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絮
1998年的某個夜里,一位朋友在電話里說,他在一份全國發行的文摘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標題為《真情無價》的連載。
文章寫的是我的堂姐,多年來她已在媒體聚光燈的渲染中幻化為一位圣母似的人物。她的丈夫已于1996年底因尿毒癥去世。放下電話我就想,是他用生命造就了這個圣母。也許我貶低了堂姐,貶低了她的愛情。但我覺得事實是這樣的。從前我不這么看,那時我的心像水一樣純凈,以為大家都一樣。但時間動搖了我。這些年里我學會了很多的東西,也消化了很多東西,隨著我入世的深入,作為他們的親人,我越來越清楚地覺察到,這樁婚姻里面掩藏了許多東西,有些可能永遠不會浮出水面。因為如果那樣,不但這樁神話般的婚姻要破滅,而且傾塌的將不止是一個人。
堂姐,我最初崇拜的偶像,今天,怎么說你好呢?
堂姐,就叫她阿珍好了,客家人喜歡在名前加上個“阿”字以示親昵。堂姐生于廣西賀縣八步鎮并在那里長大,雙親都是小學教師,父親是校長,她在高中畢業后進入當地師專上學,1980年春夏之季的某一天,在家等待畢業分配的她從報紙上看到了那篇改變她命運的文章。
我不知道那篇文章的標題,但知道上面還配了張特等傷殘榮譽軍人的黑白相片,文章大致是稱這位年輕軍人是全社會青年學習的楷模,在病榻上還堅持不懈學習,拿到了某個函授學科的證書。
她拿著報紙看了很久。她找不到年輕榮譽軍人的聯絡處,于是照著報紙底端印著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到報社,這是唯一的線索。對方很客氣地告訴她,沒有年輕人具體的聯絡電話,但知道他住在南寧的某家醫院。她表示了謝意,然后掛上電話,靜靜地坐在那里。
外面古老的櫸樹投下黃昏時分的陰影,她坐在窗邊,置身在一種仿佛并非塵世的寂靜中。誰也不知道那一刻她腦子里的真實想法,但她肯定在掙扎。婚姻,現在對她而言,已不再是空洞的理論,而是實在的問題,是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就這么她下了賭注。
隔了一天,她說去南寧玩幾天就出門了。八步鎮不通火車,她先坐汽車到桂林,再坐火車到南寧。黑夜里,月臺上沒有什么人,風吹起她的頭發,有點冷。聽著由遠而近的車輪咔嗒聲,她突然感到了惘然。她知道只要登上這趟列車,自己將永遠會失掉些什么,從某種程度上說將失去生命。可是她沒有回頭,沒有。列車徐徐開出站臺,她趴在車窗口,突然是那么地想哭,然而不知怎的她的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了這樣一個畫面:那個年輕軍人躺在病榻上眼巴巴地等著她。
一年后,她在傳媒的筆頭和閃光燈的包圍中在醫院跟那個叫維祥的年輕榮譽軍人舉行了婚禮,與此同時,她的父母宣布跟她脫離關系。新婚夫婦于婚后幾個月離開榮軍院回到了維祥的家鄉湖南瀏陽。
她被迫開始扮演了一個角色。一個圣母。這是某種道德的化身,某種抽象的美好犧牲,甚至是殉道。這是她個人所無法控制的。這本應是一樁平和的婚姻,只是他們夫婦間的事,但因為被提著探照燈的狩獵者發覺,當事人再也沒能跳出那個陷阱。
這一年阿珍二十歲,肯定有著懷春少女的春夢。但是,她真的就憑著這么一篇報道很深很深地墮入了情網嗎?到底是什么促使她以一種超乎正常的標準去選擇這么一個特等傷殘軍人做自己的丈夫?她的這種選擇中到底有沒有什么算計?她到底怎么想?
