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仲龍
我有兩位病人,一胖一瘦,兩個人得的都是糖尿病。
我對他倆說,“你們的病雖然一樣,幾年治下來了,一個病情比較穩定,另一位卻越治越重。我想寫一篇文章,說說你倆的事,以警示后人。”
把他們的病和他們的事寫進文章里,兩個人都說沒意見。可是有一條,兩人希望不要把他們的真名實姓寫進去。人得了病:不愿意張揚,既然兩個人都讓我筆下留情。于是。就“姑隱其名”吧。
咱們把胖子叫做張三。瘦子呢,就管他叫李四。
說來也湊巧,張三和李四是同庚,同屬牛,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年雙雙48歲。張三是特級廚師,在一家星級飯店里主廚中餐;李四是中學老師,教初中的語文課。
張三從小就是胖子,平常飯量也比一般人大,又特別喜歡吃葷腥油膩,隔三岔五,還要和朋友們喝上兩盅。當大廚的,離不開茶水。每天一上班,張三就用大茶缸子沏上一大杯釅釅的烏龍茶,放在案子旁邊,一邊干活,一邊不時地呷上一口。快到中午的時候,手里的活計也基本上干完了,張三端上他的大茶缸子。往飯店后院一棵老槐樹的樹蔭下一坐,“吱”“吱”地一口接一口,細細地品上了茶的味道。
前五六年,張三發現自己每天的茶水越喝越多。過去,一天喝上三兩大缸子水,也就差不多了,后來呢,一上午至少要喝5磅的暖瓶一暖瓶開水。不久,5磅的不行了。又換成了8磅的大暖瓶,喝完了仍然不解渴,還想再喝。尿也特別多,一會兒去一趟衛生間。同班上的老耿大爺年輕的時候,就得了糖尿病。他看見張三能喝、能尿,就對他說:“你該不是得了糖尿病吧?”說得張三心里有些害怕,第二天就去了醫院,找他認識的姜大夫。姜大夫給他開了一張查尿的化驗單,一查,尿糖4個加號。姜大夫說他確實是得了糖尿病。讓他第二天早上不要吃早飯,空著肚子來醫院抽血,說是要化驗血糖。
筆無兩管,話分兩頭。再聽我說說李四。
李四在學校里當老師,日子一向過得清苦。這五六年來,學校老師們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多,所以李四的腰包里也鼓了起來。錢多了,自然先改善改善生活,頓頓也是大魚大肉,沒有兩年,原來的瘦老李,胖得連小肚子都挺出來了。有道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天底下的事都是樂極生悲。那年秋天,有一次洗澡,李四從鏡子里照看,突然發現,自己這二年小肚子上多賺出來的那幾斤肉,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偷偷地丟了。李四一想:“不對呀,最近飯量大增,一頓飯能吃五六兩(250~300克)米,菜也要吃下一大盤,可是為什么越來越瘦呢?”他越想越覺得有問題,回想最近,下班以后總覺得特別累,一進家門,把衣服一脫,就偎在沙發上,再也不想動彈了。
第二天,李四一上班,不進辦公室,先到校醫室找王校醫聊聊,順便打聽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王醫生一聽,立馬就說:“李老師,你除了能吃以外,是不是還能喝呢?”李四笑笑,說道:“王醫生,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不會喝酒。起小就滴酒不能沾,沾一小口,臉就紅,頭也發暈。所以喝不得酒。”王大夫說,“不是說喝酒,是說你最近是不是喝的水比平日里多?”李四轉轉眼睛一琢磨,不錯,這兩三個月來,自己經常口渴,時不時地想喝水。45分鐘課一下,轉身回到辦公室,抱起茶杯,“咕咚”“咕咚”先灌上一記,然后才能干其他事情。李四如實對王校醫說了。王醫生又接著問道:“尿多不多呢?”“多哇!”李四連忙答道,“說尿就尿。一會兒工夫也等不得,剛上完廁所,用不了一個鐘點,又得去一趟,說來真不好意思。”王校醫讓李四站在體重秤上稱一稱體重,一稱。只剩下不足50千克了。兩個月前學校組織體檢,李四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的體重是60千克。李四傷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肋巴骨,一根一根的,自嘲道:“快當上‘排骨隊的隊長了。”說得王校醫也笑了。星期五,李四在學校里沒有課,王校醫陪著他一同到合同醫院檢查病。大夫一問病情,先驗尿,后抽血,幾天以后就通知李老師,得的是-型糖尿病”無疑。
咱們再回過頭來說說張三。那一天,姜大夫讓他第二天早晨不要吃飯,到醫院抽一下血,查查血糖。可是張三卻沒有去,害得姜大夫等了他半天。原來,張三這個人。別看個子長得五大三粗,平常說話辦事,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條漢子。就是有一樣毛病,一見血就犯暈。一聽姜大夫讓他抽血,心里先害怕起來了。可是當著姜大夫的面,又不好意思拒絕,第二天就假裝忘記了,一大早就又上班去了。
