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文藝意象研究述評

八十年代以來，“意象”研究成為我國文藝理論界關注的熱點，有關的論文論著數(shù)以百計。雖然目前研究成果很多，但散亂重復和各執(zhí)一端的情況比較嚴重，有必要加以整理和評介。

一、淵源考索

當代文藝理論界曾經(jīng)一度認為意象概念源于本世紀早期歐美的意象派。敏澤、陳良運經(jīng)深入考證，指出歐美意象派的主將龐德是受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啟發(fā)才悟創(chuàng)意象詩的，而中國文論中早已熟用意象概念。英語image包括“象”、“肖像”、“映象”、“物象”等多種意義，在心理學研究中普遍運用，只有龐德把它界定為“思想與感情的復合體”，“是在剎那間所表現(xiàn)出來的理性與感性的情緒”才與我國古代詩文理論中“意象”的內涵大致相通。陳良運說：“將image譯為意象，是洋遵中例。”這種觀點得到普遍認同。

在古文獻中，與意象有關的“象”詞最早見于《尚書·說命上》，《老子》中也有超越具體物象的幻象用法。《周易》第一個將“象”與“意”結合起來，雖尚未組合成一個詞，但開了意象之辨的先河。“意象”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東漢王充的《論衡·亂龍篇》中，但仍屬哲學范疇。劉勰繼王充之后明確使用“意象”一詞，并第一次引進文學理論之中，從此便成為古典文論的重要范疇。

楊匡漢《詩學心裁》側重從文化觀念來研討意象的發(fā)生發(fā)展，他認為《周易》注重“立象”，《莊子》注重“得意”，兩者形成一種互補，強調以象達意，是意象理論之濫觴。而佛教、玄學的興起影響了“立象以盡意”向內在層次的轉化，從而形成了“意象”觀念的誕生，而意象理論的成熟，大體上是在明清時代。

二、概念界定

古人運用意象的涵義大約有以下幾種：1．表意之象；2．意中之象；3．意與象分解，意指主觀，象為客觀；4．與意境相同；5．指藝術形象。古代典籍中的意象運用比較隨意，有泛化傾向，所以對其進行界定是近年學者用力較多的。

目前對意象的界說五花八門，但歸納起來無非兩類：作品客體說和主體心象說。前者以袁行霈、李元洛為代表，認為意象存在于藝術作品之中；后者以胡經(jīng)之、夏之放為代表，認為意象存在于主體頭腦中。

袁行需說：“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進入詩中就是意象。”（見《中國詩歌藝術研究》）

胡經(jīng)之說：“審美意象，乃是包含著審美認識和審美感情的心理復合體。”（見《文藝美學》）艾青、夏之放、楊春時、成立等都發(fā)表過類似的見解。他們認為意象只存在于主體心中，是意中之象，主客觀交融完成于心理活動之中。藝術品只是主體心中意象的符號化形態(tài)。

三、意象與形象

有人主張揚棄“形象”說，獨尊“意象”。多數(shù)人認為兩者屬不同性質的概念，可以并存，但應加以區(qū)別。對兩者區(qū)別，一種意見認為“形象”指客觀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本質與現(xiàn)象、內容與形式統(tǒng)一起來的整個外部表征，存在于客觀對象事物一方面，而“意象”是主觀意識中的表象，強調主觀性方面。另一種意見認為“形象”是相對情感和抽象而言的，一切具象的事物或感覺到的東西都可稱作形象，而意象只是一種特殊的形象。

關鍵是藝術品中的具象化的東西何以分辨形象還是意象。陳良運提出了兩個辦法：由外觀之相判斷和由內觀之性辨別。由外觀之相判斷主要視其變形與否，凡是變形的藝術形象必定是意象。對不變形的意象只有通過內觀之性來辨別，主要看其“意蘊是否含蓄不盡，尤其是否具有多義性”。筆者認為一言以蔽之，即看其有無意味，有意味者就是意象，無意味者就是普通形象。還有一個辦法，即觀其是否是現(xiàn)存的，凡是強化了主觀意念、現(xiàn)實中不可能存在而可想象感覺的形態(tài)，如“苦雨”“金山”等必定屬意象范疇。

四、意象與意境

首先是討論兩者的淵源關系，有三種觀點：1．意象產(chǎn)生于先秦的《周易》，意境產(chǎn)生于秦以后的佛學；2．意境由意象理論發(fā)展而來；3．兩者都與道家有聯(lián)系，既獨立并行地產(chǎn)生和發(fā)展，又相互有著深刻的影響。