如今,那個榮譽軍人已因尿毒癥不在人世,阿珍已再婚。誰也無法搞清這個問題,因為阿珍不說。當然她對媒體說過,但好些話總讓人懷疑。
答案也許是永不可得。
她怎么能跟一個殘廢結婚呢?我開始并不了解那樁具有傳奇色彩的婚姻。
“還不是出風頭。”我母親說。
但父親告訴了我前因后果。
我覺得母親用那樣陰暗的眼光來看阿珍,是貶低了她。真的,我覺得那貶低了阿珍的愛情和人格。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我覺得阿珍不過是想干點新鮮事,很浪漫的事。這需要膽量。
我崇拜她,覺得跟她是神交已久的朋友。我想澄清這樣一個細節:她跟維祥怎么睡的?盡管那時我還沒有初吻的經驗,更談不上性愛,但隱約知道那種肉體接觸的神秘。我已看過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女主人公康妮在1917年跟巨利福·查泰萊結婚,不久巨福利上前線作戰導致腰部以下半身癱瘓,終生坐在輪椅里,她因忍受不了守活寡的寂寞而跟野男人私奔了。書上說,那是婚姻中很重要的內容。據說,維祥的傷殘情況跟巨福利是一樣的。
我帶著萌動的好奇。這是天性,扼殺不了的天性。我家對面那戶人家的女孩出生不久就得了腦膜炎,十四五歲了,什么都不清楚,可手里天天都拿著一個空玻璃瓶在唱,“親愛的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過路的人聽了禁不住要笑。一個腦膜炎也叫喚愛情?
我很想見到那個神秘的阿珍,我知道這樁婚姻里肯定還有許多其它的事情。機會終于來了。1990年夏末的某天,我家里收到了阿珍的第一封信,她想帶維祥到長沙來療養,因為她的父母已經跟她斷絕了關系,她想請我父母幫助聯系。父母開始為這事忙碌起來,雖然后來因種種原因他們沒有成行,但這期間父親去了一趟瀏陽,回來后跟我說,阿珍想讓我去他們那里看看。
我去了信,說我想念他們。幾天后我就收到了他們的回信,信很簡短,落款是姐姐姐夫。他們稱也想念我,希望我早日去他們家里作客。
記憶里大約是1990年10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坐晚上的火車到了瀏陽,一個瘦小干練戴著眼睛的婦人迎面而來,她的聲音尖而細,帶著濃重的口音,一下就能聽出是客家人。我本來想象我們見面會是一幅攝人心魄的美麗畫面:霞光中,維祥坐在輪椅里,她推著他。看到我,她流著激動的淚水沖上來緊緊擁抱我,而他則坐在輪椅里抹著淚。
而現在全不是。那場面甚至有點乏味。她一點也不漂亮,瘦得驚人,可不憔悴,也看不出辛酸和磨難的痕跡。為什么她不顯得憂郁些呢?
“我們到家了。”我記得走進一棟樓房的門洞時阿珍說了這句話。還沒等她把鑰匙插進鎖孔里,門開了。
“妹妹來了。”阿珍告訴他。他坐在輪椅里,仰起臉對我靦腆地笑了下,臉也紅了。然后他把輪椅搖到一邊,讓我們進屋。這是一個溫順而害羞的男孩子,留著平頭,長著一張胖嘟嘟的娃娃臉,臉色蒼白,但并不頹廢,穿著去掉標志已褪色的軍服。看起來比阿珍小。事實也如此。我一下就喜歡他了,同時腦子里也生出了一個念頭,如果他不是坐在輪椅里,他是不會喜歡阿珍的。
“昨天一夜都沒睡,好早就起來刮胡子了。”進屋后阿珍告訴我。
“亂講。”他顯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這里整整住了一個星期,更多的時間是跟維祥在一起。阿珍在幼兒園當阿姨,早上我沒起床她就出門了,中午下班回家做飯收拾完又到了上班的時間,再回家時已是傍晚,忙完晚餐后,接著整理完房間衛生然后又要燒水替丈夫擦洗,再把他抱到床上,給他身體做按摩,然后陪著他休息。早睡早起。他們一直嚴格地遵守著這一作息時間。
