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詩歌分類方法的質(zhì)疑

建國迄今近半個世紀以來，我國學術(shù)界通行將詩歌分為抒情詩和敘事詩兩大類。如以群主編的《文學的基本原理》：“從敘寫內(nèi)容的方式來分，則可以分為抒情詩和敘事詩。”馮景陽主編的《文學概論》：“從內(nèi)容上看，可以分為抒情詩和敘事詩兩大類。”權(quán)威性的《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亦云：“從內(nèi)容上分，主要有抒情詩和敘事詩。”這種兩分法的分類是否全面、科學？是否符合我國三千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際？是否有利于詩歌研究的深入開展和當今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都是大可質(zhì)疑的。

詩歌兩分法有悖于我國三千年詩歌史的實際。誠然，我國詩歌作品中存在著大量的抒情詩和敘事詩，這是眾所公認的事實。然而，就歷代全部詩歌作品而言，決非這兩類詩歌所能包容得了的，事實上還存在著大量的說理詩和寫景狀物詩。

先看說理詩。《四庫全書總目·擊壤集》提要云：“自班固作詠史詩，始兆論宗。東方朔作誡子詩，始涉理路。沿及北宋，鄙唐人之不知道，于是以論理為本，以修詞為末，而詩格于是乎大變。此集其尤著者也。”錢鐘書先生云：“竊謂理趣之旨，極為精微……高彪《清誡》已以詩言理。此后有兩大宗。一則為晉宋之玄學。如孫興公詩……二則為宋明之道學。堯夫之《打乖》、《觀物》，晦庵之《齋居感興》；定山、白沙，詩名尤著。”清人張謙宜則云：“詩中談理，肇自三頌。”“理無不包，語無不韻者，三百篇之雅、頌是也。”僅如上述所論，證之以詩歌文本，足以說明我國說理詩的客觀存在及其發(fā)展的大致脈絡(luò)。

確實，我國說理詩與抒情詩、敘事詩同樣源遠流長。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不僅有“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小雅·鶴鳴》）、“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大雅·抑》）這樣含有哲理性、議論性的詩句，還有不少以說理、勸誡為主的詩篇。《詩經(jīng)》而外，其它文獻保存下來的古歌謠諺，也有不少闡說事理、啟迪智慧的詩作。如《周易·乾》：“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論語·楚狂接輿歌》：“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還有著名的《孺子歌》、荀子的《佹詩》等，以及被任繼愈先生認定“用韻文寫成的一部哲理詩——《老子》”。這些詩歌，主要不是抒發(fā)詩人內(nèi)心主觀感情的，也不是敘寫人事的，而是或針對當時政治、社會態(tài)勢進行諷諫，論說治國理政之道的，可說是詩歌化的策論；或以明理為宗旨，闡發(fā)詩人的睿智藻思，是啟迪人類智慧的哲理詩、勸人為善的教誨詩。其內(nèi)容、性質(zhì)與目的、功用，確與抒情詩、敘事詩有明顯的不同。

入漢以來，由于獨尊儒教，強調(diào)詩歌教化的功能，這類詩歌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尤其是諷諭、勸誡、教誨之類的詩。如韋孟的《諷諫詩》、韋玄成的《戒子孫詩》、傅毅的《迪志詩》、孔融的《臨終詩》等。樂府歌詩中也為數(shù)不少，如《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箜篌謠》：“結(jié)交在相知，骨肉何必親。甘言無忠實，世薄多蘇秦。”等等。

東漢時，班固作《詠史詩》，論述西漢少女緹縈上書代父受過之事，開創(chuàng)了“詠史詩”這一以評論史事為主要內(nèi)容的特殊類型，堪稱“詩化的史論”。此后王粲、左思等均有《詠史詩》，影響更大，以致《文選》在“詩”目中特設(shè)“詠史”一類，收詩21首。至唐，論史詩進一步發(fā)展，許多著名詩人均有詠史之作，后期甚至出現(xiàn)了一批專寫此類詩歌而著名的詩人，如《全唐詩》中有汪遵的詠史詩61首，周曇的80首，胡曾的152首。且詩題也不再局限于“詠史”二字，各詩根據(jù)所詠史事各具相關(guān)的詩題，如周曇的《陳涉》，杜甫的《八陣圖》，杜牧的《赤壁》等。此后代代相傳，佳作如林，直至近代，柳亞子有《題〈太平天國戰(zhàn)史〉六首》，郁達夫有《詠史三首》等等。

再如論詩詩，自杜甫《戲為六絕句》開創(chuàng)以詩論詩這一新體類之后，歷代仿而效之者比比皆是，形成具有鮮明中國民族風格與特色的詩論形式。

從總體上看，我國古代曾出現(xiàn)過說理詩的三次高潮，即錢鐘書先生已指出的“兩大宗”：玄學詩和道學詩，以及唐宋時盛行的釋道詩。自古至今，雖對玄言詩的藝術(shù)價值多持批評態(tài)度，但也無人否認這一詩歌現(xiàn)象。《中國大百科全書》給“玄言詩”下了定義：“一種以闡釋老莊和佛教哲理為主要內(nèi)容的詩歌。……（詩人）用詩歌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對玄理的領(lǐng)悟。”此言正確無誤。既如此，又怎能將這種玄言詩歸屬于抒情詩或敘事詩之中呢？

