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黛
聽朋友講有關雪的故事。他說就是不久以前的那場雪。他問我如果在大雪紛飛的夜晚里,我是感到無限美還是首先覺得無比的凜冽。我沉默。我記得那樣的雪,但記不清那樣的夜晚了。有雪的夜晚太多。雪是淚水在冬日里凝固的晶體,好看,卻再看不忍———
那場雪映得夜白晃晃,也一定不像往常一樣令人心寧靜。XS就是那時候慌亂難控的。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孕腹增大了許多似的疲憊萬分,隨之而來的是產前的巨痛。半個小時后,她被送進似同雪搭的產房里,又過了半個小時,她生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孩。
母親XS和父親WB心滿意足于這愛情的結晶。他們在為孩子起名字的時候當然也精心精意。琢磨了家譜,翻閱了辭海,還參考了當下流行的時尚,最后還是依了那個生孩子的夜晚之氣象,把那個大頭大腦的男孩子輕輕柔柔地叫做了……雪兒。
雪兒第一次進自己的家里,肯定是跟大部分新生嬰孩一樣,是緊閉著雙眼的。他需要睡眠,需要大量的時間進行睡眠以滋養他對客觀世界敏銳反應的能力。他也是正常的,用正常成長的節奏逐漸地感受著家,家人,以及家中的氛圍的。當滿世界的親朋好友在稍后一段時期里擠進他的家,大呼小喚地叫雪兒時,他更是拙拙樸樸地領悟著那呼喚中的美意的。
這個雪兒果然不負其名,生得白白凈凈。這個雪兒還尤其地乖,母親XS奶水少,經常得手忙腳亂地添弄牛奶,他就耐心地等待,從不急躁半分。而父親WB工作繁忙,難得在早出晚歸中抽空陪他,他也從不艾怨。只要父親WB回到家里,他就會順勢地依偎在其厚胸粗臂之間。他把能夠帶給這個世界的喜悅歡樂都帶來了。他無私。他還沒來得及生出私心來。
再稍后的一段時期,XS該結束產假去上班了,就四下里張羅地找回了一個家在鄉下的小保姆,專侍雪兒。保姆英子姑娘年歲不大卻好善于人,何況這玩具樣的小小人兒呢?家安人興,太平無事。在那些布滿陰霾的日子里,雪兒就像一輪小太陽,時時刻刻光照著緊密相間的英子姑娘以及XS和WB的心。待到雪兒長到五個月時就長出了藕節般的胳膊腿,長出了臉盤上的周正和眉眼之間的亮堂。同時,也長得了似同小伙子樣的懂人事通人心的品性。雖然XS和WB愛他寵他得厲害,英子姑娘也百般疼他,可他從不嬌慣自己,從不狂忿盛怒,也不任性蠻橫。有時不小心碰著磕著了,只要大人們誰說一句“寶寶勇敢,不哭,”他就完全聽懂了一樣地把欲出的淚水含在一雙晶瑩瑩的眼睛里,決不讓它們輕易甩落。
這算什么故事?我問。然而故事講到這里,我的朋友不得不說:雪兒是個盲嬰。
能夠細致入微地察感雪兒的成長及成長中所具有的特征的人,除了母親XS,就是英子姑娘。說英子姑娘更細微些并不過份,因為雪兒的吃和睡、哭和笑、需求和習慣,斑斑點點的,更多地掌握在她的心里。正是她首先發現了雪兒的先天性盲癥。
英子姑娘在一個夏季的正午抱雪兒外出曬太陽。她不斷地逗著雪兒,跟雪兒說話。她說,雪兒看,雪兒抬起頭來,看,那是太陽……太陽。她一只手環抱雪兒,一只手指向太陽的高遠。太陽的驕艷之光就在這時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深怕也刺痛雪兒,下意識立即收回手臂,企圖為雪兒遮擋陽光。也就是在這時,她發現雪兒的眼眼對陽光的刺射竟然毫無反應。她誠惶誠恐。她小心翼翼地又試探了一次,兩次,三次……她的心痛苦地抽搐了。她發現了雪兒悄靜無形而致命的殘疾。