我幾乎沒有什么機會跟阿珍聊天,當然我也看出她不愿意說什么。她從來都不談及她的婚姻,似乎不愿提起那些往事。她總是沉默寡言地做她的事。要是正碰到維祥說起她善良,她就會瞪他一眼,要他閉嘴。直到我回長沙的前一天下午,在她陪我去向警予故居的路上,我問她是否愛他時,她點點頭,但并不激烈,也看不出有什么英勇無畏的情感涌起在她的心頭。“你一看到那張報紙就想到和他結婚啦?”我還是問。人總是喜歡絕望地搜集一切線索去解釋那些無法解釋的東西。
“我也搞不清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突然笑了一下。
我跟阿珍之間總有某種講不清的隔閡,她把心鎖起來了,就是對維祥,我覺得她也是一樣的。我不知道他意識到沒有。可我跟維祥,剛見面時的那種拘謹到第二天就沒有了,我們相處得很好。他的身體很虛弱,不過精神還好。他很在乎我這個妹妹,不管誰到家里來了,他都會鄭重其事地向人介紹。他推心置腹地跟我說了很多從未透露給別人的事情。他似乎沒有在意我是一個完全沒有經驗的女孩子,連看到電視上的接吻鏡頭都會感到不舒服的。他竟然跟我談論起他們夫婦間的性事。
“他們說我不能干那個事。有時我真想把輪椅搖到大街上,脫光褲子找個女人做給他們看看。”他說話的時候呼吸有點急促,藥被他握在拳頭里。他憤怒,痛苦,突然大吼一聲,彎下腰去把臉埋進腿里哽咽起來。我嚇壞了。但他很快就抬起頭,抹干眼淚,把手里的藥片丟進嘴里干咽了下去。
“是什么藥?”我問。
“止痛的。”他說天天吃。因為脊椎總是痛得要命,他常常需要大劑量地服用止痛藥,有時只有極大的劑量才能起些作用。“不過有時你不去留意它,好像會好些。”
他是被炸彈炸的。他說當時只覺得眼前一片紅光就沒有知覺了。醒來后醫生告訴他是脊椎神經受損,腰部以下的半身將癱瘓。“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為什么沒有炸死。”他撩起晃蕩的褲腿要我看。
如果只看那兩條萎縮的腿桿,很容易讓人想起木乃伊,想起放在博物館的那具馬王堆女尸。我心里打了個哆嗦。“你就是拿斧頭砍它,拿火燒它也沒有感覺,好像不是我的。”他說。
就像勞倫斯筆下的巨福利·查泰萊,沒有什么藥可以治愈。這樣一位終生與輪椅為伴的高位癱瘓病人,按人們普通的常識自然是不會有性能力了,因為他身上的某種東西已壞死掉。
“我死都不會忘記,我一從昏迷中醒來,那個醫生就說你的小雀雀還可以干活呢。說話的時候他還打了它一下。還笑呢,我記得的。”他肯定著自己的記憶。
當時的情形有些尷尬。我覺得他不該跟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講這種純屬“肉欲”的東西。這使我感到驚恐。他看出來了。“我愛你姐姐。”他說。現在我想他那時是想強調他對阿珍的愛。
“凡事都是有代價的,要是我不這樣,還得不到你姐姐呢,天下最好的女人被我搞到手了。”他說。但是我覺得他的神情在想另外的事,那是隱而不顯的痛苦。
我坐在棕色的木沙發里,突然感到壓抑,喘不過氣來。幸好這是金秋的好天氣,下午的陽光從窗臺上照著我,窗邊吹過細碎的風,空氣中的青草味便飄了進來,這讓我稍覺舒暢。
他搖著輪椅往臥室里去。出來時,膝上放著一大摞報刊雜志。他要我看,都是寫阿珍的。寫她的偉大,善良。