其次討論兩者的結構內涵。多數(shù)學者認為兩者的結構形態(tài)是一樣的，不外是主、客觀的統(tǒng)一體，或是“意之象”、“意之境”，或是“意與象”、“意與境”。不同主要在于“象”與“境”的內涵有大與小、個體與整體的區(qū)別。“意境好比一座完整的建筑，意象只是構成這建筑的一些磚石。”另一種意見認為“象”只是指具體的形象，而“境”則同時又包含著一種范圍和空間的涵義，猶如當代物理學中的“場”，包含著一種氛圍、態(tài)勢等，也指通過修煉達到的一種程度、主體的特殊感受等等。

第三，討論兩者的存在關系。主要有兩種觀點：1．因果關系：意象是因，境界是果；意象是手段，意境是目的。2．虛實關系：袁行霈認為：“象指個別事物，境指達到的品地。象是具體的物象，境是綜合的效應。象比較實，境比較虛。”兩者好像磁鐵與磁場的關系。

五、意象類型

宇宙之大，萬象紛呈，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更是千變萬化，任何一種分類方法都無法窮盡其象。因此，只要能舉其犖犖大端的分類方式就有存在的價值。目前已出現(xiàn)了這樣幾個角度分類的方法：1．從內容來分，有五類說（自然的、社會生活的、人類自身的、人創(chuàng)造的、人虛構的）；有三類說（自然的、人生的、神話的或是自然的、歷史的、現(xiàn)實的）。2．從心理學角度來分，有視覺的、聽覺的、觸覺的、嗅覺的、動覺的、錯覺的、聯(lián)覺的或是通感意象。3．從生成過程來分，五類說：主體性意象，跡化性意象，本體性意象，興象性意象，味外性意象。筆者以為分三類：創(chuàng)作主體構思成熟的“主體意象”，物化成符號形態(tài)的“意象符號”，讀者心中被喚起的“再生意象”。4．從表現(xiàn)手法分，四類說：比喻型、比擬型、象征型、描述型；三類說：描述性、擬情性、象征性意象。5．從狀態(tài)角度分，靜態(tài)意象和動態(tài)意象，景內意象與景外意象，顯意象與潛意象。6．從結構功能分，兩類法：情態(tài)型（包含象與意結構同態(tài)同形、象與意結構異態(tài)同形，象與意結構異同交錯三種）和義理型（包含潛沉的、明晰的兩種）。楊匡漢《詩學心裁》中劃分較為獨特，細分為輻射式、并置式、疊映式、類矛盾式、多重轉折式等，論例詳備，自成一說。7．從符號傳達分，目前主要從與詞語關系來分，分為單純意象和復合意象。應該說這一角度分類研究意象十分有意義，因為它是意象價值顯現(xiàn)的關鍵。但目前這方面的成果還比較薄弱，有待加強。

六、問題與開拓

意象研究還涉及到意象的功能、意象組合法則、意象與比興象征、意象的不同存在方式的特點及關系等問題，一方面限于篇幅不便一一評述，另一方面這些問題的研究確乎還不夠深入，有待進一步探討后再行總結評論。

學術研究需要不斷有新發(fā)現(xiàn)，要盡可能避免重復，應在研究薄弱、疑問較多的方面下功夫，同時還要借助相關的學科知識開拓更為深廣的領域。只有不斷地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解決問題，才能將研究推向前進。夏之放在《文學意象論》中說：“‘象’包括視覺之象、聽覺之象，以及內心活動之象等類型”，并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為例，認為“完全是內心活動之‘象’。內心之象是主體對自己的內心活動的體驗的結果。”因此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種直抒的情感都可視作內心活動之象，還有什么不是意象的呢？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意象不限于視象，還應有“音象”、“事象”，那是否有“味象”？同樣是感覺系統(tǒng)的結果，從視、聽、嗅、感等不同感官所獲得的心象各有什么特征和異同？由此可以引出一系列問題，這些是目前很多研究者都回避而難答但又不能不正視的問題。關鍵是我們目前還沒弄清各種感官感知的心理表象的特殊性。看來，對意象研究的突破還有待于心理學的突破性進展和我們對主體大腦機制的深入把握。同時還需要以大量的藝術作品實例分析為根據(jù)，而不能滿足于空中樓閣式的理論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