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赤軍 葉煥庭
在經濟學的討論中,效率和公平是兩個不朽的話題。由于效率比公平更容易計量,也更容易得到強者的首肯,因而,效率就一直較公平更為經濟學人所注重。為了追求效率,在自由主義盛行的今天,許多人搬出了“經濟自由”這一理念,并以亞里士多德式的古典自由主義觀將其解釋為“不需要任何外部干預的兩個經濟人的交易或行為”,而對同樣能提高國民福利的公平以及實現公平目標的“經濟民主”卻頗有微詞,并有人斷言“民主可能導致大家一起干壞事,誰也不負責任”,殊不知,他們所推崇的純粹的、徹底的“自由”同樣可能導致少數人干壞事而大多數人為此付出代價。正如蔡曉在《一曲自由主義的挽歌》(《讀書》—九九六年第八期)中所言,“如果社會上只有一種強權,只有老虎和綿羊,就不會有任何自由可言。假如你一定要說這是自由,那也是強權的自由、老虎的自由,能夠毫無顧忌地凌辱弱者的自由。”因此,他對米瑟斯及其著作《自由主義》(中文譯名為《自由與繁榮的國度》)的批判,或許有助于我們澄清現代經濟自由與經濟民主的理念。
從理念來看,經濟自由和經濟民主都來源于社會意義上的自由和民主。大家都知道,“自由”是一個富有戰斗性但含義十分模糊的詞。洛克曾說生命、財產、自由三者,均為人所不能放棄的權利;美國總統羅斯福在二戰期間曾揭示“四大自由”。就個人而言,自由乃是一種“選擇的權力”,這一權力的大小,以其可以選擇的范圍來加以衡量,或者說,以其在“想做”的事情中所“能做”的事情的多少來衡量。現代意義上的經濟自由是對從事各種經濟活動的組織和自然人而言的,具有兩個特性:一是排他性,即某人在行使某種權利時,不容許別人也行使同樣的權利。比如某人可以自由地使用自己的車輛,而不容許他人未得許可而任意使用;二是相對性,即某人可以在公共道路上行使車輛,但不能以此妨礙他人的交通。為了避免個人行使自由權的沖突,政府必須在法律上加以種種約束或規定,例如財產權、契約權、繼承權等。一方面對個人擁有某種權利加以適當保護,以排除他人的侵犯;另一方面也對擁有這些權利的人加以適當的限制,以免損害他人的利益。比如,人們有經營商業的自由,但不得販賣違禁物品;人們可以有出版、結社的自由,但不得藉此從事破壞性的活動等。另外國家還采取法律以外的途徑來保護經濟弱者的自由,如加強勞動市場管理,保護工人就業自由;扶植中小企業,促進市場自由競爭等。
顯然,經濟自由對于資源的有效配置和經濟福利的增加是至關重要的。沒有經濟的自由,沒有微觀主體分散決策的自由,沒有生產要素自由流動的自由,就不可能有資源的有效配置和社會經濟福利的增加。然而,經濟自由作為一個良好的理念,在實際實行中卻會遇到許多困難:首先是關系復雜。經濟自由包含一切活動的經濟自由在內,而這些活動之間是相互關聯的,甚至也與經濟以外的自由發生密切關系。其次是難以衡量。自由只是一種個人(含經濟人)可以“選擇的權力”或是可以“活動的范圍”,這一權力或范圍是很難以數量來加以計量的。最后是不便于比較。即使某人的自由受限制,導致另一人的自由擴張,但我們仍無法對二人享受的經濟福利加以比較。所以,米瑟斯在其自由主義的政策討論中,他極力回避了這些難題,而只強調一種不客觀的決定自由,好像整個世界的資源都是極其豐富的,因而不存在也不會有矛盾和沖突;如果有,就只好讓古老的叢林規則來解決,從而破壞了自由主義的基礎——價值的源泉在于社會所有個人的價值。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確定的個人價值是無法得到的,所以,較為現實的方法是用某種方法和程序來求得一個近似的結果。在這里,我們發現先驗的理論只有結果,而不能確知如何去實現結果。
和“自由”一樣,“民主”也是充滿美好感情的字眼,但民主更多的是一種運行機制和程序,所以,不能只把它當作一種投票規則和選擇過程,同時也是一種結果(社會公正和平等),是一種真正對個人價值和自由的肯定。布坎南在《自由、市場與國家》一書中認為,“為真正民主理論提供基礎的最重要的前提是把個人看作價值的唯一來源。假使存在或根據推測存在非個人主義的價值來源,民主政治程序最多只成為探明此種獨立價值的一組可能有用的工具,不比其他幾個可供選擇的工具更有效率。”所以,起源于政治民主的“經濟民主”并沒有否定作為經濟自由基石的個人價值,而是更為豐富了其內涵。從宏觀層次上看,我們可以將它視為社會給予個人或經濟組織以平等的機會和創造這種平等的過程和規則,如社會保障制度、義務教育、反壟斷法規等。