但如果沒有他,還有沒有阿珍的道德呢?人們通常不會這樣想,也不愿這樣想。因為連他到死都感激她,他從她那里得到了給養。這是我們中國人所提倡的。
他說在阿珍到醫院之前,已經有四五個姑娘找過他了,都說要跟他結婚,照顧他一輩子。“都是假的。”他說因為他成了英雄,她們想從他身上撈一把,嫁給他只是一個騙人的幌子。
“你姐姐一來我就知道不一樣,這種事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過她剛來時我也趕她走。她沒走,哭哭啼啼地端起床底下的尿壺去倒。醫院的人都喜歡她,她告訴他們說她是我的未婚妻。我的那些戰友都羨慕我。可她越這樣子,我越痛苦。我不想傷害任何一個人,尤其是我最最心愛的人。有天她跟我講起她家里可能會不同意我們的事,我一聽就抓起枕頭邊上的書往她身上砸,又抓起她的頭發往床上碰,還是旁邊的病友和護士把我們分開的。他們要她先出去躲一躲,可她沒有,只是趴到旁邊的一張空床上拚命哭,人都哭累了,就那樣趴在那里睡著了。那天晚上護士給我打了針要我睡,他們怕我的傷病惡化。等我早上醒來時,他們告訴我阿珍走了。那幾天我好絕望,就連當初知道自己要癱瘓都沒有那樣絕望過。”
他的眼睛濕漉漉的,說起阿珍為此所遭受的種種磨難。當時,她當小學校長的父親情愿以破壞軍婚的罪狀被起訴,哪怕坐一輩子大獄,也要女兒放棄結婚的念頭。做父親的覺得女兒還是個孩子,將來是會后悔的。
“他說如果我們是在我傷殘前戀愛的,他不會反對。”維祥說。“他沒有錯,他是為女兒的幸福著想。可阿珍告訴我,如果她這輩子不跟我結婚,她就去死。”為此,當地主要部門的領導都出面來對她父母進行開導,希望他們尊重女兒的選擇。
婚禮是在醫院舉行的,他的許多戰友都來參加了婚禮,而阿珍家沒來一個人。她是偷偷從家里跑出來的,一無所有。他們已經宣布跟她斷絕關系。他們新婚后遷回維祥的家鄉瀏陽,當地政府送了一套商品房給他們在鎮上安家。
她在這個鎮上成了英雄,常常有不請自到的來訪者上門探究他們的生活,并且那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記者們也不斷地找上門來收集素材。“我們現在最討厭的人就是那些記者,有次從北京來了個記者,跑到幼兒園找你姐姐,她躲了起來,后來那個記者又找到家里來。他敲門的時候我們正在吃晚飯,我們不知道是誰就去開門,結果被他硬撞了進來。不過又被你姐姐拿掃把打了出去。”
我覺得很有趣,笑了起來。不懂他們為什么那么討厭記者。
“煩。”他只說了一個字。
在這個引人注目的家庭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但很整潔,一切井然有序。誰都能看得出是阿珍一肩撐起了這個家庭,她在精心構筑著一座大廈。但錢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維祥說,“現在的生活費長了,我們兩個就那么點錢,我是個病人,要更多的錢。那怎么夠。”
他心里有股怨氣。他認為像他這樣的人確實是政府的負擔,問題是“他們為什么縱容那些貪污分子?”他對世界上發生的事好像都了如指掌。阿珍上班去了,他一個人在家,常常在窗前佇立幾個小時都不動一下。他心里有一個洞,裝滿了辛酸與悲哀。
當然在那幾天里,我也見過他發脾氣。那天中午,維祥叫阿珍做了一個回鍋肉,在飯桌上,阿珍說那肉有味道,惡心死了,放下飯碗就想走開,阿珍那時正忍受著惡心等懷孕的早期不適。維祥生氣地說,“你要是嫌棄就趁早滾,我也眼不見心不煩。”阿珍只好坐下來吃了一碗飯。
