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鋼
能不能“自食其力”既是中國面臨的最大挑戰,也是中國為世界作出較大貢獻的關鍵。
問題之提起是由于萊思特·布朗(LesterR.Brown)關于全球生態環境惡化、人口爆炸性增長、食物資源匱乏的一系列近著,特別是他的《誰將喂養中國?》一書。
布朗與亨廷頓的一個關鍵區別在于,前者是從一種物質主義觀點來關注人類共有的這個唯一的地球(盡管對資源的占有分配是如此地不公平!),而后者則是以非物質的文化、宗教差異為依據而維持甚至加劇這個世界的分裂。盡管布朗分析起來冷峻得近乎殘酷,他也有振臂高呼的時候,因為他預警的最終目的畢竟不是要人變成弱肉強食的野獸。他在《中國對美國與地球之挑戰》一文中談到:“由于中國如此龐大的人口,人類至今為止走過的所有發展道路對中國都不能適用。要不了多久,中國非得開拓一條全新的航道不可。這個發明了造紙術與火藥的民族,現在面臨一個跨越西方發展模式的機會,向世界展示怎樣創造一個環境上可持續的經濟。中國若成功了,就能為全世界樹立一個光輝的楷模,為人仰慕效法;中國若失敗了,所有的人都將為此付出代價。
要么中國成為最大的糧食進口國,對美國這個最大的糧食出口國提出難以應付的挑戰;要么中國跨越以美國為代表的高耗費生存方式,從而在根本上挑戰支撐這種生存方式的對地球掠奪式的利用。從生態環境談跨越,就是要以限制消費的無限增長為目標,告別近代工業文明以來所形成的“生產主義”(productivism)的主導模式及其意識形態。
西方的發展模式是以“無限增長”為理論出發點和實踐歸宿的。經濟理性主義在這個意義上講亦頗富有“理想主義”。與此相呼應的,在自然觀上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在歷史觀上則是淵源于猶太—基督教的神學目的論的“進步”這一核心概念。雖然進化論敘事語言多科學性的描述,但其“食物鏈”等關鍵概念同時又不斷地被后人轉換為文化暗喻以描述不同人類族群在進化過程中的高低優劣、蒙昧開化,并以“沿著食物鏈攀升”來象征人類對自然界的征服與超越。連布朗這樣的環境主義者亦不例外,無意間將“跨越”套入與之相悖的進化論的“食物鏈”。為我們更熟悉的“進步”觀的確給“增長”與“進化”的敘事增加了正義、平等的內容。但人們往往更多地注意到它們在內涵上的差異,而忽視認識與表述中的線性同質。也就是說,這個“歷史大敘事”講述的就是經濟無限增長、文明日益進化、社會不斷進步的夢。
問題不在“增長”、“進化”、“進步”這些美麗的夢想有無謬誤——歷史又怎能靠懷舊來改寫呢?關鍵在于這種意識形態設定了一條永無止境的前進道路,并在物質實踐中用數字、指標、產量、價值等等量化了。而作為創造主體的人在追求量的無止境增長時,使自身得以“進化”的生命承載系統卻是個有限整體,因而作為環境產物的人類自身不可能永無止境地增加。人類意識到這個美夢有可能變成惡夢的起因首先就是自身的再生產問題。人口爆炸的現實開始改寫歷史,使人類在面對其最大的“他者”——自然界時,發現自己首先是依賴于斯的消費者,而非可以對其任意掠奪的征服者。古代的先哲們確曾表述過類似的自然觀,但生態學與生態哲學終于將人類的環境意識系統化,并試圖通過國家的政策干預和個人生活實踐的改變以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這是一個沿著生產→人口→消費→生態而拓展的認識論與價值觀的模式轉移。而理論的任務就是應該將“消費”這一概念重新定位以反思有關現代化的一系列問題。