很顯然,這些做法為自然人和經濟人提供了基本的保障,使他們在參與決策的過程中能自由地發表其見解、維護自身權益,而不必害怕得罪某一利益集團或個人而失去生存和發展所依賴的基本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說,經濟民主是政治民主的基礎,促進了社會民主的發展。那么微觀層次上的經濟民主是什么呢?主要體現為經濟組織內部——企業在經濟決策過程中、利益分配過程中的參與和權益分享,以及在特定的所有權依存狀態下利益相關人對自身利益的維護。在管理思想上表現為后福特主義、再造工程、團隊合作精神和鞍鋼憲法等。崔之元在《鞍鋼憲法與后福特主義》一文中認為鞍鋼憲法(“兩參一改三結合”)與后福特主義、團隊合作精神本質上是一致的,他所強調的并非一個歷史事實,而是鞍鋼憲法所代表的一種思想。從經濟學上分析,鞍鋼憲法與團隊合作精神一樣,它們都只注重于經濟管理過程中的民主與合作,實際上相當于委托人對原來經理、主管等天然代理人權力的一種削弱,將這部分權力讓更多的人(包括工人、技術人員等)分享,以求得更好的經營管理方法,制約經理人員權力過分擴張所可能產生的敗德行為;而后福特主義則包含更為深刻的內涵,對企業所有權的改革,即讓工人擁有一定的股權(更確切地說是剩余索取權),以求剩余索取權與剩余控制權更好地對稱,降低股東(實際上是大股東)的監督費用。當然,這種剩余索取權的來源或許就是對人力資本的一種承認。另外,崔之元還談到了生產線上的改革,汪丁丁認為是對技術分工的否定,而崔之元試圖用社會分工和技術分工的區別來解釋。我們認為,社會分工和技術分工是一個不同層次的問題。就以環島裝配或在同一個部件的生產組里不再強調按斯密傳統的專業固定的工序分工為例,其出發點是為了提高產品質量,實行全面質量管理,而工人和技術人員只有了解這一產品或部件的全部生產環節或所有性能才能做到保證和提高產品質量。雖然有些環節。確實不屬于一種技術,但從知識角度分析,大多數是類似的或易于掌握的其他技術,它們屬于該組生產者的共同知識。因此,這種對局限于生產某個產品或零部件范圍內專業技術分工的突破,我們以為叫做“知識分工”更為合適。
闡釋完這兩個理念后,我們再從方法論的角度來審視“經濟民主”和“經濟自由”。對于這兩個都來源于政治范疇的概念,由于以前絕對平均主義的危害,很多人一提到基于平等的經濟民主時,便把它和經濟自由對立起來。其實,荷蘭首相約普·登厄伊爾早在一九五七年發表的《基本的民主化》一文中就指出,“這種對立是不對的。兩種思想不但在歷史上互相聯系,而且自由發展所表示的平等思想的意義在于最缺少天賦的人應當同最有天賦的人一樣有機會根據自己的性格發展自己。用英國克倫威爾軍隊的誓言來說就是:‘我真的相信,在英國,最貧困的人也要同最偉大的人一樣過日子。反過來說,如果通過強制手段和通過使人人失去真正的自由來實現這種平等的話,那么,建立在每個人都‘具有無限的價值基礎之上的基本平等思想就失去了任何意義。那樣,平等雖然還存在,但人卻失去了尊嚴。”在這里,他的貢獻在于指出了“每個人具有無限價值”這一關鍵性理論假設是錯誤理論的基礎,這與希望建立烏托邦能帶來無限的收益,因而可忽略為此付出的成本一樣荒謬。很顯然,每個人都具有無限價值必然導致每個人的價值無法計量且不相等。徹底的自由主義者為了使每個人的價值得到充分實現,主張徹底自由,不僅沒有意識到相當的起點和機會對個人價值實現的作用,而且沒有考慮這種徹底自由對其他人價值實現的阻礙;絕對平均主義者強調價值不可計量,而以一種近似的相等來取代這種無限,為了保護每個人的價值實現,認為在每一個時點上都應向每個人提供橫向和縱向上相同的起點和機會,從而否定了前一階段個人努力的結果,因而使人喪失進取心,導致效率低下。所以,從同一個假設出發,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事實之后,得出了一個現實和理論都所不應具有的對立的結論。貌似完全理性的理論家往往從一個純粹的假設出發,忽視了許多重要的因素后,推導出的一個個完美的理論,必然與實踐相沖突,就很難說其做法是理性的。因而,理性的自由主義者和民主主義者都強調有限度的自由和憲法下的民主。因為民主、自由與偏好一樣,確實存在一個偏好序,但畢竟難以計量,否定哪一方的存在都是不明智的,而它們又都是社會所必須的,不存在絕對的對立,也同樣不存在絕對的互動,都需要人去推動。崔之元想說的也許就是這件事,他的另外幾篇文章如《美國二十九個州的公司法變革的理論背景》、《二元聯邦主義的消亡》等,都在思考和討論同一個問題——如何將政治領域的民主的理念、方法和規則滲透到經濟領域中來。但是,他討論問題時所采用的方法確實令人懷疑,很顯然,從一個特例很難推出一個一般性的結論。方法論的選擇十分重要,有時甚至是十分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