不過維祥解釋他正是把阿珍當作最心愛的人才這樣跟她發脾氣。他的脾氣來得快,有時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每當夫妻雙方一場惡吵后,他就想搖著輪椅到街上去,希望被一輛汽車撞死。
“不過我從不出門,不舒服。”因為殘廢,他的性格變得敏感多疑起來。阿珍說,其實她也想像別的情侶那樣在黃昏時分相擁著在草地上漫步,哪怕他坐在輪椅里,她在后面推著他。可是他受不了別人的目光。
有次我正跟阿珍在廚房準備晚飯,維祥就在客廳跟他過去的一個戰友說著很不雅的笑話,我便問阿珍,那時她父親是不是真的到部隊要求判刑,要部隊首長不要批準她跟維祥結婚,還有當時的一些情況。
“我根本就不記得了。”阿珍說。
我想她不會不記得。
離開那個家時,維祥那緊封的情感似乎忍不住就要噴薄而出,當我們走到外面的馬路上時,還可以看到他對著我們不斷地揮手。在去火車站的路上,阿珍的話很少。我們靜靜地坐在候車室,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我沒有讓她買站臺票送我進站。
回家后的一個月我接到了他們夫婦的來信,雖然落款還是倆人的名字,但我覺得執筆的是維祥。我記得他寫道,“你看,貨真價實。”那是指阿珍懷孕的事情。雖然阿珍經過理智的思考后不想要肚里這個孩子,但維祥堅持要。他從未對這孩子的安全降臨有過半點懷疑。他覺得這孩子是他的再生。
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聯系并不那么密。孩子三歲時阿珍帶著她到長沙來了一趟。那時阿珍已經跟娘家和好了,也許是因為孩子的降臨吧,她的母親到瀏陽去看望了外孫,于是骨肉情復活了。
那是個女孩,很機靈,長得相當秀美。在長沙的幾天里,不管做什么事,她都要抬起頭看著媽媽問,“爸爸呢?”阿珍說她特別貼她爸爸。“我是帶不親她的。”
阿珍本人的精神狀況也比原來好多了,胖了,臉上也有了血色。她說仍然有人懷疑這孩子的來歷。
我們仍然不提當年的話題,也不談阿珍他們現在的生活現狀,似乎合力避開什么東西。也許沒必要再去說那些已經過去的事。
那個小女孩是我們最好的話題。她們住一星期就走了。
1995年初夏的某一天,母親突然接到阿珍的電話,說維祥患尿毒癥住在醫學院附屬一院。母親當即就跟父親趕去了,而我因為手上拿著當天去深圳的機票沒有能去看他們。一個月后回長沙,當天下午母親就陪我去了。路上母親說,維祥這次是沒有救了,只是拖延時間而已。
病房的窗簾拉得很嚴,房里陰沉潮濕,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們進去時,阿珍站在病床前手上提著熱水瓶正要出門,維祥躺在病床上,臉背著門在跟她講話。
阿珍看到我們了,叫著朝門口走過來。維祥也跟著轉過臉,他的眼睛瞪著我,好像從不認識我這個人。他的樣子完全變了,胖嘟嘟的娃娃臉像縮了水的棉花那樣干癟下去,皮膚呈咖啡色。
“還認識她嗎?還記得嗎?”母親站在床邊朝他俯下身。“是誰?”她指著我問他。
他瞪著我,害羞地笑了。
“妹妹看你來啦!還不好意思。剛才還在這里問阿娟有沒有男朋友呢,想喝喜酒。”阿珍說。
這實在是件太過于痛苦的事情。他把手遮著眼睛哭了起來。
我們站了幾分鐘就離開了病房,醫生說病人不能激動。我們站在走廊上跟阿珍談了很久,基本上是說維祥的治療問題。阿珍突然問起能不能找記者或者電視臺來采訪,即使不做專訪,至少做一個新聞報道。她所說的很專業的術語表明她對這一行的了解。當時我的感覺是:她想尋找一個亮點。因為她已經有了被冷落的感覺,她是想靠這個亮點幫她從目前的困境中走出來,幫助治好維祥的絕癥。作為女人,她身上的負擔實在太重了。
