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保：從小木匠到清華教授

劉新平

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一位小木匠成了我國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他的人生從此便“與眾不同”……1977年盛夏，江西省南昌縣18歲的農家孩子李建保正跟著他的木匠師傅在城里為人打家具，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蹄在邊上看。男孩的父親大聲吆喝著讓兒子回屋。木匠師傅說：“他想看就讓他看吧，礙不著我們。”男孩的父親說：“不行啊！他得趕緊溫習功課參加高考。考上大學，他就不用在家待業了。”

正埋頭抬一塊木板刨光的李建保，聞言一怔。當天晚上，李建保趕回家，換上一件干凈襯衫，到他兩年前畢業的向塘中學，同熟悉的老師詢問關于高考的事是否屬實。老師告訴他：兩個月后，第一屆應試高考就將開始。翻出已荒廢了兩年多的中學課本，李建保將自己鎖在一間茅草屋里，日夕攻讀，寢食俱廢。

考試結果，李建保順利進入長春地質學院礦物晶體專業。

木匠師傅對徒弟的離去不以為然：“娃子，上大學有什么好？你跟著師傅再干半年就滿師了，那時，師傅每月都給你開60塊錢。你大學畢業了，又能掙幾個工資？”

李建保沒有聽從師傅的建議，義無返顧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多年以后，當他重回故鄉，探望他的木匠師傅時，他已經是清華大學鼎鼎大名的教援了。想起當初背著工具箱、跟隨師傅走街串戶替人打家具的情景，教授的心中不禁升起一絲感慨！

繼續讀結晶化學專業，他便可以被保送到九州或大阪大學直接讀博士；他卻毅然選擇了國家建設急需的材料專業，雖然這將冒很大的風險……日本國立山口大學的校園里，李建保正跟他的導師澀谷五郎邊走邊聊。繽紛的櫻花正開得爛漫，而他們的話題卻一點都不輕松。“李君，你應該再考慮一下。一邊是保送讀博士，一邊是毫無把握地報考東京大學的博士生——如果考不上，按照規定，你就得放棄在日本的學業，回國。風險實在是太大了。”澀谷五郎60上下年紀，在結晶化學領域，頗有名氣。

“教授，我決定了。結晶化學當然是一門有用的學問，但偏于基礎和理論。我的國家正在搞現代化建設，急需那些適用于工業發展的新興和實用的科學技術。我報考東大的材料專業，就是基于此種考慮。希望教授能夠給我寫一封推薦信。拜托了！”

澀谷的臉色沉下來：“你想過沒有，如果你考試失敗，對你固然有損失，我也會在同事眼里沒有了面子。他們會說：瞧澀谷那家伙，教出來的學生那么狂妄，真是沒有自知之明。”澀谷頓了頓：“所以，請李君原諒我這個自私的老頭子，我不能給你寫推薦信！”

李建保愣了半晌，覺得心在一直往下沉。跟澀谷讀了3年研究生，他完全了解導師執拗、倔強的個性。事實上，老頭子的固執在學術界早已經是大名遠揚了。

李建保知道此時說什么都已于事無補。他對著澀谷深鞠一躬：“沒有繼續讀您的專業，真是對不起了。考東大的事，我自己來解決吧！”

望著李建保的背影，澀谷有點悵然。在他所帶的這批研究生中，李建保是他最為賞識的一個：勤奮刻苦，腦子靈活，總能獨樹一幟，冒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新鮮、獨到的思想利觀點。澀谷一直以為自己的這位中國留學主將來肯定會在學術上有所建樹，自成一家。而現在，他卻要拋棄已學的專業，到另一個陌生的領域里去。澀谷在為他擔心之余，不禁有些惋惜。他曾以為李建保或許是對被保送就讀的大阪大學不滿意，便試探著問李建保是否愿意去九州大學。他說他有很多朋友在那里工作，進九州大學就讀，也是很輕而易舉的。但李建保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導師的提議，只一門心思要考東京大學。澀谷不無氣惱的悵然便可想而知。他實在是不明日，這個他一直以來都很欣賞的中國學生為什么非要放棄許多人都想盡力去爭取的深造機會，難道學結晶化學就不能為你的國家出力嗎？而且，東大柳田博明的博士生哪有那么容易考取。作為材料學權威和東大副校長的柳田，每年報考他的專業的學生都要超過實際招生數的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爭奪自然也就相當激烈。

