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志
一提到反偽科學,人們或許會立即想到近年來已被一些媒體窮追猛打的偽氣功。然而,在我們今天的社會生活中,尚有不少比偽氣功危害更大的事。在下面的這篇文章中,一位植物學家用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向我們講述了日常工作中令他困惑的種種經歷。
從發現“活化石”水杉到朝鮮戰爭抓住美軍采用細菌戰證據,植物分類學家為國家榮譽和民族尊嚴屢建奇功。可在當今現實生活中,他們還能所向無敵么
眾所周知,科學是一個神圣的字眼,是人類文明發展的結果,是人類經,驗的總結歸納,是對客觀事物內在規律的認識和升華,是自然現象本質的解說。許多科學現象和規律的發現,似乎有一定的偶然性,但總是從事某一專業的有心人多年冥思苦想的必然結果。正如馬克思所說,在科學的道路上,沒有任何捷徑,只有在崎嶇小路上刻苦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所以,科學的嚴肅性是不言而喻的,它來不得半點浮夸與虛假。
生活中,幾乎絕大多數人都會對大自然中的植物感興趣,甚至一片綠葉、一朵花都會引發你的無限遐想、對生活與自然的無限熱愛。但作為植物分類學家,日常大量的工作卻是極其平凡的,我們的工作已不再是對植物樸素的認識和偏愛,而必須深刻地認知它們,縱橫古今探討它們的來龍去脈,圖解它們如何產生、怎樣演變。當然,這種研究有重要的實踐意義,這種意義可以大到維護國家利益,小到解決中小學生和植物愛好者的疑難問題。
追溯我國植物分類學家的貢獻,可從活化石“水杉”的發現講起。本世紀40年代,我國的植物學工作者在湖北利川縣采到水杉的標本,但當時沒有人確切知道是什么,最后標本送到我國植物分類學老前輩胡先骕教授手里,他不覺眼前一亮。因為不久前胡老看到日本人發表了有關這種植物的化石的文章,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日本已成為化石的植物,居然還在中國的深山老林中繁衍不息。這種先發現化石,后又找到活著的植物的事例,在世界上絕無僅有。胡老為這種植物命了新的名稱——水杉。自此并一舉轟動了世界植物學界,為我國植物學研究走向世界學術論壇建立了不朽功勛。
植物分類學家的研究在維護國家的尊嚴和利益上,有時能起到難以想像的作用。在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標本館(國家植物標本館)檔案里,有一本原始的、已泛黃的文件,記述了50年代朝鮮戰爭時期的一個重要事實。當時美軍把戰火擴大到朝鮮北部和中國東北時,使用了細菌武器,把沾染有鼠疫等細菌的樹葉空投到地面。為了準確把握美軍細菌戰的證據,有關方面將在戰區收集到的美軍空投樹葉送到標本館鑒定。我國著名的植物分類學家錢崇樹、林榕、劉慎鄂、胡先骕、吳征錳、匡可任、關克儉等確認了這些樹葉的分類位置,確認是中國不產,而產于朝鮮南部;并在微生物學家、病理學家的共同努力下,證實了美軍違背國際公約,使用細菌戰的武器這一歷史事實。這是我國歷史學家近代維護國家利益和民族尊嚴最重要的貢獻之一。
近年來,在一些有關環境變化和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的研究報告中,常提到“物種的滅絕可與國家興衰相關”的說法。要說“一種可以興邦”多少有些夸張,但一個物種的鑒定錯誤,引起全國市場混亂的情況確有發生,而且造成巨大經濟損失。
真桂圓被當成瘋人果銷毀,虞美人被當作罌粟鏟除……在一個又一個證據確鑿的官司中,科學竟然節節敗退,植物學家在嚴酷的現實面前總是瞠目結舌
1993年至1994年間,我國許多報紙掀起風潮,認為中國市場上所售桂圓系瘋人果偽品,新華社還發了通稿,中央電視臺也作了報道。一時間全國到處禁賣、銷毀桂圓,甚至把販賣者抓起來。有些民間組織還開了“培訓班”,教人們如何識別偽冒的桂圓。有些報紙上講桂圓與瘋人果的差異,或宣稱某某地出現“桂圓殺手”、某某地的荔枝也被毒果偽冒等。當此風潮涌向北京時,弄得許多消費者因為吃了桂圓而后悔不迭,更有一些人因為長期食用桂圓而哭鬧,仿佛很快就要大難臨頭,就要變成白癡和傻瓜一樣。一時間消費者協會和工商管理部門投訴不斷,搞得這些部門無所適從。