這樣講首先是基于歷史的經驗。人口學與環境史已為我們描述得很清楚:人口的每一輪增長,都是以糧食增產為前提,同時又因需求的膨脹給生態資源帶來了更大的壓力。僅在四百年前的明代人口高峰期,中國人口才有六千多萬(盡管明代的疆域較目前為小,但卻相當于現在百分之九十的漢族人口區域)。雖然明清之間的戰亂暫時抑制了人口增長,但隨著康乾百余年的穩定繁榮,只用了兩百年中國人口就達到了兩億。八十年代美國的中國史學界有所謂“中國中心論”一說,將清帝國頭二百年的人口爆炸、農業生態惡化以及所造成的整體社會矛盾的日益尖銳與鴉片戰爭以后的百年動蕩聯系起來,強調外來力量只不過是加速了帝國的崩潰罷了。這種說法雖有為殖民主義粉飾之嫌,但無論如何指出了眾多歷史因素中一個主要內因。而至今還像個謎樣的問題,就是十九世紀初以降的一個半世紀間中國人口又伴隨著人禍天災由兩億增長到四億多。答案可能在我們熟知的歷史教科書以外:如那些未受或較少受到戰亂禍及地區的農業發展、初步的衛生保健之推廣、地區性商品經濟的發展等。最近的一輪人口翻番只用了短短三十年。把這個問題統統都歸于對“二馬”(馬爾薩斯、馬寅初)的批判過于簡單化了。大亂初定,調養生息,豐衣足食,人丁興旺,世代夢想在幾億人身上實現時,其慣性可不是幾個先知能阻攔的。更何況這一古老的生產與再生產模式一旦與現代生產主義相融,其結果只能是以“人多力量大”、“人定勝天”等為標記的人類中心主義之登峰造極。在此理想主義面前,作為生產力的人是偉大的;身為消費者的人,無論認識論上還是道德觀上都是渺小的。總之,中國人口在四百年間增長了近二十倍,無論怎樣解釋,都使我們不能不在經典人口學“生產—人口”的框架內突出“消費”這一關鍵要素。即不僅承認生產的算術級數增長無法滿足人口的幾何級數增長;同樣重要的是指出消費(指食品、醫藥)的算術級數增長是造成人口幾何級數增長的前提之一。
從消費的角度反思更是基于現實。在人口與資源、生產與消費的關系中,過去的近二十年中國在控制人口方面已經為自己也為人類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可以做的就是繼續落實現行政策,而不太可能在此之外找到別的靈丹妙藥(如大規模的移民早已成為歷史)。資源的有限亦已成為共識,而潛力就在如何保證可持續的“利用”、即生態學意義的“消費”上。中國農業、特別是谷物單產在國際上的相對領先地位,恰恰意味著科技投入與政策干預的回饋效益也相對較低。這樣講當然太籠統;中國之大與生態環境之多樣化,加上推廣利用現有的科技成果,是可以使“綠色革命”再延續一段時間的。這里主要是從理論思路上講,即“無限增長”是不存在的。而中國農業面臨的壓力,更是無法僅僅靠增產來解決“誰將喂養中國”的問題。
同控制人口增長、提高糧食產量相比,限制消費的增長則是一個新問題、軟指標。說其新,指的是限制消費作為一個問題,目前雖可聽到少數人士(如周光召教授等)的關注,卻既未形成整體輿論共識,也談不上國家政策上的全面有效干預。相反,西方供應派經濟學刺激消費以求增長的理論在中國至今仍頗有市場。至于少數人的“超前消費”則更有成為主導潮流之趨勢。而所謂軟,意思是說人的消費水準和習慣比物質的生產與人口的再生產更具文化可塑性。基本需求得到滿足或“吃飽”后,“吃好”主要是個欲望或“胃口”的標記,直接受到價值觀的影響與制約。唯其“新”、“軟”,從消費談跨越潛力才更大,更有文章可作。
