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振濤
抗戰以后,郁達夫流亡到南洋一帶,直至抗戰勝利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于蘇門答臘,這幾乎是人所共知的定論。
但定論并不足以消除一位日本學者心頭的疑慮。“郁達夫死于日本憲兵之手”的說法讓他在感情上無法接受,可感情歸感情,作為一名學者,他深知要推翻這種說法的唯一辦法就是:從理智出發,找到確鑿的證據,加以證偽。于是,在這種心愿的促動下,我們今天有幸拜讀到《蘇門答臘的郁達夫》,他的作者就是鈴木正夫先生。
為了澄清事實真相,鈴木先生前后費時二十余年,多次進行實地考察,尋訪了不下一百個曾在南洋與郁達夫有過關涉的當事人和知情者,并且翻閱了大量的有關歷史檔案和文字材料,終于查實,郁達夫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被日本憲兵秘密綁架,當夜或次日凌晨被害。
設想一下當時鈴木先生的感受吧。先前一心一意想證偽的說法不僅沒有像預期的那樣被推翻,反由于自己不懈的努力被意外地證實了。理智與感情在這里又撞到了一塊兒,而鈴木先生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學者非但沒有隱瞞這一真相(事實上他完全可以保持緘默),而是勇敢地向世人公開了這一切。如他在前言中寫得那樣,“作為一個日本人,一個私淑郁達夫作品的讀者,懷著安撫和告慰怨魂的心念,我打算寫下這一切。”
日本學者的這種重事實勝于感情、處處求實、不放過一絲一毫可疑之處的實證精神不僅反映在達夫之死這一焦點問題上,同時還滲透于全書的其他各章。相比于胡愈之的《郁達夫的流亡和失蹤》和王任叔的《記郁達夫》,鈴木先生的敘述顯然更注重客觀性。胡、王兩位先生都是當事人,曾親身經歷和目睹了一些事情,因而,他們的敘述當然帶有或淡或濃的感情色彩和文學氣息。鈴木先生的文字可謂是惜墨如金,力排任何主觀因素的介入。不妨略舉一例:郁達夫被害之后,其在蘇門答臘的妻子次日凌晨為其生養了一個女兒。一死一生,對比得這樣的強烈,我想這是任何一個有血肉的人都忍不住會為之動容的一個場景。鈴木先生當然也不例外。可是鈴木先生對此并未多作評論,只是簡單地如實記載:“在他(郁達夫)失蹤后幾小時,女兒降生。”也許鈴木先生認為在這樣慘烈的事情面前,任何評論都是不恰當的,也是沒有意義的。
著者在前言中表達了自己的寫作動機:“本書是對郁達夫由新加坡到蘇門答臘,以及在那里的隱匿生活,直至失蹤的真相,所作的解釋說明和匯總。”如果這是唯一的目的,我想鈴木先生有理由在類似這樣可能失去感情控制的關口保持沉默。但他又寫道:“另外,還想弄清中國知識分子,在日軍占領下,是如何來處置自己的生命的,這也是本書的意圖所在。”很明顯,鈴木先生并不想使自己的工作僅僅停留在匯總資料、解釋事實的層面之上,他還試圖經由郁達夫進而探究中國知識分子在特定歷史情境下的特定處世方式和歷史心態。然而,通觀全書,我們見到的更多的是有關當事人和知情者的引述,以及日軍占領下的蘇門答臘的情況,鮮見的是作者的主觀評述。我們所能了解的似乎只是郁達夫當時的歷史情境和公開行動報告,而很少能從作者的敘述中直接得到有關郁達夫心態的分析、評論,乃至于猜測。達夫遇害可以說是整個事情的高潮,鈴木先生完全可以以此為題對郁達夫在蘇門答臘的生活作一非史實性的評述,但他有意識地避開了這一契機。當然,這種竭力再現歷史真實圖景的愿望無可厚非;但任何所謂的“歷史真實”無非只是從某種眼光、某種角度、某種觀點出發的“某種歷史真實”,我們根本無法排除歷史敘述者對“歷史真實”的干擾和侵犯。所謂“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正揭示了歷史的某種虛妄。假使鈴木先生抱著這樣一種態度重新敘述的話,那這本書的總體風貌和精神大概就是另外一副樣子了吧?
重新審視和反省我們在迫人瘋狂的環境下的特殊心態是歷史本身遺留給我們的使命,這不僅是某個人的事,也是一個民族,甚至是全人類的事,它將有助于我們認清存在于人類心靈中猥瑣和卑劣的一面,以避免歷史悲劇的重演。從這一層意義看,達夫之死不只是個人事件,同時它也是一樁歷史事件。對我們而言,需要的遠不只是某種暖味的慰藉,相反該是對歷史深切的反思才是。
(《蘇門答臘的郁達夫》,鈴木正夫著,李振聲譯,上海遠東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六月版,16.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