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男孩子,一個11歲,一個9歲,一個7歲。兩個大的推著一部巨型玩具車,小的坐在車內(nèi),一直向我沖來。
我瞪著他們不動,心里想:這是孩子對大人的一種試探。如果我不受威脅,他們自然就會停下來。
我很快就發(fā)覺,這個想法是錯誤的。
車子繼續(xù)向我沖過來,毫無停止之勢。我本能地閃向一旁,才逃過這一場無妄之災(zāi)。
兄弟三人繼續(xù)喧嘩而去,若無其事。
這是我在一家兒童精神科醫(yī)院候診室內(nèi)的一次經(jīng)歷。
我每周到這里來做顧問工作,心想,這個家庭一定是醫(yī)院邀來讓我做治療示范的。望著這三只完全不受控制的“頑猴”以及一個心不在焉的母親,我心中叫苦。主診的精神科醫(yī)生說,這個母親被丈夫拋棄,患有嚴(yán)重的憂郁癥。
我說:“憂郁的是她作為被棄妻子的一面,如果我們能夠把她作為母親的一面提升起來,也許母親的責(zé)任感會令她振作起來。”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個想法又是錯的。
在會談時,我看她力竭聲嘶,想盡辦法讓三個孩子就范。但是兄弟三人各自東奔西跑,配合得天衣無縫。一言一動,都是專為折磨母親而設(shè)的。
各有各的搗蛋
偏偏兒童醫(yī)院內(nèi)玩具特別多,連錄音機都安置在一輛玩具車內(nèi)。三個孩子如魚得水,在室內(nèi)四處尋找玩意兒,一個爬上柜頂,一個對著察視室內(nèi)的麥克風(fēng)高聲呼叫,一個對著攝錄治療過程的錄像鏡頭擠眉弄眼。
此情此景,別說做母親的憂郁,連我這個做顧問的都要憂郁起來了。
當(dāng)三個頑童決定與你作對時,任何人都是無計可施的。
母親說:“你看,你看,他們就是這樣不留神!”
這次母親卻沒有說對,他們其實十分留意大人的說話。只是無論母親說什么,他們都異口同聲地反對。母親說:“我是個喜歡潔凈的人,一天要花很多時間打理家務(wù)……”
兩個大孩子搶著說:“都是我們打理的,你還說我們收拾得不好……”
母親說:“我每天下午都要陪孩子溫習(xí)功課……”
大弟說:“你每天下午都要睡午覺,還要我看住小弟!”
二弟也說:“你睡醒時就時常用掃把打人,我們其實可以控告你虐待兒童……”
連說話含糊的小弟,也在一旁嘰里咕嚕說個不停口,只是我完全聽不懂他的控訴。有趣的是,這一家四口,每人說話都把聲音提高八度,是“叫”話,而不是說話。明顯地,他們習(xí)慣了這種喧鬧的家庭氣氛,知道惟一不讓自己的聲音被周圍的噪音所掩蓋的辦法,就是得用足丹田之氣。
總有弦外音
只是,我不明白這三個孩子為何對母親如此懷恨?尤其是兩個大的,每句話都有弦外之音,看來這次如果不給他們發(fā)泄的機會,很難促使他們與母親合作。問題是兩個大孩子十分機警,大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而且口齒伶俐,我用來鼓勵他們的話,立即就被他們捉住把柄。
大弟質(zhì)問:“連你自己都說大人不一定是全對的,但是大人可以發(fā)兇,我們做小孩子的,怎能對抗?”
我想,他肯這樣說話,總比初時故意搗亂為妙。因此我支持他說:“做小孩子的確不容易。但是如果你不能坦白說出對母親的心意,她想幫你也幫不成。”母親也說:“你可以坦白說話,我會聽的。”
對話才是法
幾經(jīng)掙扎,老大終于同意與母親談話。為了制造一個母子對話的空間,我提議讓不能安定下來的二弟與小弟暫時離室,一來給母親單對單的機會,免得在原先一對三的形勢下她總是敗方;二來是加強大弟做長兄的位置,提高他的重要性。只是這時要讓兩個小兄弟離開,得花費不少氣力。
終于一切就緒,人人好奇地靜候大弟會對母親說些什么話,訴些什么怨。
大弟望著母親說:“你不剪發(fā)又不梳頭時,樣子像個母夜叉,很嚇人,你千萬要去理發(fā)。如果你想省錢,可以找一家便宜一點的理發(fā)店。但一定不可不理。”
他繼續(xù)說:“還有,爸爸給你做家用的錢,你不要用來帶我們?nèi)ヂ眯小J∠聛淼挠脕泶虬缱约壕秃茫 ?/p>
原來這個母親認(rèn)為管教不來的孩子,他的心事竟然全部都系在母親身上。
母親也聽得十分受用,說:“好,你要我理發(fā),我就去理,我是需要打扮起來的。”
她突然充滿生氣,轉(zhuǎn)向我解釋:“我本來是十分漂亮的!”
我這才發(fā)覺,這位頹喪婦人的確是眉清目秀。奇怪的是,大弟對母親說的話,一點都不像出自一個11歲的頑皮孩子,反而像個丈夫。他為什么這么緊張地叮囑母親打扮起來?
天真奇想
原來這位單親媽媽并沒有與丈夫正式分手。丈夫另有新歡,但還保持著與三個孩子的聯(lián)系,經(jīng)常見面。大弟不能接受父母分離的現(xiàn)實,總是怪母親把父親趕走。小孩子有個天真的想法:如果母親打扮漂亮,就可以把父親爭取回來。
我問他說:“如果爸爸媽媽沒有可能復(fù)合,你會怎樣?”
他別過臉去,又開始與已經(jīng)回到房間來的兩個弟弟搗亂。
我問二弟:“你相信你爸有可能回來嗎?”
二弟搖搖頭,望著哥哥說:“我知道他回不來,你還等什么?”
兩個孩子立即又打起架來。很少有人明白,這兩個孩子不是為自己而打架,也不是為自己而頑皮。他們是幾個失望無助的小童,被困在父母的矛盾關(guān)系中,無法抽身。滿懷悲憤的母親處于自憐自閉的心態(tài),無法處理孩子的情緒。
三個好像與母親作對的孩子,其實像三個守護天使,看守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一思一念。他們?yōu)槟赣H制造麻煩,讓母親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他們身上,而不繼續(xù)自我消沉。
只是他們自己的苦惱,可有人為之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