討論“食物承載能力”時,文化對消費觀與消費方式的“軟”干預是經濟發展思路或“話語結構”中最弱的一環,連布朗這樣的經濟學出身的環境主義者亦如是。人類的食物消費是受文化以至宗教戒律制約的。這種制約有利有弊。如印度的多數人口忌食牛肉,對緩解該國的農業壓力無疑是一大貢獻,因為牛肉如前所述畢竟是一種“高消費”的食物。文化對選擇食物的不利因素是制約了人類開發現存可食用物種外的食品資源。但當人們不得不為了生存而食用“禁果”時(如蟲類),就會像祖先們嘗試螃蟹、西紅柿那樣,學會開發利用。漢族(也包括與漢族飲食習慣相近的一些少數民族)食文化之較少禁忌,只要別變成破壞性的消費習慣,沒準真可以為人類拓寬食物圈提供一種開放型的思維模式呢!但漢文化食忌較少,除了文化因素外,更是歷史上求生存的選擇結果。這一口腔文化的“早熟”卻又是不利的,使中國在消費選擇上也同樣更接近“食物承載能力”之極限。
但目前談論可食用物種的“文化開禁”與經濟開發恐為時尚早(因為人類作為整體遠未餓到那一步)。重點應是節制消費的內涵型增長。為此首先應該分清“客觀需求”與“主觀欲望”之間質的差異,而避免將后者也歸為“生理”范疇。殊不知今天大量的“需求”正是前人或他人在欲望驅使下“生產”出來的。最顯著的一個例子就是私人轎車對美國從社區結構到購物方式、從下決心打海灣戰爭到中學生偷情的全面影響。當小汽車也成為普通中國人的“必需品”時,又得上哪兒找石油和停車位這類“必需品”呢?
既然我們談的是“吃”這一最古老永恒的需求與欲望,不妨再舉個關于吃糖的例子。前些年在中國頗有點名氣的法國人羅蘭·巴特曾把糖作為文化符號分析解讀了一通。其大意是講糖從早年只有貴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隨著近代布爾喬亞的崛起而平民化,并通過一整套甜食文化與“甜蜜”話語交相影響而成形演化,調整改變了西歐社會的生活方式、人際關系、甚至情緒媒介。法國人的糖文化畢竟是精致的,而非以量取勝,就連巴特在解構這一“必需品”時也沒忘了把人均糖消費兩倍于法國人的美國人嘲笑一番,頗有妙玉談品茶時笑寶玉“驢飲”之趣。但巴特卻沒提到,歐洲人把糖從奢侈品變成日常必需之發端,同時就是近代資本主義經濟貿易秩序之濫觴。由于歐洲當時不能大量生產制糖原料(主要是甘蔗),隨著美洲的“發現”與開發就出現了為滿足歐洲市場需求的種植園經濟。糖在此背景下成了第一個具有廣大消費者市場的、經由洲際貿易而實現的大宗商品。從世界經濟史的角度談現代性(也就是馬克思講的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出現),就不能不從糖的這個“第一”說起。同時,人們熟知的所謂大西洋貿易還有個第三級,即隨著種植園經濟而出現的販賣非洲人的歷史。正是幾人歡樂幾人愁:白人的“甜蜜”卻給黑人結下了如此野蠻的“苦果”。
一部分人欲望的實現不僅嚴重地扭曲了社會生態,也是對自然生態的掠奪性“改寫”,而且并未隨著前者關系中的一些變化而發生根本的轉變。在今日新殖民主義經濟秩序中,國際大資本對全球特別是第三世界農業的控制方式就是區域性生產的種植園化或物種單一化。這種“國際分工”一方面破壞了當地的生物多樣性,在整體上造成區域生態系統的衰退以至崩潰;另一方面對原有自給自足經濟的單一性“集約化”則直接把當地人飯碗綁到了國際期貨市場的電子顯示屏上。所以只要一有風吹草動,拋售者拋出的就是那些為“北方人”種甘蔗、咖啡、可可、水果、水稻、棉花、橡膠等等的“南方人”的生計。而事情的另一面更不易讓人察覺:農產品期貨市場的波動直接受制于產出地環境氣候的變化;而后者常就源于物種單一化直接導致的生態資源的枯竭。當前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的政治動蕩與經濟惡化,都同這一大的“人類生態”環境有關。
