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紀初,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首次披露于世,它對人類掌握世界的四種方式(即理論的、宗教的、藝術的和實踐—精神的方式)的劃分,引起人們的關注。許多人指出,這種劃分和提示為人們深入全面地理解馬克思主義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野和一個新的角度,為人們解開美學和人類藝術之謎提供了一把鑰匙。自本世紀40年代以來,蘇聯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家在解釋紛繁復雜的藝術現象時,就頻繁使用“藝術掌握”這一概念,只可惜未曾對之作出過認真的和系統的學術探討和研究。60年代,這一概念傳入我國,曾一度引起我國美學家們的注意和重視。朱光潛先生和蔡儀先生分別提出了對這一概念的個人理解,但因為社會歷史原因,亦未能對之作出較深入的闡述。
歷史的重任落到了新一代美學工作者的肩上,近年來,國內美學界對這一概念的討論和探討較為頻繁和深入,在討論中涌現出許多有理論價值的觀點和論述,邢煦寰先生的論述算得上其中佼佼者。經過多年的思考和研究,他終于以這部40多萬字的美學新著(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對“藝術掌握”的奧秘作出了清晰而又系統的回答。縱觀這部著作,我們發現它有如下三個特點:
一、適時。在現代化進程中,我國人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均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其主流是健康的,但其中免不了有許多不健康因素。在筆者看來,近年來流行的“以技術代替藝術”的思潮,就是其中之一。一個最有說服力的例證,就是《數字化生存》這部譯著短時期內便風靡全國并受到誤解的事實。這本是一部描述電腦如何影響現代人思維和生活的書,作者最終想要告訴人們的是,盡管現代人越來越離不開電腦,但電腦發展的終極目的,是高揚和豐富人類的“藝術化生存方式”,如果把電腦本身當成目的,就會本末倒置,人類有可能因此而面臨新的生存危機。但遺憾的是,我國多數讀者對這部書的興趣,卻是出于對作者的誤解。在許多讀者看來,現時人類所干的一切事情,包括藝術創造和藝術欣賞,將來都可能由電腦去做,用不著人去操心。有的傳媒甚至作出極其離譜的解釋,說什么“未來的教育不再需要教師”,“未來的藝術不再需要藝術家”,“因為所有這一切都可以用電腦代替”。這些言論所產生的效果是激起現代人的一種普遍的電腦迷信。可以想象,如果這種電腦迷信繼續發展,未來的世紀將不是人支配電腦,而是電腦支配人,因為隨著電腦的發達,人們將不愿再動用自己的腦子,其結果必然是人自身大腦的萎縮,人有可能退化為一種只會吃“現成飯”的可憐的動物,成為不愿動腦和動手的“電腦寄生蟲”。很明顯,人類如果聽任自身的退化,其下場將是可悲的。到那時,“電腦”將不再對人類自身有益,而是成為砸自己腳的“石頭”。從這一角度看問題,《藝術掌握論》在此時出版,是及時的和有益的,因為此書的主調是從正面闡述“藝術化生存”的意義。它以大量有力的事實和論證說明,“技術掌握世界的方式”與“藝術掌握世界的方式”是根本不同的,雖然對人類來說,“技術掌握”是必要的,但它畢竟是一種單一的和冷冰冰的方式。“藝術掌握”則不然,它是一種全面的和整體的方式,不僅需要知識和技術,還需要人類的情感,因此是一種更理想、更全面的掌握方式。按照這一馬克思主義概念,人類的健康發展不意味著用技術吞并藝術,更不意味著使用電腦后就再也不用人腦,而是技術向藝術靠攏,電腦的意義在于它是一種能夠開發人腦潛能的工具。