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銀槍大衣

孔明珠

那天打開屋角久已不用的樟木箱，發現一件男式的黑色銀槍大衣，說“銀槍”這兩個字，我們同時代的人一定是聽得懂的，因為十幾、二十年前，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人擁有或渴望擁有這樣一件銀槍大衣。

我抖開已經變得僵硬的大衣，已經不是那樣黑，銀槍也已黯然失色，早些年放進去的樟腦丸消失得只剩下舊紙的外殼。啊，有十年沒有曬太陽了吧，它的主人早已不穿它，也打定主意不會再穿它了。

我準備把它扔掉，隨手伸進大衣的口袋摸一下，突然，一張白色小卡片展現在我面前，是“金泰服裝商店”的發票存根，售價用印章蓋著 95.10元，中間赫然 1983.12.31，是購大衣的日期 !

哦，我被這日期猛地擊中了 !是的，是我新婚的前一天啊。這件大衣是那天才買回來的，是我先生的結婚禮服。我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回憶像洪水排山倒海般涌來，那件事我記得。

那年的 10月 1日原本是我結婚的日子，我未來的公公歡天喜地去東風飯店訂了 6桌喜酒，還忙著為我們準備一套紅木家具。公公是一個要面子的人，他去布店扯了 3段毛料，藏青的給小兒子做結婚西裝，咖啡和米色的準備留給自己和婆婆，他比準新郎忙多了，他想給鐘愛的兒子、媳婦一個體面的婚禮。

可不幸總是緊踩著幸福的后跟， 9月 1日，公公突然病倒了，他的病來勢很兇，救到醫院后一連 7天查不清楚是什么病，禁水、禁食折騰得 52歲壯實的他一下子萎靡不振。待到那些庸醫終于確診他患的是急性胰腺炎時，公公的病已經被耽誤成壞水性，緊急開刀亦救不了他。只有 9天工夫，一個結實善良的中年人死了。我聽到消息趕到他家，婆婆和小姑抱頭痛哭，我先生倒在床上默不作聲地流淚，我心痛欲絕，打著頭恨自己結婚，結婚害了公公，要不是他太辛苦，怎么會得病呢。

當時婆婆只拿一點點退休工資，她是要靠丈夫一起度晚年的呀，婆婆一面哭一面說，怎么辦 ?怎么辦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罪，跪倒在婆婆面前讓她原諒我們。可是婆婆一把拉住我說不關我的事，生病是意外，不要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哭了很久，婆婆安靜下來，對我說，對不起啊，他死了，按規矩你們今年不能辦喜事了，你已經年齡大了，又要耽誤一年，對不起啊 !我趕緊搖頭，淚水又迷糊了我的雙眼。

隨后的日子是暗淡的，我的先生打不起精神去布置新房，結婚的喜悅像潮水般退去，再也回不來。而我，想起自己 17歲時爸爸早早地逝去， 30歲剛得到公公父親般的關愛突然又失去，常常會伏在辦公桌上抽泣。我的同事們卻不明白我為什么這樣傷心。

一天婆婆對我說，她是一個開明的人，不會在乎什么陳年陋習，你們要結婚就結吧，只是她不能參加婚禮，也沒有多余的錢祝賀我們。婆婆見我很猶豫，便讓別人把東風飯店喜酒的定金拿回來，去新亞飯店為我們訂了 3桌第二年元旦的酒席。她又打起精神催促兒子把新房布置妥當，去裁縫那兒做好西裝。

第二天就要結婚了， 1983年的最后一天特別寒冷，西北風呼呼地卷著復興路兩旁光禿禿的樹丫，我到他家，他家里一點也沒有節日的氣氛，日光燈暗暗的，婆婆呆呆地坐在沙發上。過了一會，他從外面回來，穿著中式棉襖，手里拿著讓裁縫改好的西裝，臉被風吹得通紅。他媽媽既疼愛又心急地讓他把西裝穿給她看，西裝是附近的正宗紅幫裁縫做的，出乎意料地合體，我的先生一下子變得瘦小極了，大腦袋伸在外面仿佛“小蘿卜頭”那樣可憐。天氣很冷，只試了一會兒，他的鼻涕就流了出來。他媽媽著急了：“不行的，這樣穿明天要凍出毛病來的 !”

走到五斗櫥前，“悉悉嗦嗦”掏出 100元遞給兒子，讓他馬上去買件大衣，服裝店就要關門了。

看見這些錢，我非常難過，因為知道這是公公不多的遺產中的一部分，是婆婆今后賴以生存的儲蓄。我先生也不動彈。錢在他們手中推來推去，最后婆婆說了：“明天你結婚，雖然你爸爸剛死，我們家的親戚都不去參加，但是你也知道，你爸是一個要面子的人，他在的話，決不會讓你在女方親戚面前坍臺的，你一定要去買。”

外面已經天黑了，我和他被婆婆推出門，飛快地朝復興東路跑，就在金泰服裝店馬上要關門以前，看見了這件黑色銀槍大衣，是 80年代初時髦而昂貴的大衣。營業員建議他穿了試試，一試之下他挺喜歡，時間匆促，我們急忙買了下來。

第二天，我先生穿著這件大衣來我家接我去飯店結婚，后來又穿著它去杭州旅行玩了 3天，再后來就只有春節回娘家做客時穿一穿，一共穿了 10次左右吧，這件黑色銀槍大衣就鎖進箱子歸了檔案。

在南窗邊的陽光下，我拿著大衣，不知如何處置它。衣櫥里現在掛著先生的風衣、皮衣和羊絨大衣，羊絨大衣是日本制的，輕薄柔軟，光滑得像絲一樣，與那件大衣簡直有天壤之別。我慢慢地把舊大衣折好，套了個塑料袋，放進一個新的大紙袋，我把它放到公寓下面收垃圾的地方去。

我想，需要它的人也許度過這個冬天后會有一個新的起點，人總是要往前走的，只是在走的路程中，不要忘記過去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