當時全國有些教學和科研單位都卷入其中,甚至發出市場大量流通瘋人果偽冒桂圓的鑒定書。各地的100多份市場樣品很快就擺在我們標本館中,急需予以鑒定。作為植物分類學工作者,真可謂到了嚴峻時刻。因為此事似乎已成涉及到人身安全、也涉及巨大的國家人民財產損失的大事。一時間使我們本很平常的鑒定工作都感到了一定壓力。保守的觀點認為,應當把種子種下,待長出樹苗,十幾年以后開花結果時再做鑒定,因為一個正確完善的物種鑒定,確實需要多方面的證據。但若要讓中國食品市場等待十幾年后再銷售桂圓,顯然并不現實。
我們館作為中國和亞洲最大的植物標本館,在科學的大是大非面前應該起到權威作用。我們把館內來自桂圓產區的教授和學者集中在一起,對照館藏標本和來自市場的樣品研究;同時,也向國內其他科研部門的權威學者請求幫助。
經過廣泛的調查和嚴謹的實驗研究,我們確認瘋人果作為一種毒果與桂圓樣子相似,但區別明顯,它是野生稀有物種,大規模流入市場可能性低;再者,從消協等部門得到投訴的信息表明,所謂中毒的癥狀,如頭痛、肚子痛等等,缺少明確中毒診斷,更與誤食瘋人果形成的幻聽、幻視癥狀不符。最后對市場樣品與瘋人果標本的樣品顯微構造比較研究,也說明市場上的桂圓就是桂圓,而決非瘋人果偽冒。
在證據可靠、事實清楚的情況下,為避免國家和人民群眾的重大經濟損失,我們正式通過《中國科學報》公布科學豈能當猴耍(一個植物學家對當代國人科學態度的困惑與憂慮)
“中國市場目前并無瘋人果偽冒桂圓”的消息。隨后,《光明日報》《經濟日報》《金融時報》等幾十家報刊也發表了我們的確認結果,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播發了·新聞,基本遏制了市場混亂局面。當時有些地方的工商行政管理人員十分不解,認為我們不幫他們說話。有一位行政管理人員對我們說:“你們的結論一下,××市的小商小販們都蠢蠢欲動。”我們也只好告之:“我們只負責給出科學鑒定結果,公布于眾。如有必要,我們可以盡量幫你們做些說服工作。”事實上,后來并沒有多少人對過去的執法提出多少意見。究其原因,我想一方面是做生意的人不愿惹麻煩、得過且過,再者一般生意人也不在乎損失幾個錢。從這一點上說,中國老百姓是很老實的。大連有個生意人打電話給我說,他損失了十幾萬元,因剛剛以15元1公斤進了1噸貨,報紙就說是假的,他趕快以5元1公斤拋售。我問他,如果真是假的,你不是害了人嗎?他說未賣完的自己家里吃,連80歲老母親也一直吃,什么事也沒有,不像是假的。另外的問題是,老百姓打這種官司也確實太難了。
我們的科學論斷公布不久,福州涌誼公司就把幾份樣品送來鑒定,隨后立即向上海市一個區的法院起訴這個區衛生檢疫站銷毀他們20萬元桂圓的事件。這個法院的調查人員到我館來調查取證時,看了“瘋人果”標本,拍了照片,還讓我們出了書面證詞。我們在證詞中寫道:“瘋人果偽冒桂圓,理論上不可能,實踐上難以做到。”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法院竟然判福州的公司輸了!后來我從福州那位老板的談話中隱約得知個中原因:法院的意思似乎是考慮自身作為區級法院,判同一個區的政府部門輸是不合適的,再者類似事件還有,以后會惹起麻煩云云。福州的公司上訴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后,開庭前特地請我們帶著瘋人果標本和有關證據到庭。法庭也傳看了瘋人果標本,法庭上有時講上海話,我們也聽不懂。庭審很快就結束了,等候審判結果。等候期間,福州的老板來過一次北京,參觀過我館。當他看到中國和亞洲最大標本館的莊嚴氣派、豐富館藏和井然有序的科研設備時,眼中似乎充溢著科學那不可侵犯的巨大尊嚴,對自己打的這場官司也充滿了自信,認為科學的力量一定勝利。然而,同年5月判決結果宣布之后,他給我打電話,沮喪地告訴我:官司又輸了!他話語中彌漫著深深的失望,他說他也沒心情再打官司了,有那工夫還不如多做點生意,早把損失補回來了。這件事使我們的心里很不平靜,倒不是因為我們支持的人輸了,而是科學輸了。當時正值國家提出“科教興國”發展戰略,我一時心情難平,就提筆給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寫了一封信,反映此事。信寄出不久,我收到上海高級法院一個收條,卻無下文,此后至今兩年也沒下文。這使我備感困惑,我真擔心“科教興國”會僅僅成為一句口號。