姜大夫等到10點多,也不見張三的影子,于是趕緊給張三往單位打電話。一問,張三根本就沒去醫院。從后廚把張三找來聽電話,姜大夫挺生氣,說張三。你四十好幾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懂事?“得了糖尿病,可不像傷風感冒。得了感冒,甭吃藥,也不用打針,挺一挺就過去了。糖尿病不治,不定哪一天會要你的命!”姜大夫在電話里嗓門挺大。張三一聽,知道人家動了肝火,只好陪著笑,說,這兩天有國外的幾個旅游團,吃飯的人多,大廚后面特別忙等等……還向姜大夫保證:明天7點鐘就到醫院,排隊準保排第一號。
張三和李四又是同一天被確診為糖尿病,一同到我們這個內分泌科治病。
我對他倆說,“這糖尿病是內分泌病,也是代謝性疾病。得了這個病,吃得多,喝得多,尿得也多,人卻一天比一天瘦。”我說的前兩句話,李四能聽懂,張三沒聽懂。好在后面幾句,兩人都能聽懂。張三心急,問我:“這病厲害不厲害,要緊不要緊?”我說,這病得上了,后半輩子就算和你們就伴了。病雖然治不好了,但是能控制。要緊的是,一定要和我配合,把血糖降下來,降到和正常人一樣。如果能把血糖控制好。就不會出現合并癥,或者合并癥出現得比較晚。要不然,有了合并癥,不但人跟著遭罪,弄得不好,性命也難保。
我給他倆解釋了一番,雖然盡量說得通俗,也不知道他們聽懂沒聽懂。反正宗旨就是一句話,讓他們配合治療。具體辦法有3條:堅持按時服藥。自覺控制飲食,加強體育鍛煉。
李四回家以后,心事重重,愁得幾天睡不好覺。老婆問他,是什么事這么犯愁?李四如實以告。李四說,醫生讓他天天堅持吃藥,一天頂多讓吃250~300克飯,還讓每天自己化驗一下尿,看看尿里頭的糖多不多,一個月去醫院抽一回血,驗驗血里頭的糖有多少……
李四的老婆是學校家屬里面有名的“愛夫模范”,一向關心老李的身體,成天服侍照顧得周周到到。聽了李四這么一說,打趣地說,“你這個人呀,心眼真比針鼻兒還小。這么點事,就把你愁成這樣子?還虧你是個男子漢。”老婆說,從今以后,由她負責,每天監督李四按時服藥,一日三餐由她給李四準備,食譜由她安排。李四說,尿每天由他自己化驗,不勞夫人大駕。老婆說:“李四,你呀,天生窮命。受了半輩子窮,好不容易吃上兩天飽飯,今后又得天天忍饑挨餓。”李四笑笑,他知道老婆愛開個玩笑。
且不說李四夫妻兩人,夫唱婦隨也好,婦唱夫隨也好,反正聽醫生的話,把治療李四的糖尿病,作為家
里的頭等大事來抓。真是幾年如一日,果然李四的病情很穩定,病了四五年,也沒有合并其他疾病。要說張三,情況就不同了。那天,張三從醫院回來,把看病的事對太太一說,太太把嘴一撇,說道:“瞧你這副長相,哪像有病的樣子?別聽大夫嚇唬人,他們把病說得蝎虎一點,好讓你們天天去他們那兒看病,賺病人的錢。”
張三在外面橫,在家里是“氣管炎”,夫人的話比“圣旨”還厲害。一聽老婆這般解釋,他仔細琢磨也有道理,醫院不就是盼著病人越多越好嗎?再說自己,能吃能喝能走能撂,干起活來,一扇豬肉有百十來斤,往肩膀上一扔,扛上就走。得這點小小不言的毛病能算得了什么。再說醫生每天不讓吃飽飯,就憑這一條。張三就受不了這份罪。“能讓撐死,也別讓餓死。”張三自己對自己說。
這幾年里,張三隔上三兩個月,也來醫院取上點藥。有時候想起來,就吃兩片。如果記不起來,三天五天也不吃一片。
兩年以前,張三覺得自己眼睛看東西越來越模糊,心想,才四十來歲,還不至于老花眼吧。后來,兩只眼前像長了一層蒙。到醫院的眼科一檢查,大夫說是“白內障”,還說是糖尿病引起的。又過了不久,張三覺得胳膊和大腿發麻,火燒火燎地難受,有時候又像螞蟻在身上爬來爬去,鉆心地刺癢。到神經科檢查。醫生說得的是周圍神經炎,也是糖尿病鬧騰的,讓他回來先治糖尿病。沒有多久,張三的兩條大腿疼得走不了路,特別到了晚上,腿疼得睡不著覺,他自己說,疼得他連死的心都有。這還不止,上個月,腳指頭爛了,爛得肉都露出來了,上什么藥也不封口,后來,傷口索性發了黑。到醫院檢查,大夫說是壞死,非得把腳指頭切掉不可。
張三這才發覺自己禍不單行。趕緊找我。我說,我也沒有辦法。讓他去心血管內科請主任會會診,看看心血管有什么合并癥沒有。張三這一回倒是挺聽話,連忙去內科掛號。會診結果說,他還有冠心病,病也不輕。張三的老婆陪他一起來的,一聽老公渾身上下沒有沒毛病的地方,心里也后悔起來。她使勁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哭著喊著罵自己糊涂。這時的張三,早就不是當年的胖樣兒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才四五年的時間,張三就把自己耽誤了。李四還和前幾年差不多,人還是精瘦精瘦的。每天照樣鍛煉身體,按時服藥,控制飲食。每天查尿,定期到醫院。找我給他復查。
兩個病人,得的是一種病。
兩種態度,兩樣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