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婭
女兒每一天都在長大。愈來愈大的女兒常常看著愈來愈小的母親到處活動的背影,幾乎不能想象母親從前的樣子。這幾乎也是所有人對女人的感覺。面對一個實在的女人,人們永遠只能感覺她的現(xiàn)在,而無法想象她的過去。她身上所擁有的每一種能夠被詞匯描述出來的東西,幾乎都與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眾所周知的過往階段毫無關(guān)聯(lián)。在人們的眼里,一個女人永遠沒有過去,就是時光能把一個女人的過去重現(xiàn),人們也只會把她當作另一個女人。她怎么可能是她呢?她的過去就這樣陷落在一個巨大的黑洞之中。隔著黑洞的彼岸,雖然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山青水秀花紅柳綠,但那里面,會有她嗎?
顯然是女性同情者的偉大作家曹雪芹,在他那本同樣偉大的著作《紅樓夢》里,借賈寶玉之口,把這個問題感覺出來了:賈寶玉幾乎是無一女兒不憐愛的人,同時他也幾乎是無一女人不嫌惡的人。但當他極力地憐愛那些天生麗質(zhì)、聰明伶俐、天真浪漫、純潔善良、大膽正直、有情有趣、各有春秋、讓他嘆為觀止的女兒們,極力嫌惡那些油頭粉面、愚拙多疑、自作聰明、無事生非、精算陰毒、兇悍跋扈、雞零狗碎、寡情少趣、動不動就歇斯底里比男人還要混賬可殺的女人們時,殊不知這些女人們只不過數(shù)年之前還是他千憐百愛的女兒家。當他面對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們,盡管他從理論上知道她們也是從女兒而來,但他一定無法接受她們也曾就是常常令他自慚形穢、望塵莫及的襲人晴雯芳官們。
女兒望著在生活中總是忙忙碌碌、嘮嘮叨叨、妝裝打扮、言談行事在她眼里愈來愈欠得體的母親時,她已無法想象母親的從前——母親的影照仍舊掛在墻上,那個看上去開朗樂觀或文靜內(nèi)秀、積極樂觀或自信無邪的少女成了母親自己的陌生人,成了這個家庭唯一一個習慣了的陌生存在。而實在的母親,往往在女孩的眼里也從無比熟稔到漸漸陌生。她就是沒有離家的女作家張潔筆下的那個方舟中的三個女人——如果她們不離家的話,她們照樣是人們通常愛歌頌的那種賢慧的妻子、偉大的母親與優(yōu)秀的社會工作者。但是實際上又有誰真心喜歡熱愛她們?就是被女作家方方抽取到她的小說《風景》中的那個原來一心一意體恤著母親的貼心棉襖般的小女兒,最后都那樣恨著她母親,一想起她最有可能像很多很多女兒那樣,不自覺地染上母親的模樣,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唯一的辦法便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尋求機會遠走高飛并徹底離斷母親。而被女作家殘雪的筆尖洞穿世俗飾美的語言外衣,在她小說中出現(xiàn)的那些被高度典型化的母親形象,便就是那些讓女兒們不寒而栗的女人品質(zhì)的理性堆砌。如果把陽剛的男人品質(zhì)比作日光的話,那么女人確實就是水。生活中幾乎沒有人能離得了水,但有誰不討厭水的污染、潮濕與霉變?
