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一束：副詞筆記

又

不是第一次的目擊。曾經(jīng)的遭遇，會使這一次變得陳腐、累贅嗎?但的確曾經(jīng)有過嗎?記不起何時是第一次，似乎第一次尚未出現(xiàn)就被重復(fù)，被模擬。似乎是麻木的、無聊的再現(xiàn)，讓過去永遠空缺在那里，不再提起。

但這意味著遺忘嗎?“又”省略了過去。“又”從當(dāng)下的事實推斷過去，把過去包容在過去的缺席狀態(tài)中。是的，它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度出現(xiàn)，它就是現(xiàn)在的幻象。在這遺忘的、緘默的瞬間，我們和過去重逢。那個不堪回首的或者珍藏一生的過去，在“又”中喚醒，令人顫栗。然而現(xiàn)在永遠不可能成為同樣的過去、另一個空洞的回聲：這是將被“又”一次空出的事件，從未來的某一陳述中篩漏出來。

也

無限的摹本，令人生厭的伴侶。“也”沒有真實的時間跨度：僅僅只是一個或更多個在同一空間里的影子，無法逃脫剽竊的宿命。甚至，影子成為世界的主宰，影子重疊在一起，埋葬了實有的東西：唯一的事件或事物被無限地增殖。“也”激發(fā)了群眾的狂歡，這個語詞的魔法注定了個體的消亡。

這些模擬的群落：一隊穿制服的人，所有屏幕上的電視圖像。正如在大屠殺的時刻，一次死亡僅僅模擬了另一次死亡，死者與死者似乎只是互相模擬。“也”一旦成為日常生活的準(zhǔn)則，我們就面臨著恐怖的美學(xué)。

已經(jīng)

一聲無奈的嘆息，對處女時代的懷舊。這意味著那個無可挽回的境遇：逝去的就是最美好的。逝去的過程卻永不停留，每一次回憶都立刻變成回憶的對象。我們回頭，就看見過去的自己和別人都側(cè)身于“已經(jīng)”的蠟像館中，他們也正在回頭看另一批蠟像。不錯，歷史就是“已經(jīng)”的不斷累積，將所有“已經(jīng)”的事物置于沒有時間維度的記憶中。

我們所知的世界都是“已經(jīng)”的世界，或者說，整個世界就僅僅是一聲嘆息罷了。

仍然

向徒勞的生命挑戰(zhàn)的人，比如，正是那個西西弗斯，他所遭受的懲罰便是堅持“仍然”的高度。看：“仍然”這個可笑的英雄，生命的荒誕力量在無法抵達目標(biāo)的欲望里噴涌。它甚至就像那些枯葉，在冬天的枝頭依舊不愿落下，依舊緊緊抓住生命的根基。

如果世界是一個善變的少女，“仍然”就一定是穿著少年時裝的老人。是年復(fù)一年的絕望和虛無使他在這個時代變得如此沮喪。

必然

那些肯定無疑的事物，就是被邏輯的暴君所征服的，不容改變的信念。它僅僅是假定已沒有真正的“必然”，只有對“必然”的推測。但“必然”周圍站滿了荷槍實彈的憲兵，我們似乎就是為某一個“必然”活著，或者說，我們被勒令為它活著。

我們被告知：這個美麗的公主將屬于你。這個名叫“必然”的慣于私奔的公主，我們?yōu)樗摂S了唯一的青春。

幾乎

永遠無法抵達的頂點，或者，總是失之交臂的機遇。“幾乎”無情地破碎了我們同幸福比肩的幻覺。僅僅差那么一丁點：在高潮到來之前一瞬間的下滑，一次離終點僅距一指之遙的絆跌。是的，我們的嘴唇就要觸及沙漠中的泉眼了，但這卻是醒來前的一剎那。“幾乎”是一盜賊的手，奪走了我們等待一生的、剛剛降臨的財富。似乎

沒有人敢確定的筆跡，無法辨認的腳印。“似乎”就是拘捕中的嫌疑犯，就是檢察官找不到的證據(jù)，甚至，它就是受害者本人記憶中攪混的情節(jié)。經(jīng)驗的羊皮紙上被抹掉的字跡，仍然殘留著模糊的、難以猜測的片段；兇手走過的回廊里，仍然殘留著依稀的血腥味。“似乎”僅僅出現(xiàn)在夢中，它的面目永遠無法看清：一個游移在圣徒和歹徒之間的影像。

恰恰

在這個舞蹈的節(jié)奏中，足尖和鼓點合拍。但這無非是一次巧合罷了：她的目光“恰恰”射中了他，一個日后將成為他妻子的人。他甚至第一次來到舞場，他當(dāng)然從未預(yù)料，“恰恰”的幸運之箭便降臨于他。然而，他恐怕也從未想到，這也是他同另一個少女失之交臂的一瞬。在“恰恰”的舞步里失去的或許比得到的更多。那個在樹樁前度過下半生，等待第二只兔子的人，終于再也沒有聽見“恰恰”的兔蹄聲。

卻

在所有的生活的悖論中，“卻”是最難承受的一個：它往往把我們所希望的，變?yōu)榻^望的起點。比如陽光烤干我們最后一滴甘露，或者一壺美酒，讓我們爛醉不醒。“卻”就是這樣一個嫵媚的少女，一個聊齋式的鬼魅，預(yù)示著美麗中的災(zāi)難。換句話說，作為我們樂于擁抱的災(zāi)難，“卻”正是我們的欲望所趨向的寂滅，或者說，它是我們生命中固有的死神。

或許

在惴惴不安的期待中，一個賭徒的幻想的美學(xué)。我們在隨機的生命中耗盡了所有的幸運。我們是被剩下的，無人照看的。“或許”就是那海上的暗礁，就是那將要暴露的，一個郵購的新娘(像在楚浮的電影《密西西比女郎》中)，一封尚未打開的信，一顆左輪手槍里的位置不明的子彈。

無論如何，這就是每一個未來的瞬間帶給我們的：在夢中的懸崖上，你猶豫著，不知道將會粉身碎骨還是重獲新生。

其實

還有什么可隱瞞的嗎?還有什么真相，在冗長的陳述之后方才透露?“其實”是掩人耳目的遁詞還是被遮蔽的真理?它這次能保證準(zhǔn)確無誤嗎?還是等待另一個“其實”將它再度修正?也許，“其實”就是那個將我們引出歧途的人，他將帶我們走上另一條歧途。

當(dāng)文明的真實淪為謊言，而赤裸的真實反而成為我們側(cè)目而視的野蠻的時候，一切“其實”其實都已變質(zhì)。當(dāng)?shù)诙N、甚至第無數(shù)種真實相繼出場之后，不堪重負的世界就會被過多的、冗贅的真實擠垮。

竟然

不可逆料的后果，一次令人震驚的背叛：這難以置信的、讓我們啞口無言的事件，擊碎了我們從來的夢想，毀滅了我們永久的期待。“竟然”就是在煙花巷里偶遇的戀人，或者，就是面對行刑隊時猛然瞥見的母親的獰笑。甚至，在空寂的時刻，它是鏡中突然離去的皮肉，當(dāng)我擁抱自己的時候，我唯一的骨架就頹然碎裂。

楊小濱，作家、批評家，現(xiàn)居美國。主要著作有《歷史與修辭》、《否定的美學(xué)》，詩集有《穿越陽光地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