我找了《今日女報》的一位朋友,他答應了。隔了幾天,他就跟一位同事以正式采訪的身份來到了醫院。整整一上午,阿珍沒有能講出什么新東西來,只是把他們真情無價的故事又復述了一遍,這就像一只生了銹的舊油壺里盛著的油,油雖然還可以點,卻沒有開始那么亮了。
“你要求我們給你什么幫助呢?”記者最后這樣問了一句,阿珍紅著臉直搖頭。這篇報道最終沒有出來,因為觸及到了某個敏感的話題,專訪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們家在媒界沒有什么朋友,所能做的只有這些。
大約是一個月后,父親跟母親又去了趟醫院便去海南工作了。那時我也到處飛。當年底回到長沙后不久的一個早上,阿珍從醫院打電話來說,“你姐夫走了。”那聲音很平靜。
我去了醫院。阿珍正在病房里收拾東西,我一進去,她便撲到我肩上哭起來,但很快就止住了。“其實他這幾天的病情特別穩,看上去都好起來了。早上醒來吃了個雞蛋就不行了。”她說,長長地吐了口氣。當時我的直覺是,這是她精神負擔的結束。隨著她吐出的那口氣,許許多多的東西都被吐了出來。
“哦,我那里有一箱藥,醫院結賬時開的。醫生說想開什么就開什么,反正又不要我出錢。我們等會先把它放到家里去,要不然明天縣里來人開追悼會看見就不好了。”
“要那么多藥干什么?”
“可以賣給藥販子。”
她用鑰匙打開了病房對面小房間的門。那是醫院的一間儲藏室,她從里面推出一輛嶄新的輪椅來。“這是你姐夫剛到長沙時在省民政廳領的,一次也沒有用過。先把它放到值班室,他們答應幫我賣掉。”她仔細算著價格。
那個圣母徹底在我心里倒塌了。為維祥,那個磨難的替身。如果他知道她做的這些,會怎么想?
但是她是無可指責的。她給他的是光環,是善,是美。無論最終發生了什么,無論最初的意圖是什么,一個男人得救了。曾經是兩個陌路人的男女共同生活近了二十年,她讓那個男人體驗到了人生最絕美的愛情,讓那個男人有一個美好的生活。而她卻為此付出了女人最寶貴的一切,那也是生命。誰也無法抹殺這一點。
但是,我確確實實看到了她的另一面。我寧愿相信她最初的愿望是單純的,是這么多年的世事滄桑,使她的心在苦苦掙扎中起了厚繭。
可是我不甘心,仍然想試探某種東西。1998年那個夜里接到朋友電話的第二天,我給阿珍寫了信,用快件寄去的。我說,“我想去看你,我想看當初你跟姐夫的那些信和日記。”她的信很快就來了,也是快件。她寫道,“要來就快來吧,現在有很多人想寫我。但我希望是你寫,因為我們是姊妹。”她這時已經回到八步了,并再婚,丈夫是維祥的戰友。
我不能馬上趕過去,便打電話給她。我說如果真要我寫,我必須好好跟你聊聊,有些細節必須搞清楚。同時我提到了維祥追悼會上的那些照片,那些都是我替他們照的,我沒有留底片。
“有,還在家。”不過,她說她覺得我必須先付給她適當的報酬。如果書出來了,必須有她一半稿酬。“這些年我付出的太多了,我跟你說也要付出的啊,我要費精力去想那些事,這需要補償。”
我掛上了電話。如果是別人提出這種要求,我或許是能接受的,但是她,我無法面對。
可是她又有什么錯呢?站在她的角度,那絕對是合理的。在一個經濟社會里,她要想生活得好些,不能不如此。
可是,無論如何,一出凄美的愛情戲確實謝幕了。
白絮,作家,現居長沙。有小說、散文若干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