扯這么遠與“消費”有什么關系呢?在現存理論方法的框架內,的確存在著“雞”與“蛋”孰先孰后的問題。以生產主義為主導敘事的政治經濟學,把“需求”看作是“自然”的,生產的無限增長就是為了滿足“自然需求”的增長;但實際上生產增長常常就是通過不斷地“制造需求”而實現的。后結構主義以來的批評理論有助于解構關于需求自然屬性之神話,揭示了欲望轉換為物質消費的過程與文化生產和價值選擇的同質關系。換言之,文化觀、價值觀等等不僅是“反映”物質存在的“意識形態”;它們本身就是一種具有物質屬性的存在。但文化批評理論在解構兩元對立與本質論的同時,也取消了具體政治經濟實踐中的一切因果關系(或把一切都簡單地歸為某種近于神秘的“權力關系”),從而使實踐的主體對自身環境的干預要么不可能,要么就是“策略”而已。把生態學意義上的“消費”概念引入以上理論框架,不是為了瓦解政治經濟學與文化批評理論,也不是為了簡單地拓寬二者的地盤。
理論上,我們不必再爭論到底是欲望引出需求、需求創造消費還是消費刺激生產、生產又制造需求,或任意一種線性排列組合。重要的是承認整個自然界、包括人類本身,都是處在一個互為因果的“食物圈”中。因此在這一有限的生態系統中,人首先是作為消費的人而存在(這樣講也似乎更符合生理邏輯,即嬰兒出生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不能“生產”的)。所以決定人類集體生存的諸多因素中必須包括消費方式的改變。要跨越現有的發展模式就得先跨越現存的消費模式。從這點出發,才談得上政策對政治經濟實踐的干預和文化對生活經驗的重組:前者側重的是結構性的社會工程問題,后者更關注于從欲望到行為的個體經驗。
李小江對中國社會問題有一形象的概括:我們通過調動一切“社會的意志和力量”初步解決了“人人有飯吃”這一最基本的“人權”問題,但也“把每一個具有獨立意志的人變成了‘吃飯的人”。
在討論限制消費增長時我們不能忘記,對一部分中國人來講,“吃飯”仍然是個“吃飽”即滿足基本需求的問題。尤其在貧困的農村地區,出路只能是經濟的可持續發展與控制人口。同時,部分人口的貧困又是以分配不公造成的消費差距為主要特征的。李小江講的“吃飯的人”是從“饑餓”的意義談物質貧困對經濟政治發展的制約。這一命題上承管仲“衣食足而知榮辱”的治國之道,更與當前窮富國家間的“人權”之爭相通,并透出她與“國情”認同卻又不甘只作“吃飯的人”的復雜心態。但在“吃飽”已成為大多數中國人生活現實的今天,我們有必要把“吃飯的人”在語義上放大,指出“吃飯”已不單純屬于關于饑餓的記憶,而更指謂著一部分人過度消費造成的整體性“消化不良”。在終于可以吃飽后,對其生存的最大威脅首先不再是饑餓,而是“貪不擇食”引起的種種消化不良。吃得太撐了必然會造成上吐下瀉,其污染對今天中國的社會與生態環境來講尤其不堪負荷。
從“饑餓”到“食欲橫流”,凸現了“吃飯的人”的意識嬗變。在此意義講跨越西方發展模式,就得首先跨越中國自身幾千年形成的“吃飯的人”這一“集體無意識”。回過頭來看消費觀的跨越,是可以從簡單的事做起的。一般的看法是,人均谷物消費兩百公斤即可“溫飽”,三百公斤就是“小康”了。對一般食量的人,三百公斤糧食不但足夠,還可以將其中一部分轉化為肉、蛋等高蛋白食品。像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有沒有必要(且不談未來的可能)在這類指標上也得“趕上”發達國家呢?如果肥胖癥、高血壓、糖尿病就是“發達”,也許還是“落后”點兒好。想想那些怕得這些“富貴病”的人,要么只吃“糠”咽“菜”卻也少了口福,要么整天跑健身房出一身臭汗再量體重,弄得人神經兮兮的,則不“富”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