“或許，不給他寫推薦信，能讓他知難而退？”澀谷想。

李建保顯然沒有如導師想像的那樣“知難而退”。回到宿舍，他提筆給柳田博明寫信，已經是他寫給柳田的第二封信了。第一封信寫于一個月前，信中，李建保闡述了自己對柳田的專業的理解和報考理由：“人類文明的歷史按照其所發明使用的材料劃分為石器時代、青銅器時代、鐵器時代等等；現在，我們正在進入一個高科技的信息時代，其基礎也是一些新材料的發展和應用。只有有了半導體材料，才有了半導體器件，也才會有今天的計算機和信息產業。所以，材料科學技術的進步，直接導致了人類文明的進化和工業技術上革面性的變化，進而導致人類物質生活形態的徹底改變……因此，我放棄我原來所學的專業，希望能有幸考入您的門下……”過了兩個星期，柳田博明的助手給李建保回了一封信，說柳田教授很感謝李君報考他的博士生，但按照慣例，他現在的導師必須給他寫一封推薦信。

“尊敬的柳田教授，出我所料，我的導師拒絕給我寫推薦信，導師這樣做當然有他的理由。但是我想，只要您允許我報考而我又幸運地考上的話，我的導師一定會補上這封推薦信的……”如果說這個建議多少有點一廂情愿和不無唐突冒昧的話，那么，接下來的這段話肯定深深地打動了柳田博明的心：“我生長在中國農村，高中畢業后曾經當過兩年多的木匠，如果國家不給我機會讓我成為一名大學生，我也許這一輩子都只能是一個木匠了。大學畢業后，國家又將我送來日本留學。國家有恩于我，我自問也算是一位熱血青年，愿意為國家的發展竭盡綿薄。作為一名學子，選擇一門對國家建設有用的專業、學成后回國效力——還有什么比這么做更能報答國家對我的培養呢？我知道，柳田教授您當初就是因為看到材料工業對于日本經濟發展的重要意義，才決定將新型材料研究作為自己的畢生追求的。如今，我只不過是重走您曾經走過的路。懇請教授成全。十分拜托，拜托了！”

今天，我們可以很輕易地想像到這段文字一定是立刻就打動了柳田博明。否則，便無法解釋柳田教授的舉動：第二天就讓助手電話通知李建保，說他接受了李建保的建議，給他報考的機完。

用從生活費里摳出來的幾萬日元，李建保到書店里買回一整套柳田博明已出版的學術專著。從此，在山口大學的圖書館里，李建保成了第一個到館和最后一個離館的人。整整一個夏天，他啃完了柳田的全部著作，筆記做了幾大本。1985年9月初，李建保來到東大，參加了極為嚴格的博士生考試。考完，他心里惴惴地不得要領。沒過幾天就又跑到東大，請柳田的助手幫著問一下考試的結果。助手很年輕，幾個月前曾受柳田之托給李建保打過電話，他對李建保的心情表示理解。助手去了柳田的辦公室，幾分鐘后回來告訴李建保：“李君，恭喜你，教授說你沒什么問題。”聽完，李建保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但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滾滾而下。“對了，柳田教授讓你留下，他說今天晚上要請客。”助手又說。

那天晚上，柳田博明在飯店里請李建保和另外兩名博士生吃飯。席間，柳田對李建保說：“雖然從考試成績看你已經沒有問題了，但還要通過校學術委員會討論，所以還不能放松。而且，材料專業與你原來所學的專業之間有很大距離，有很多新的東西要學習，要繼續努力啊！”

李建保鞠躬如儀：“是！是！給您添麻煩了。”

面對飯桌上鮮美的生魚片和各種壽國，李建保卻覺得自己一點胃口都沒有。勉強喝完一杯清酒，他才突然醒悟過來，原來他忘了給山口的澀谷教授打電話。他走出飯店，找了個公用電話亭，飛快地撥通了澀谷家的號碼。

“是李君嗎？情況怎么樣？柳田那家伙說沒有問題了嗎？那就太好了！這么多年了，你是山口大學第一個考上東大的博士生，不容易啊！想想真是不好意思，我居然連推薦信都沒有給你寫……你真的不會介意嗎？太好了，我真是很感動。那么，早些回來吧，我們全家要好好地為你慶賀一番……”

3年以后，即1988年的3月29日，李建保順利通過論文答辯，獲得東京大學新材料系工程博士學位。第二天，他便登上了回國的班機。在1982年國家首批公派出國的150名留學生中，李建保是第一個回國的。

