將有數千人從獄中放出。米蘭一位權威評論家指出，這項法令實際上“重新給予統治階級特權”，使腐敗官員以及盜竊國庫的商人和政治家可以不坐牢。這項法令引起了軒然大波，貝盧斯科尼不僅遭到了其競選盟友的反對，而且同米蘭的“包青天”們形成嚴重對峙，迪彼得羅等偵查案件的法官宣布集體辭職。在公眾輿論的壓力下，貝盧斯科尼被迫撤回了這一法令。

但斗爭并沒有結束。此后，且不說貝盧斯科尼的億萬富翁胞弟涉嫌行賄被拘，就是他本人也接到調查通知書，要求他到米蘭檢察院接受法官的詢問。貝盧斯科尼對此氣急敗壞，認為他同米蘭“包青天”們的“最后決戰”已經到來。1994年11月底，意大利最高法院突然作出判決，剝奪米蘭檢察院偵查財政警察受賄案的權力，轉交給布雷西亞檢察院。同月，貝盧斯科尼的司法部長比翁迪還利用職權派出調查小組，對米蘭檢察院的法官們的工作進行審查，這種臨駕法官，干預司法獨立的做法，即使在墨索里尼法西斯時代都未曾發生過。

為抗議政治干預司法，當年12月6日，迪彼得羅再度宣布辭職。他在向米蘭檢察院院長提出的辭呈中表示：“我感到自己為維護法律而進行的正常工作受到政界各派的利用和牽制”“我決心辭職并，永遠地離開司法界，因為我的心已死了”。迪彼得羅的辭職立即在各界引起強烈的反響。米蘭、羅馬、那不勒斯等意大利許多城市的群眾走上街頭，高呼“迪彼得羅不要離開我們”等口號，米蘭檢察院和全國法官協會也發表聲明，表示將不停頓、不恐懼、不軟弱地繼續進行工作。

在這場權與法的較量中，權力似乎占了上風。但沒過多久，在輿論和公眾的強大壓力下，貝盧斯科尼還是不得不乖乖地走上米蘭檢察院的訊問室接受了長達8個小時的詢問，并在半個月后被迫遞交了辭呈。人們說，盡管迪彼得羅不再擔任法官了，但由他而掀起的反腐敗運動已不可逆轉。

四、再出茅廬

辭職后的迪彼得羅并沒有閑呆在家里，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寂寞。他辭職后，經常撰寫專欄文章，抨擊意社會的種種陰暗面。而更多的精力，還是應付那些所謂的“司法糾纏”。一些曾受到他調查的犯罪分子，對他懷恨在心，伺機報復，趁他辭職，便公然翻供，顛倒黑白，有的指控他在起訴罪犯時，未用所有的證據，辦案不公；有的指控他也營私舞弊，濫用職權。這使迪彼得羅本人也被列入了檢察院調查名單之列。為此，一年多中，他曾三次受到司法機關的審查，其中有的是應他的主動要求進行的。而每一次的調查都被宣判無罪，證明他是清白的。這更加增強了公眾對他的信任和期望他重出江湖的呼聲。

今年5月初，人們終于盼來了這一天。在意大利最新舉行的全國大選中，普羅迪領導的中左聯盟獲勝，普羅迪獲權組織意第55屆政府，他誠邀迪彼得羅加入他的新政府，出任公共工程部長。

5月4日，迪彼得羅復信普羅迪，表示愿意接受這一職務。他在信中說，他相信公共工程部的工作與他以前所從事的“凈手運動”性質是一脈相承的。因為，意大利很多行賄受賄就是出在公共工程領域。他說，“凈手運動”是為了揭露意大利長期以來政治與商業之間存在的不正常的聯系，而公共工程部的工作則是為增加投資和商業活動中的透明度奠定基礎，因此他很愿意接受這項新的工作。

事實上，迪彼得羅并不是首次被邀入閣，早在1992年貝盧斯科尼上臺前，貝氏就曾邀請他出任司法部長，但遭到他的拒絕。當時他希望作為一名獨立的法官從事司法調查，而不愿受到任何一個黨派的利用和牽制。

那么這次迪彼得羅為什么愿意出任政府部長了呢？這是不是有悖于他的司法獨立的理念了呢？對此人們議論紛紛，揣摩猜度其中的玄機奧妙。但有一點似乎從迪彼得羅的復信中可以看出，即迪彼得羅是把“公共工程部長”這個職位視為另一項意義上的“公共工程”的起點，那就是為意大利構筑建造一個廉潔的政治大廈。單就這一點來看，迪彼得羅還是那個“反貪英雄”，其根治腐敗、重整河山的雄心猶似當年。若果真如此，他的再度出山，勢必給已呈燎原之勢的意大利反腐敗烈火再添一把干柴，使它燒得更旺更猛。

熟悉歷史的人們都知道，意大利在世紀之交，曾經歷過多次滄桑巨變：15和16世紀之交，新大陸的發現和東西方商業航路的變遷，使它的商業繁榮迅速走向衰落；18和19世紀之交，拿破侖的入侵和統治，一方面使意大利的財富慘遭劫掠，另一方面也向亞平寧半島廣泛傳播了資本主義因素；19和20世紀之交，新技術使意大利得以彌補自然稟賦方面的缺陷，走上了工業化道路。而在20和21世紀之交，意大利又掀起了如火如荼的反腐倡廉運動，清理著舊肌體上的銹斑和污垢，為新的體制框架準備著廣闊的天地。在這其中，迪彼得羅和他的同事們頂歪風冒黑雨，四處奔波，在驚濤駭浪和血雨腥風之中，以驚人的膽略披荊斬棘，為凈化腐敗不堪的國家和拯救道德趨于淪喪的社會而忘我地搏擊。而迪彼得羅的形象和作用也在這一過程中超乎國界，對于在全世界各個角落同形形色色的腐敗和丑聞作斗爭的正義的人們來說，迪彼得羅都將是一面鮮亮的旗幟。

責任編輯：黃艾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