玄言詩后，佛學勃興，尤其是生根于中國的禪宗于唐初興盛之后，與詩人、詩歌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眾多名詩人和詩僧寫作了大量的禪理詩。如寒山《拾得詩》、真覺禪師《證道歌》、王維《梵體詩》、李白《地藏菩薩贊》、白居易《讀禪經(jīng)》、皎然《禪思》、齊己《答禪者》、貫休《蜀王入大慈寺聽講》等等。同時，由于李唐王朝敬老子為“圣祖”，晉封為“玄元皇帝”，以道教為國教，故而道教大盛，形成了道、釋并重，儒、道、佛三家互補的文化源流。于是闡說道家教義和修煉方法的詩歌也大量出現(xiàn)。如吳筠《步虛詞十首》、李白《草創(chuàng)大還贈柳官迪》、司空圖《攜仙攜九首》、杜光庭《紀道德》、舒道紀《參同契明鏡圖訣詩二首》、呂巖《七言》103首、《絕句》32首等等。沿及北宋，這類釋道詩同樣盛行于詩壇，如《景德傳燈錄》、釋重顯《祖英集》中語涉禪宗的詩歌、偈頌，王安石《擬寒山拾得二十首》，后人所編《東坡禪喜集》、《山谷禪喜集》中闡發(fā)禪理的詩歌，以及張君房編《云笈七簽》中的道家詩歌，托名呂巖的《金丹詩訣》等等。

兩宋時，講究性命義理之學的新儒家勃興了理學，開儒家道學一途，于是吸收佛教哲學和道家思想而哲學化的儒學進入了成熟期。北宋周、邵、張、二程“理學五子”，南宋朱、張、呂、陸等理學大家相繼出現(xiàn)，因《宋史》特列《道學傳》，故亦稱道學家。入元后，程朱理學成為官方學術(shù)，從此正式確立了理學在封建社會的思想統(tǒng)治地位。不少理學大師為了闡述自己的道統(tǒng)學說，教誨自己的弟子，在輕視詩歌的同時也寫了相當可觀的道學詩。在他們的影響下，其他詩人也紛紛仿效，致使宋詩主議論、多談理的風氣進一步確立。

再看寫景狀物詩。這類詩歌指的是以寫景狀物為主要內(nèi)容和主要目的，以客觀描寫手法為主要表達方式，以再現(xiàn)景物的形貌、神韻和它們的美為主要藝術(shù)追求的詩歌，即純粹的山水詩、詠物詩、即景詩。它們與那些借助山水景物而抒情、言志的詩歌不同，與那些直接抒發(fā)情感、表露志操的詩歌更是有別。

清人俞琰《詠物詩選·自序》云：“古之詠物，其見于經(jīng)……至六朝而始以一物命題；唐人繼之，著作益工。”一般而論，《詩經(jīng)》中的詠物、寫景，只是作為比興的材料、抒情的媒介，不能稱作詠物詩。屈原《橘頌》開創(chuàng)了托喻型的詠物詩。詩人雖托物擬人，頌物頌人，但全詩以橘為題，句句詠橘，著眼于對物的描繪刻畫，與抒發(fā)詩人主觀情感的抒情詩自有區(qū)別。入漢，昭帝有《黃鵠歌》，《古詩》有詠銅香爐詩，蔡邕有《翠鳥》詩，均以物為題材，以描寫為主要表達方式，詩人的目的與重心在于物，而不在于抒情。建安時期詠物賦頗多，游宴詩中描畫山水的詩作時有出現(xiàn)。晉以后，此類詠物、寫景詩漸漸增多，如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所言：“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后詩，專以詠物。”此后，模山范水的寫景詩也日漸增多，陸機的《泰山吟》已走上獨立觀照山川景物一途，東晉初年庾闡等人的山水詩進一步以山水作為詠寫的對象和主旨。晉宋之際，被目為山水詩奠基人的謝靈運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山水詩，雖常帶有玄言詩的尾巴，但正如李文初等《中國山水詩史》所云：“純粹描寫自然山水景物，看似‘酷不入情’的山水詩，在謝靈運筆下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登廬山絕頂望諸嶠》：“積峽忽復啟，平途俄已閉。巒隴有合沓，往來無蹤轍。晝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而即使那些帶有一二玄言詩句的山水詩，畢竟也與重心在談玄的說理詩不同。稍后，南朝詩人終于擺脫了以山水、物象來“比德”、“談玄”的束縛，單純寫景狀物的詩歌大量產(chǎn)生。

入唐以后，寫景狀物詩更進入了繁榮昌盛的階段。唐初繼承六朝狀物為工的傳統(tǒng)，帝王們常以物命題，君臣唱和，出現(xiàn)了大量的詠物詩。如《全唐詩》中，詠物詩即達四千余首，約占全部詩作的十分之一，幾乎所有的重要詩人都寫過詠物詩，甚至產(chǎn)生以詠物詩而著名的詩人，如李嶠，有詠物詩120首。同樣，唐代詩人幾乎無人不寫山水詩，盛唐更涌現(xiàn)了人數(shù)眾多、影響巨大的山水田園詩派。唐人山水詩的數(shù)量超過此前山水詩總數(shù)的幾倍以上，視野的廣闊、內(nèi)容的豐富、風格的多樣，也不是前代所能比擬的。同時，唐代詩人特別是盛唐以來的詩人，不僅善于描畫客觀景物的自然美，而且還進一步追求移情于景、景中含情的意境美，將景物詩升華到情景交融、形神兼?zhèn)涞男戮辰纭４撕螅卧髑甯鞒鞔瑢懢盃钗镌娎^續(xù)大量涌現(xiàn)，歷久不衰。僅如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中描寫“西湖十景”的詩作便十分可觀，而全國各地有多少這樣的景點！對這類大量存在的景物詩視而不見是不實事求是的，無視它們的特點，將之混淆于抒情詩類也不是實事求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