依此推論,在一個人類健康發展的時代,電腦再發達,也不能完全代替教師的教學,因為在這樣的時代中,教師的教學不僅是向學生傳授知識,還包括教師與學生之間、學生與學生之間、學生與自然之間的互相愛戴和真實的感情交流。不言而喻,后者已經屬于藝術的范疇。同理,在這樣的時代,藝術不僅僅是美好的形象,還是一種浸透著人類感情的、具有強大的批判能力和使人觀照和反省自身的形象。按照這一觀點,離開人,離開人腦和人的雙手,那沒有感情的電腦就永遠無法創造出藝術,因為如此創造出的藝術不可能浸透著人類豐富感情。從這個角度看問題,所謂的“藝術掌握”,其目的是人類自己掌握自己和自己認識自己,而不是讓技術和機器掌握自己。強調“藝術掌握”,就是要人類在技術發展造就的暗礁中踏出一條回歸自己的路。離開“藝術掌握”,人類就有可能走向歧途,找不到回歸家園的路。在這一關鍵時刻,邢煦寰先生重提馬克思的“藝術掌握”概念,并加以深入闡述,無疑是一件適時的和具有時代意義的事情。
二、新穎。眾所周知,80年代中期,我國曾經出現過“美學熱”,進入90年代以來,人們對美學的興趣曾一度驟減,對馬克思主義美學提出建設性意見的人,更是寥若晨星。其中原因,除了社會因素外,還有美學自身的“不景氣”。“美學”本是一門有關人類“藝術化生存方式”的學問,它本應與藝術一樣,不僅要有深刻的內涵和生動的內容,還必須能激發出人們種種豐富而新鮮的體驗,但遺憾的是,有些人的美學演講和著述,遠離了美學的豐富源泉,使本應生動而豐富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藝理論,蛻變成了一系列僵硬的教條和老生常談,使讀者和聽者對之望而卻步。與之相反,邢煦寰先生的這部大著雖洋洋幾十萬言,讀起來卻毫不枯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其新穎性。翻開這部書,它的每一章節,都不乏具有深刻哲理的新的見解,其中最引人注目者,是它關于“藝術掌握”的解釋。正如作者指出的,“藝術掌握”不僅僅包括主體對客體的認識和反映,還包括主體在客觀對象上“直觀自己和肯定自己”;“藝術掌握”具有藝術生產的成分,但又不僅僅是一種“物質生產”,還包括“精神的生產”。這種“生產不僅為主體生產對象,而且也為對象生產主體”。通過這些獨到的論述,作者最終揭示出,“藝術掌握”實則處于精神與物質、認識與實踐、再現與表現、再造與創造、理智與情感等諸對立二元之間的邊緣地帶,它兼具上述諸二元的特性又具有獨立的品格,顯示出其特有的整體性、系統性、多元性和邊緣性等特質。
三、豐富。近年來,在著書立說者中出現了一股通過新名詞、新概念的大爆炸,來提高自己的學術檔次的歪風。在某些人看來,一本書寫得越抽象、越晦澀,使用的新名詞和新概念越多,其學術水平就越高。這些人忘記了,書是與讀者交流的,“抽象”或“難懂”不能與高級、優雅、超越、深刻、獨特、自由、逍遙、奔放、經典、真實等學術品格劃等號。真正的學術著作,尤其是美學著作,必須同藝術一樣,表現出深刻的思想和高貴的倫理價值,必須對人及人與世界的多樣性關系有獨到的洞察和揭示。它們必須像那些優秀的藝術品一樣,能夠打開人們的心靈,給人以精神上的啟發和心理上的享受。它們有時像一面鏡子,反射、透視和照耀著現實;有時像神奇的眼睛,發現一般人不能發現的經驗和生活方式;有時像一把無情的錘子,有力地震撼著世界;有時像美的甘泉,給人注入新鮮的活力。它們可以提出人們不熟悉的概念,但這些概念必須與已有文化的各個領域保持千絲萬縷的聯系。《藝術掌握論》正是這樣一部具有藝術特色的著作,其最鮮明的特質是,每當提出一個新的概念或命題時,總伴有具體的論證和生動的事例;每當它帶領人們走入枯燥的理論的叢林時,總忘不了提出種種充滿激情的詩意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