這時的雪兒已經長出了牙,已經長出了些力量,也長出了萌芽似的思想。誰愛他疼他,誰煩他厭他,他都已經清明了。但他畢竟還不到一歲,即使一歲了,怕是還得再長長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殘疾所在。因此,這時候他不知道英子姑娘為什么突然掉下了眼淚,為什么傷心哀愁。他拱著英子姑娘的胸腹,似乎要傳達一種安慰,一種勸解,一種稚氣而又老練的精神之流。這使英子姑娘百感交織。她吻他,親他,緊緊地抱他,好如就有生離死別的可能,盡管她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雪兒的未來命運。
從這一時刻開始,出現在XS和WB面前的英子姑娘似乎變了一個人。她沉悶,她憂顧,她時常發愣。她還經常失手打碎家什。XS和WB私下里可能議論過,可能會猜測女孩子大了的一般性變化在她身上開始了。而英子姑娘卻不敢正面向他們講明這一切。英子是農村姑娘,她身受的經歷使她謹慎而內向。而她自從到了雪兒家里以后,不僅對雪兒的父母、也對城里的人們已有了一個基本的認識:他們不是壞人,可他們虛榮;他們并不狡黠,可他們極會算計;他們能享受規律的生活,可他們對意外的承受能力有限。她心里的郁結令她無法正常。她為雪兒的殘疾和未卜的命運憂心忡忡。她在夜深時躲在被筒里偷偷掉淚。她有時還止不住地把涕泣漣漣地灑在雪兒的身上。終于有一天,她對XS和WB說,她不干了,干不了啦。
XS和WB似乎并沒有為此而驚異,只是淡淡地對英子說:那就結一下工錢。英子點了點頭,淚水嘩嘩的。XS極隨意地又說,是不是家里發生什么事兒了。就這么一說,把英子姑娘說得無以掩飾了。XS和WB像石雕似地一動不動,聽英子姑娘字字血聲聲淚的說明。他們甚至沒有奔往小雪兒的床邊,沒有立刻去雪兒的眼前。他們是被驚天劈雷一樣地打著了,打得頭破血流,打得體無完膚。
英子姑娘當然沒能說走就走。但是,過了三五天,XS和WB請她走了。
英子姑娘一步三回頭。而后,XS和WB對親朋好友和單位言明,他們的雪兒有病,必須要帶往北京上海那樣擁有最高水平的醫院去療治。是什么病,他們沒說。
他們是乘夜車走的。走的時候天上又飄落著雪。氣象一色,死白的縹青。到處都積下了雪花,連樹木都被壓彎了腰肢。還是那樣明晃晃的夜晚,人心還是那樣不寧靜。尤其多了的是一縷神秘的奇妙的旋律于冰窟隆似的世界里漫游著,耽溺著,沉浮著,掙扎著———那是雪兒牙牙學語的聲音。
當然,雪兒再也沒有回來。據說他真的是患了不治之癥死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凡是見過和知道這個雪兒的人無不痛惜之至,都不情愿接受他死了的事實,都想,如果他不患上那意外的不治之癥,沒準兒會給母親和父親及整個家族乃至未來社會造就無可估測的希望。可是吃五谷雜糧哪有不得病的?再說,人哪有不死的?不過是早死還是晚死而已。于是雪兒的死便慢吞吞地被見過他和知道他的人接受了。
我仍然沉默。我不愿意在想象中設計那樣的雪夜的無情。我也不愿意無情地再繼續寫雪兒有可能的臨死前狀況。生死兩茫茫啊……雪兒……雪兒,只知生死而不知茫茫的雪兒。
我的朋友說,來自農村的小保姆英子姑娘對城里人的認識顯然有失偏頗,哪有什么世人承受不了的事兒啊———XS和WB這會兒又有了一個愛情的結晶了,并且即將誕生。
不知為什么吶,在這初春的時候窗外又飄起了薄薄的雪花。
〔責任編輯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