一個當代丑小鴨的故事：昨天的小木匠，今天卻成了清華園里大名鼎鼎的教授……

李建保被分配到清華大學材料系任教。在緊張的教學之余，他開始了新型陶瓷材料增韌、增強的研究。

我在采訪李建保的過程中，對于如何進入他的專業領域，常常不得要領。李建保于是給我講起了汽車：“你知道，汽車在人類生活和社會發展中，正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汽車一般都是靠燃燒汽油等燃料驅動前進的，其熱效率只有30%左右，也就是說，燃料的70%都被白白浪費掉了。如果能夠有一種新材料，使發動機的燃燒溫度由

現在的800度提高到1300度，則汽油燃燒的熱效率可以提高一倍。那么，也就可以節

約近一半的汽油能源，而且還能夠顯著降低不完全燃燒造成的污染。現在的發動機是用金屬材料制作的，使用溫度不能超過1000度。新型的陶瓷材料可以在1300多度的溫度下使用，但由于其脆性和不可靠性，還不能滿足發動機材料的嚴格要求。我的研究便從這里切入，最終是要找出一個有效的辦法，使新型陶瓷的韌度和強度得到提升，以適應汽車和航空工業的需要。”

最先進入李建保視野的是我們所常見的鋼筋混凝土。當混凝土中加入鋼筋，其強度會成倍增加。他想，如果在新型陶瓷材料中也加入一種可以增強和增韌的物質，不是也具有相同的效果嗎？

他的眼睛頓時一亮。他想到了一種獨特的陶瓷短纖維——晶須。

晶須，在他的博士導師柳田博明的著作里，曾多次被提及并說加論述。但柳田博明終其一生也沒有找到一種足以使新型陶瓷適用于發動機工業的晶須。這一工作，無疑要由他的中國學生來完成了。

在實驗室里，在高溫合成爐里，李建保進行著艱難的實驗。他將一些碳質和硅質原料放進合成爐，加入催化劑，希望能夠得到他想要的那種物質。但一次次實驗，卻一次次無功而返。他不氣餒，咬牙堅持。終于有一天，他試驗成功了一種名為α相的碳化硅晶須。

這是一種在高倍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柱狀單晶體短纖維，性能優越，在世界上屬于首次發現。加入這種晶須的新型陶瓷，不僅能耐1800度高溫，韌性和強度都有大幅度提高。用其制作的陶瓷刀具，壽命比同類硬質合金刀具高30倍以上……

這以后，李建保將目光轉向智能材料的研究，目標是在材料內部發生裂紋或損失時，材料自身能夠發出警報；在微細缺陷和裂紋形成后，能夠自動愈合修復；材料在使用過程中強度退化后，能夠自行給予能量刺激，使材料回復或恢復。這種自檢測自修復自恢復的智能材料的研究，在國際上屬于尚未獲得突破性進展的尖端課題，而李建保目前已初獲成功：在一些高溫陶瓷材料內部實現了自我修復和自動彌合。他的研究和取得的成果，立刻在國內外同行中引起極大轟動，他也由此成為智能材料領域里的知名學者。

1995年10月，李建保以中國材料學會青年委員會主任的身分，發起組織了首屆海外中華青年學者材料科技研討交流會，引起了國家科委、航空總公司等機構的高度重視。在人民大會堂，國家主席江澤民接見了與會的60多名代表，并參加了座談。座談會上，江主席關于材料科學重要性的精辟論述和對海外華人青年學者為祖國建設服務的期望，使每一個與會者都深受感動和鼓舞，這也直接促成了許多參會學者日后陸續回國工作。

兩年后，李建保再次發起組建了《中國材料科技信息網絡中心》，這是我國在國際互聯網上建立的一個重要的科技信息網站。

清華大學對于李建保出色的工作給予了極大的肯定。1992年，他被破格晉升為教授；1994年，他又成為清華大學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時年34歲。當清華大學新型陶瓷與精細工藝國家重點實驗室成立后，他再次被任命為項目負責人，指導著一批研究生、博士生和博士后們，叢事著新型陶瓷材料的研究工作……

毫無疑問，在未來的《中國材料科學發展史》一書中，李建保今天所進行的研究工作，他已經取得和將要取得的科研成果，必將成為書中具有色彩的一章。而李建保年輕時兩年半的木匠生涯當然也會被詳加描述。他從一個小木匠到著名教授的經歷，還會給那時的讀者以悠遠的啟示嗎？

我想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