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拘捕劉叔雅事件

六十年代初，周作人先生撰寫的《北京大學感舊錄》，先是登動在《文史資料選輯》第八十三輯上，一九七三年，臺灣《傳記文學》第二十二卷分三期選載，是一篇頗有影響的掌故資料。周先生在述及“劉叔雅”一節時，有這樣一段話：

“(叔雅)性滑稽，善談笑，唯語不擇言。……北伐成功后曾在蕪湖，不知何故觸怒蔣介石，被拘數日，時人以此重之。”

周先生說的這件事是確實有的，時間發生在1928年11月26日，但地點在在蕪湖，而是在當時的安徽首府安慶。蔣介石為何要拘捕劉叔雅呢?不僅周先生“不知何故”，就是當初在發生的地方，也是謠諑蜂起，引出許多怪誕不經之談，如說“劉叔雅是隱藏在國民黨內的共黨分子”；“煽動學潮”等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當時報紙沒有一點透露，劉先生對別人也從未談起過，總之，給歷史留下了一點疑問。為此，筆者曾在安慶、合肥做過調查，舉凡民間記載及相傳之遺聞軼事，不厭瑣細，一一記錄在冊。現在，我就把此一事件的前因后果，毫無諱飾，公諸于世。惜周先生已作古，無法向他釋疑了。

辛亥革命后，在安徽原本有一所高等學堂，名之江淮大學，但自從北洋軍閥倪嗣沖當上安徽督軍后，仇恨該校有傾向革命黨之嫌，遂下令停辦。此后，安徽省境內再無一所大學。所以到了1927年，北伐勝利后，政府當局就急于籌建安徽大學。校舍、經費及教職員工都還好辦，唯獨校長人選成為一時之難題。經過多方磋商，最后由于右任舉薦劉叔雅，獲得當局通過。

于先生為何要舉薦劉叔雅呢?原來劉叔雅早年加入反清秘密團體岳王會(會長陳獨秀)，繼而加入同盟會。辛亥革命成功后，他從日本回國到上海，經皖人范鴻仙的介紹，進入由于右任當社長的《民主報》館，做翻譯工作兼寫政論文章，頗得于的賞識。“二次革命”爆發后，范鴻仙棄文從軍，返歸淮上組建“鐵血軍”，自任總司令；劉叔雅毫無畏懼，隨范同往前線，任范的秘書(—說秘書長)。革命失敗后，他又隨范亡命日本，毅然加入中華革命黨，在中山先生身旁做文書工作。所以于先生對劉叔雅是很了解的，特別是那時劉叔雅寫的《淮南鴻烈解》(胡適為之序)一書名世，對他更加贊賞。這樣的人才，為何不重用呢?

劉叔雅原名文聰，又名文典，安徽合肥人。那時，他正在北京大學執教，接受安徽大學校長之聘后，即辭去北大教職，匆匆返歸安慶，就任安徽大學校長兼文法院院長，另有農學院(院長韓安)和工學院(院長吳承宗)。劉叔雅雖然名份上當了校長，但仍把學術研究作為自己的主業，勤奮鉆研，以至與友人漸疏，對與官場應酬更是索然寡味。

有一天早晨(時間說法不一，我采多數人意見：1928年11月26日)，劉叔雅正在讀《莊子》，忽接省政府通知，說蔣(介石)總司令南巡路過安慶，要到安徽大學來看看，請做好迎接準備。他本是以“不事王候，高高其志”的態度，謝絕各方面的交際應酬，是出了名的。有人說他自鳴清高，有人說他狂妄，他只是一笑了之。所以當他接到通知后，不以為然，悄悄地安排了一位庶務員去辦理此事，自己又去研究放在案頭的《莊子》了。

