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聳人聽聞,中國正在徹底放棄自己的文明,這一過程被不少學者命名為“野蠻化過程”。讓中國人變得“野蠻”起來的,有三種力量:(1)傳統文明的衰敗,這是百年以來“西風東漸”的結果之一;(2)市場社會結構失序,這是一切市場社會——老牌的和新興的——通有的問題;(3)在政府職能從服務于“中央計劃”轉向服務于“市場經濟”的過程中,由于相應的“社會選擇”機制的缺失而出現的“政府失靈”。貴州榕江縣這個案例或許是發生在全國各地的“野蠻化”現象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但它已經具備了野蠻化過程的經典特征:一個剛滿20歲的青年人(代表著“未來的文明”),憑借了父親的權勢(“既得利益”的維護者),為謀取經濟利益(“黑幫”的真正動機),以最野蠻的手段試圖壟斷本地市場(失序的“市場經濟”)。
市場經濟的失序幾乎總是表現為“政府失靈”——秩序的維護者的失職。政府是社會選擇的產物。所謂“社會選擇”,廣義而言,就是在社會成員每日每時所決定的千百種“個人選擇”當中,基于“外部效應”而產生了社會影響的那些選擇。所以,社會選擇歸根結底是社會大眾“個人選擇”的結果。當然,“個人”總是“社會的個人”。正因此,個人所處的文明傳統的衰敗、個人所處的社會向著新范式的轉型,以及對個人發生重大影響的其它社會因素,才會成為使“中國人變得野蠻起來的”諸種力量。
經濟學提供給我們的最基本分析工具之一是“交換”的埃吉沃斯方盒(Edgeworth Box)(參見附圖)。這其實也是“社會的個人”實行個人選擇的基本分析工具。
A和B兩人,就商品x和y交換,在附圖所示的陰影區之內達成使雙方福利都得到改善或至少不會惡化的交易。這便是“社會”的經濟基礎。交易的出發點E表示交易雙方在交易之前各自擁有的資源秉賦,即“財產權利”在人群中的分布。從任何其它的點出發的交易都將失去“交易”的意義,因為那意味著剝奪他人財產的權利。剝奪產權的最典型的例子是以強力“奴役”對方,“交易”自然也就失去意義了?!芭邸笔巧鐣耙靶U化”的同義詞。
諾斯在《制度、制度演化、經濟效績》里總結了三類維護財產權利(契約)的方式:(1)道德約束,取決于每個公民自身的道德意識;(2)交易雙方相互利益糾纏的制約,取決于雙方利益在多大程度上互相依存;(3)政府,取決于“政府權威”對交易雙方的成本與收益比較。氏族社會主要以(1)類方式維護財產權利,中央集權社會主要以(3)類方式維護財產權利,而“黑幫”則以(2)類方式維護其內部的財產權利。對當前中國社會而言,道德約束的效力可以免談。交易雙方的利益依存固然是一個普遍有效的約束機制,但在轉型期社會里,普遍的信任危機和行為短期化使得這種潛在的利益依存關系難以在大范圍內實現。于是,政府權威被認為是中國人確立和維護產權關系的幾乎惟一有效的方式,而政府權威的性質與功用依賴于“社會選擇”過程。
諾斯總結的那三類產權維護方式,如果從制度演進的角度看,恰恰是交互作用的社會成員“個人選擇”達到均衡時的結果,而不是這一均衡的原因(或“出發點”)。這三類方式表明了“個人選擇”對他人發生影響的三種力量:(1)道德的力量,通過語言、宗教、行為的感召來實現;(2)經濟的力量,通過物質利益的獲得與分配來實現;(3)強權的力量,通過暴力和威脅來實現。我們每個人每一次的選擇,都或多或少包含著這三重力量,同時,我們每個人的選擇也都受到他人選擇所發出的這三重力量的影響。
假設人們的“影響力”大致相等,那么由于“網絡效應”,那些獲得了多數人認同的影響力就會成為主要的影響力而起作用。例如在觀念上,人們不再寄希望于道德的力量,這導致了人們普遍接受“金錢”與“權力”的影響,再進一步導致“社會選擇”過程在主要是金錢與權力的影響下達到均衡的制度(經濟的和政治的)。而“政府”則是這些制度當中的一種。
在金錢與權力發生著重大影響力的各種政治框架中,我們看到美國式的“院外活動”、臺灣式的“黑金政治”,以及日本、韓國、菲律賓或多或少還未擺脫的“財閥政治”。我們還看到在那些從中央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轉軌的社會里,出現了俄國式的“黑幫政治”。綜觀世界,我們發現在這個所謂“全球資本主義的時代”,對金錢與權力的崇拜正在導致全球性的道德衰敗,從而正在導致全球性的“野蠻化”。
就中國的“野蠻化”而言,它是三種力量長期發生作用的結果:傳統道德的衰敗(資本主義文明內在的“野蠻”)、中央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的轉軌(轉軌中,權力有更多的機會兌現成金錢),經濟與社會發展的轉型期所固有的市場失序與信任危機(經濟合作范圍縮小)。在我目力所及的未來展望中,這三種力量尚難有減弱的趨勢。除非我們重新獲得對于文明的信仰。我們如何信仰,就將如何生活。在信仰面前,金錢與強權都將化為糞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