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文革”時代的人,對“天天讀”都會記憶猶新。那時,神州大地,不論是辦公室、車間、商店,抑或是軍營、教室、田野,只要是有人群的地方,天天早晨都會出現這樣的景象:人人手捧“紅寶書”,或朗朗誦讀,或默默研習,時間或長或短,讀完之后才各做各事。由于天天如此,“雷打不動”,所以稱為“天天讀”。
“天天讀”雖然誕生于“史無前例”的年代,被認為是一項偉大的創造,其實它本身并非“史無前例”;那例證,就是國民黨時代已經有了。
不信嗎?請查1929年10月21日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第44次會議的記錄。那次會上,通過了一項(各級學校教職員研究黨義條例),規定神州大地的各級教職員,不論是否國民黨員,都必須研究“黨義”。所謂“黨義”,其內容為《孫文學說》、《三民主義》、《建國大綱》、《五權憲法》、《民權初步》、《地方自治開始實行法》、《實業計劃》等,都是那時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著作。“國父”也者,國家的創始人,可說是一個包含無限神圣、無限偉大、無限崇高、無限光輝等諸種意義的頭銜。
該條例規定:“研究程序分四期”,“每期研究期間以一學期為限,平均每日至少須有半小時之自修研究,每周至少須有一次之集合研究”。你看,四個程序,四個學期,每日平均至少須有半小時,這不是“天天讀”么?只不過該條例的適用范圍僅限于“各級教職員”,尚沒有“文革”時代那種全國、全民的規模;而且,是否真正雷厲風行地實行過,也很難說。比較起來,國民黨的“天天讀”還是差多了!
國民黨那時為什么會有如此舉動呢?
原來當年3月,在蔣介石和胡漢民的共同策劃下,國民黨召開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宣布全國進入訓政時期。會議決定,以孫中山所著《三民主義》、《五權憲法》、《建國方略》、《建國大綱》及《地方自治開始實行法》等著作,作為訓政時期“中華民國最高之根本法”。決議稱:“凡黨員之一切思想、言論、行動及實際政治工作”,均應以“總理之全部教義”為規范而不可逾越;“總理遺教,不特已成為中華民國所由創造之先天的憲法,且應以此為中華民國由訓政時期達于憲政時期根本法之原則”。此后,國民黨當局就不斷采取措施,將孫中山偶像化,將孫中山的思想和學說教條化。于是,就出現了那個時期的“凡是”派:“認先總理的一切主張及計劃,是天經地義,先總理傳下來的一言一字,都是不可移易的真理。敢討論總理學說的是大逆不道;敢批評總理主張的,罪不容誅”。時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的胡適因為寫了幾篇文章,對孫中山的某些思想有所批評,結果受到浩浩蕩蕩的“圍剿”。國民黨人紛紛指責胡適“侮辱本黨總理,詆毀本黨主義,背叛國民政府,陰謀煽惑民眾”,要求懲處胡適,有的人甚至要求將胡適“逮捕解京”。上述所謂(各級學校教職員研究黨義條例)就是在這一形勢下出籠的。
孫中山思想是中國民主革命的產物,其中有不少真知灼見,在民主革命時期曾經發揮過巨大的作用。但是,其中無疑有膚淺的部分,有不成熟的部分,有謬誤的部分,有只適合于某一特定形勢的部分,有尚須補充、修正、發展的部分。將孫中山的思想視之為“先天的憲法”、“最高之根本法”,每天恭讀,句句照辦,不容辨正,不容批評,不容變更,其結果,必將使人們思想僵化,堵塞了真理發展的道路。
《各級學校教職員黨義條例》公布后,胡適的朋友們立即站出來反對。他們提出,孫中山自己就說過,他的《實業計劃》“不過是一個外行人根據很有限制的資料想出來的一個粗簡的大綱或政策。經過科學的研究及詳細的調查,修正及改良是不可避免的”,并不自認為都是真理。他們尖銳地質問國民黨:“所謂先總理的學說及主張不許討論,不許批評,在《中山全書》上有什么根據?”自然,他們不贊成“天天讀”。那個時代,南京國民政府初建,尚未建立一套完整的法西斯統治制度,所以,胡適和他的朋友們的“狗頭”居然沒有被砸爛,也沒有被踩上千萬只腳。
偉人是應該受到崇敬的,但是,不能偶像化;偉人的思想是要學習、研究的,但是,不能教條化。“天天讀”之類,隨著“文革”的結束而結束了,歷史在恢復它的常態方面向前邁進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