大約在十點多鐘，蔣介石在安徽省政務廳長孫■(省主席陳調元不在安慶)、教育廳長程天放等一群官員的簇擁下，漫步走進校園。但見四處靜悄悄，并無一點歡迎的氣氛。程天放忍不住大聲問那名引路的學校庶務員：“你們的劉校長呢?請他來!”蔣總司令那時正是大紅大紫的時候，遇到這種冷淡的場面，確實也是一種很難堪的事，但他還是壓住火，輕輕地擺擺手，意思是說不必去找校長了，便微笑著在校園內匆匆轉了一圈，登車而去。

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這一天的夜晚，發生了安徽大學部分學生與隔壁女子師范學校職工打斗的事，后來雙方人員越聚越多，秩序大亂，影響了兩校的開課。此事很快傳到蔣介石耳中，他立召省府、省黨部委員，兩校校長及學生代表開會。有人說，這是蔣借題發揮，想整整劉叔雅，給他一點顏色看，借以報復昨天對他的冷遇。這只是一種分析。這種指名道姓的會議，劉叔雅自然是無詞推卸，只好按時出席。這一天，他穿著一件破舊的灰鼠皮襖，叼著一支香煙，昂首步入會議廳，對在座的官員毫不理會。會是如何開呢?據當時擔任國民黨安微省黨部指導委員會秘書的石慧廬老人回憶：

“蔣當時盛怒之下，大罵安大學生代表們，罵了又坐下，稍停一下，站起來又開罵，訓了學生一頓之后，轉過來便責備兩校的校長。女師校長程勉旃，是安微教育界老軍程筱蘇的兒子，他坐在那里恭聽責備，一言不發。蔣又轉向安大校長劉叔雅大加責難，說他對學生管教無方。叔雅和蔣對話間發生沖突，在座的都為之色變。蔣指著劉怒斥：‘看你這個樣子，簡直象個土豪劣紳!’劉也大聲反罵：‘看你這個樣子，簡直就是一個新軍閥!’將立時火氣沖天，大聲地喊叫：‘看我能不能槍斃你!’此時劉站起來一頓腳：‘你就不敢!憑什么!?’蔣大吼：‘來人，把他扣押起來!’立即沖進來兩個衛兵，把劉拖下。”

另據合肥張文勛先生的回憶，此事似與清黨有關，因為去年(1927)蔣曾親自在安慶坐鎮指揮“清黨”運動，進行了血腥鎮壓。所以此次安大學校的罷課，他懷疑是針對他的，其后必有共黨的操縱。張先生說：

“(蔣介石)召見劉文典(劉叔雅)，責令他交出學校里的共產黨員名單。劉文典說：‘我只知道辦學，不知道誰是共產黨。’蔣介石很生氣，怒斥道：‘你當校長是干什么的?!’劉文典也不讓步，當面頂撞說：‘我怎么能知道，就像你帶兵一樣，你能知道你的部下都是些什么人嗎?’蔣大發雷霆，威脅要槍斃劉文典。”

劉叔雅被拘押后，安徽大學的學生集會游行，后來又有幾個學校響應，舉行罷課，高呼口號：“打倒新軍閥!”“釋放劉叔雅校長!”

對此，蔣介石采取了鎮壓行動，逮捕了一批學生。隨后宣布安大校長一職暫由程天放兼任。當他離開安慶之前，留下手示：將劉叔雅交張亞威看管，聽候發落。張亞威是省府秘書長，合肥人，與劉叔雅有私交。他接到蔣的手示后偷偷拿給劉過目，無可奈何，只好把劉軟禁在省府內，實則待如賓客，讓劉居住在省府的“后樂軒”，一日三餐外帶煙茶，統有差役侍奉。時過一旬后，安徽省府接到南京政府釋放劉叔雅的函示，據說，是于右任、蔡元培出面為之說情。

劉叔雅出來后，又去了北平，由羅家份推薦，到清華大學擔任國文系主任。盧溝橋事變后不久，北平淪陷，劉叔雅攜家眷逃離虎口，取道香港，輾轉抵達昆明，在西南聯大任教。抗戰勝利后，他留戀昆明生活，不愿再回北，為云南大學聘去。此間，出版了《莊子補正》、《說苑校補》。1958年7月15日在昆明病逝，享年六十九歲。這都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