相比之下,福建安海福津食品廠則相當幸運。他們在整個瘋人果風波中損失幾百萬元,瀕臨破產。但我們的科學論斷使他們恢復了生機,并意識到科學的重要性。他們馬上與植物所達成長期科技合作協議,由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獨家監制該廠的“福源”牌桂圓制品,并在幾年間獲得很大的發展。
然而,類似瘋人果假冒桂圓這樣的事件時常不請自來,時不時叩問我們平靜地做學問的大門。
1996年夏天,我接待了湖南湘潭中級法院一位女同志,她要我們鑒定一種名叫吳茱萸的植物。吳茱萸是一味中藥,主疏肝、平胃、降血壓,以果實入藥。前幾年市場著實熱過一陣。案件的來龍去脈.是云南的一位老鄉從湖南買了2萬元吳茱萸苗子回去栽種,結果后,當地拒不收購,認為是假的。他被迫無奈,把種的樹大都砍了,然后狀告湖南方面,但告輸了,上訴中級法院后又輸了,又不斷上告最高檢察院、法院等。湘潭中級法院的這位同志是到北京來調查并請求我們給予鑒定,而且是在多數科研部門不能得出結論的情況下找到了我們。我們組織有關專家研究樣品,對照標本后,開具了樣品是吳茱萸科的鑒定書,該同志高高興興地回去了,解決了她棘手的問題。但事情并未了結。過了一段,云南的那個農民找上門來,身上穿得相當破爛,腳上的鞋子也都開著口子,背著一個舊挎包。他請求我們支持他,因為地方部門開具證明,認為他種的“吳茱萸”是偽品。我給他講了植物鑒定的常識,帶他對照了標本后,勸他不要再告了,買苗子已花了2萬元,幾年告狀又花了2萬元,不如回去好好生產,早日挽回損失。
問題出在地方鑒定部門,地方鑒定是偽品,但這僅僅是結論。按照鑒定的一般慣例和程序,鑒定部門必須對這樣品的歸屬給予鑒定,也就是既要鑒定一個科為某種,必須先要說明應當是何科,否則鑒定是不可靠的。這位農民同志卻絲毫不懂、也不去理會這個事實,心里有的仍只是對湖南方面的憤憤不平,但看到我們熱情接待,很受感動。走時,非要留下一些當地的土特產——三七,還教我怎樣食用。至今兩年,未再聽到那農民的消息,更不知道這位農民兄弟是否已經另謀它路、發財致富了。但無論如何,至今我總覺得那位農民所在地的有關部門,將那農民所種的吳萊萸鑒定為偽品,著實是太草率了。如果我們各地方的一些部門總是像耍猴子一樣地對待科學,那真是太可怕了。
有一次,山西一個中日合資電廠的兩位同志,帶著樣品來找我們鑒定,是著名花卉“虞美人”。起因是他們在電廠院子里美化環境時,種了一些虞美人,卻被當地有關部門鏟除,理由是這些虞美人類似制造“鴉片”(大煙花)植物:罌粟。鏟除時還錄像,當時說是留資料,不想這“資料”卻在當晚當地的電視臺新聞節目中播放。由于該廠是中日合資的,廠方認為那則“新聞”嚴重損害了他們的企業形象,而起訴到有關部門,但卻輸了官司。他們是來北京請我們出具鑒定和證明,回去好上訴。我們館著名植物分類學家陳藝林等先生開具了鑒定書,并證明虞美人花卉是中國廣泛栽種的傳統花卉。那兩位同志回去后,至今沒有消息,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也許他們在不尊重科學的官僚主義面前仍難以贏得這場官司?作為科學工作者,我對此深感憂慮,也大為困惑。
也有些拿科學投機取巧、令人啼笑皆非的例證:四川一個縣科委的同志,帶來幾株何首烏,根塊形態為一男一女,性征可辨,造型規范,一看就不是天成之物,況且何首烏這種蓼科蓼屬的植物,本來就是兩性花植物,何以能在營養體上分出雌雄來呢?,類似這種所謂的“人”型植物,在葛根植物中也有報道。有一年北京電視臺在外地航訊中專門做了介紹,令人不解是科學、還是迷信。每每有人來信或來消息,讓標本館高價收購時,我們的答復都是:送來作為展覽品收藏可以,讓人們看看“能工巧匠”們的巧奪天工之術,花錢買就不必了,我們有限的經費,還有許多正事要干呢。況且,作為國家級的植物標本館,我們擁有大批學術界的權威,豈能被這種雕蟲小技迷惑?