女兒望著母親——母親只是生活著的千千萬萬普通女人中的一個女人,女兒已很難找出她身上的任何屬于女孩的東西。她與女兒最感到乏味的生活底色本身混為一體。在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令她凸出生活底色的閃光點。而這些閃光點原應(yīng)該是一個女人生命存在的基本特征。
女兒也許能夠在被人遺忘的角落,比如塵封的抽屜深處,找到一些陌生的東西。這些東西透過歲月的塵埃仍然隱隱閃光,它也許是夾在日記本中的一枚紅楓葉(母親,你還記得你寫日記的心情嗎?還記得秋天有一種樹的樹葉是你最貪戀的醉紅嗎);也許是幾張變脆的戲票、電影票,抑或還有音樂廳的票(母親,你究竟有多少年沒有上這些地方了呢,你還能坐在這些地方不打嗑睡嗎);也許是一只蝴蝶結(jié),一塊白絲絹,一本殘破的五線譜,一雙精美的小舞鞋,一張發(fā)黃的集體照(母親,你還記得照片上的那些人是誰,她們因什么而走到一起,她們想做什么,她們在做什么,現(xiàn)在她們都在哪兒)……這些是母親過去的東西嗎,母親過去到底有什么,她到底有沒有自己的愿望與愛好,為什么在家庭里從來沒有被提過,就像提到父親是一個足球迷,女兒是個歌星迷,女兒的愿望是當個浪跡天涯的作家,父親的愿望是個沒實現(xiàn)的軍人夢或?qū)崿F(xiàn)了的醫(yī)生夢。
女兒常常會有一種企圖,想喚起母親對自己而不是別的什么的記憶。女兒覺得這樣也許可以促使母親自覺自己改變的程度有多大,意識到這種改變使她離美好的生命愈來愈遠。但母親面對自己過往歲月的遺物,通常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讓女兒大失所望的無動于衷,一種出奇的麻木。女兒望著與從前那些東西毫無瓜葛的母親,心里會有很深的悲哀,她不希望母親是討厭的女人,而且無可救藥。
只有無動于衷的母親知道,在麻木不仁的表情神經(jīng)之下,她的心其實每一天都可能經(jīng)歷那種回望自己的慘痛。那種慘痛后來變成一種獨立于她感覺的東西,無緣無故不期而至。但有誰會去想知道這一些,理解這一些?面對女人痛苦的表情或行為,人們可以用最禮貌的措詞來釋解:別是這女人(提前)來了更年期?(禮貌的他們沒有說出來:女人就是這樣神經(jīng)!)這句話,足夠人們將女人從年輕對付到老。更年期是一個能讓任何人對女人推卸責任的垃圾桶。其實關(guān)于女人任何痛苦的話題,都可以被追溯于女人的性自身。女人的性,就是一種原罪,因為這樁原罪,女人永遠處于咎由自取的地步,所以女人的怨,是沒有對象的怨。由此,即使母親清清楚楚記得她在漫長的生活過程中,在提到她關(guān)于別人的愿望之中也總不甘地挾帶著提到關(guān)于自己的愿望,但是有誰聽著呢,記著呢?也許就是因為沒有人聽,沒有人記,久而久之,母親只能對自己提,在心內(nèi)無言地提或者自言自語地提,再或者根本不提。
也許,母親也曾為別人不拿她的愿望當回事而生氣。如果她那時成家了,那么她最可能生氣的對象是丈夫。他們拌嘴吵架——有可能是因為他沒有陪她再去看一次畫展,也有可能是為她與從前那些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男朋友女朋友一起去某地方活動了一次,反正,與家庭生活格格不入的一切都可能引起爭吵。雙方都意識到這關(guān)涉到今后要合作就有誰聽誰的問題。于是雙方各不讓步。母親想起她第一次爭吵賭氣回娘家的事,她的母親與祖母眼看自家女孩又要走上自己的老路,于是鼓動女孩兒說,對,不能太心軟,女人吃虧就吃在太心軟上。心一軟就讓步,那么從此讓步的就會永遠是你。記得從前我母親說過,她出嫁的時候,她母親還教給她一些閨房法術(shù)呢,比如,圓房坐床的時候,不能讓男人壓住自己的衣角而要讓自己坐住男人的衣角,上床前注意不要讓男人的鞋壓在自己的鞋上而要讓自己的鞋偷偷壓在男人的鞋上,這樣才不會讓男人騎上你的頭來折騰你一輩子。你們第一次吵架千萬不要示弱,否則第一次示弱了,一輩子就翻身不了啦。她的母親說:在家庭內(nèi)部,永遠就是這么個被偉人強調(diào)過的理兒: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該堅持原則的一定要堅持住。但當她真的在娘家住上兩天后,下定決心要給她那個不知好歹、無理取鬧的夫君一點顏色瞧的時候,她們又紛紛沉不住氣了,她們勸告自己的女孩兒說,人家錯也認了,歉也道了,你的氣也該消了,祖母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好歹是一家子人,折斷了胳膊在袖子里。母親說,有這次教訓(xùn)給他,出出氣也就夠了。母親又回到自己的家來,回到自己的日子中來。母親已然明白,自己其實也就是所有普通女人中的一個,這個女人如果不想獨身,她就得面對這樣一個全體女人都擺脫不了的共同問題。否則,那些可憐的前輩們,也不會躲在潮濕陰暗的閨房里,制造出一些類似咒語與巫術(shù)般的伎倆來,代代相傳給自己出嫁的女孩兒,來滿足并期待自己在家庭內(nèi)部西風壓倒東風的夢想。
這也許就是一個女兒性到女人性變化的開始。在家庭關(guān)系中,在社會關(guān)系中,她變成了纏結(jié)其上的現(xiàn)在這個女人。
丹婭,學(xué)者,現(xiàn)居廈門。主要著作有《白城無故事》、《當代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