在科學意識不被尊重的今天,有人讓水變成油,有人讓你聽懂“宇宙語”,有人讓你開“天眼”。可能有一天,各種知識會印在“高科技”床單上,讓人躺著吸收吧
“科教興國”不能只是一句口號,應當是科學家的自覺行動,需要的是孜孜不倦的求索,腳踏實地的敬業精神,而不是制造聳人聽聞的“科學奇跡”和新聞界的大炒特炒
科學的東西不能炒,沒有系統的知識體系,沒有嚴格的訓練,憑看出來、想出來的“理論”體系,只能在外行中搏得掌聲,而在嚴肅的學術界卻只能遭到唾棄。
中國在經歷了多次的“革命”之后,在學術界產生一種浮躁、急功近利式的學問,每一次都試圖推翻點什么,建立點新東西。推翻舊的容易,但建新的可不容易,往往形成舊的、傳統的推翻了,而新的卻又沒有,最終結果是沒有知識,或是異想天開的極端,再不就是妄自尊大。冷靜和清醒之后,則是重新恢復舊有的知識體系,變成原地踏步。
當一知半解,道聽途說,或稍具皮毛就開始創造,正如前人所講,今人不讀書卻求甚解時,當然會創造出許多自以為是的“理論”和“方法”,把這些“理論”和“方法”炒起來,讓沒有該專業知識的人接受,實際上的危害更大、甚至有巨大的破壞力。在生命科學領域,由于與人類自身的健康長壽有關,更容易炒起來。于是乎可以有讓經典理論汗顏的“氣息生物學”,可以有讓人穿著吸收微量元素的襯衫,可以生產掛在身上就百病不得的高科技產品;有人讓水變成油,有人讓你聽懂“宇宙語”,有人讓你開“天眼”等等。可能有一天,各種知識會印在“高科技”床單上,讓人躺著吸收吧?許多人不僅欺騙著世人,也在欺騙自己!
縱觀中國學術界,成功對于不少人來講,來得太容易,僅僅憑著一知半解或“只求甚解”,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跨入神圣的科學殿堂。但不要忘記,科學里只以自身的客觀規律而發展,天各一方,我們在吹、在炒,而國際上學術界的主流仍將按其自身的規律而發展。
我有次看到一個氣功雜志上寫一個大師帶一群人發功,讓太陽動了起來。我將它當笑話,許多人卻說是真的,說這些人的力量就在于此了,假如他們愿意,他們可以讓太陽消失、毀滅人類,但可惜他們的“良知”不允許這樣做。這事引起不少人感激涕零。但無論如何,“科教興國”是與他們無關的,而屬于那些實實在在、平平凡凡做事的人們。當然作為植物學家,我們至少要告訴人們,什么可吃,什么可用;什么是香花,什么是毒草。
作為一位科學家,我只是不由自主地對當今國人的科學意識感到深深的擔憂。眼看著科學的嚴肅性被一些人如此踐踏,眼看著當今國人對待科學的態度如此不恭,我時常徹夜難眠……
到底該誰來維護科學的尊嚴呢?
我期待著能得到一個完整的、令我滿意的答案。
責任編輯:楊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