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論胡適

關(guān)注胡適的起因

我從來沒有認真研究過胡適。記得讀小學時，家父贈我《胡適文存》第一集(共四冊)，這是一件意外事。我出身農(nóng)家，家父一輩子當鄉(xiāng)村小學教員，卻家無一冊藏書。我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胡適的書，其意思大概是希望我學寫胡適那樣的白話文吧。那時我讀不懂胡適的文章。胡適1917年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他的名作《文學改良芻議》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所以當我看到他的《文存》時，完全不明所以。等到小學畢業(yè)進入中學，不知怎么一來，獨醉心于文藝，讀魯迅、高爾基的小說， 后來自發(fā)地搞起農(nóng)民運動，完全把胡適撇在腦后了。以后革命數(shù)十年，都不曾留意“思想”這一門學問。待到50年代批判胡適，胡適這一名字才又重新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但我當時正忙于實際工作，無暇顧及這項規(guī)模宏大的批判運動，只零碎地讀些報紙上的文章。這場批判給我的印象是，胡適竟然“一身都是毒”。事有湊巧，恰在這時，家鄉(xiāng)人為我送來了抗戰(zhàn)前我留在家里的幾部書，其中除了我頗為珍視的魯迅所編的那部《海上述林》(瞿秋白譯文集)和瞿秋白所編的《魯迅雜文選集》等書以外，居然還有久已遺忘的那四冊《胡適文存》。但當時我也并未因此引起閱讀胡適的念頭，只是對胡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否完全如批判所說的那樣的問題產(chǎn)生了一些興趣，但這點淡淡的好像是局外人一樣的關(guān)注不久就又從我的頭腦中消失了。

最近幾年，思想界突然興起了評論歷史人物的風氣，特別涉及到過去各類文化人，胡適當然是重點人物之一。有些評論家的言論甚至有些情緒化，好象說：“是馬是騾子，不妨重新拉出來遛一遛”。這種情緒也未可厚非。評論現(xiàn)實中的人和歷史上的人有時確不相同，尤其對于像胡適這樣多方面的復雜人物。《讀書》雜志1995年第9期載有郁之(想是化名)談胡適的一篇文章，開頭就有一段話說：“胡適是本世紀中國學術(shù)界思想界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又是在中國風云變幻的政治生活中引起諸多爭議的人物之一。對他的學術(shù)活動和學術(shù)思想的評價，同對他的政治活動和政治主張的評價，不可能完全分離開來。后一方面往往左右著至少是嚴重影響著前一方面，在當時當?shù)氐默F(xiàn)實生活中，尤其是這樣。現(xiàn)在做歷史的研究，情況就有所不同了，當時當?shù)噩F(xiàn)實生活中的政治糾葛，由于時過境遷，現(xiàn)在來看，色彩就沒有原來那么濃烈了，而作為學術(shù)界思想界的人物，留在歷史上的主要還是其人在學術(shù)和思想上的開創(chuàng)和貢獻，這一方面在人們心目中的分量就加重了。”郁之同志這段話我看是說得對的。雖然過去的政治糾葛也有一個是非問題要弄清，例如50年代的那場激烈的政治性的批判，現(xiàn)在來看是明顯地過分了的。

這一回，我是以各種評論意見為線索去讀胡適的，顯然是晚了一點，而且仍然談不上認真研究，堆在胡適身上歷來被人談?wù)摰膯栴}實在太多了。這里我只想就胡適作為學術(shù)界思想界人物他所做出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以及作為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運動右翼代表人物在政壇上所扮演的角色及釀成的悲劇(這兩個問題最影響胡適的歷史定位，前者人們談得較多但估價不一，后者人們尚未全面涉及)，試著談一點我個人的看法。

白話文運動與實驗主義思維術(shù)

胡適(1891－1962)，是現(xiàn)代中國文化界學術(shù)界最有成就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堪稱一代宗師(尤其在二三十年代)，桃李滿天下。這應是判定胡適的歷史定位的主要依據(jù)。而胡適對于中國文化最杰出的貢獻，在于他首創(chuàng)文學革命，成功地推行了白話文運動。這對于提高整個國民文化水平乃至解放國民思想都有重大的意義。

大家知道，秦推行“書同文”是中華民族統(tǒng)一的重要條件。但秦以后中國的文字仍數(shù)經(jīng)流變，主要是由古散文逐漸衍化為駢儷文與“四六體”，這種文體以工巧雕琢見長，但是遠離現(xiàn)實，遠離人民群眾，只為少數(shù)上層文士所欣賞，至此中國的文體遂衰。唐韓愈的所謂“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復散文，講求文法，號稱古文體，這也是一種革命。以后自宋至清五百余年，盛行這種古文體，即以古文為散文正宗。然此古文體仍不適于說理記事，又遭明代“八股”浩劫，遂逐漸成為死文字。胡適從青年時代起便受宋人談?wù)芾淼恼Z錄體及元以后的民間白話戲曲、白話本、長篇白話小說(《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等)的影響，認為這才是適應時代的“活文字”。他認為文學的生命只能用適應時代的活的文字形式即活語言來表達思想和情感，各國皆然(如但丁之創(chuàng)新意大利文，馬丁·路德之革新德意志文)。經(jīng)過一個時期的醞釀和朋友間的爭論，胡適在1917年的第一期《新青年》上發(fā)表了《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新青年》雜志由陳獨秀于1915年創(chuàng)辦)，首次提出以白話作文作詩，廢除古文。他在這篇文章中說：“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采用俗語俗字。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游》文字也。”此議首先得到陳獨秀、錢玄同等的支持，在此之前，胡適認為這是他自己的“孤獨的文學實驗”。他在他的《自傳》(吳按：我讀的《胡適自傳》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內(nèi)包括《四十自述》與《口述自傳》兩部分，后者時間在1958年，由其弟子唐德剛先生翻譯整理)中這樣說：“陳獨秀先生是一個老革命黨，他起初對于我的八條件(按：即胡適在文中提出的八項改良主張)還有點懷疑(《新青年2卷2號》)。其時國內(nèi)好學深思的少年，如常乃德君說：說理記事之文，必當以白話行之，但不可施于美術(shù)文耳(見《新青年》2卷4期)。但陳獨秀見了我的《文學改良芻議》之后，就完全贊成我的主張；他寫了一篇《文學革命論》(《新青年》2卷6號)，正式在國內(nèi)提出‘文學革命’的旗幟……我們一年多的文學討論的結(jié)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

我寫上面這段話，為的是使今日的讀者認識當年胡適對于中國文學革命作出的貢獻。這種貢獻實要超過“文起八代之衰”的韓退之，亦不遜于西方近代在文字語言改革方面有功于文藝復興的但丁和馬丁·路德等人。尤其難得的是，胡適在以白話作文作詩方面身體力行，他的明白流暢的白話散文的中國氣派至今仍值得我們欣賞，至少比今天有些生硬艱澀的譯文式的文字(我自己的文字也在內(nèi))要好讀得多。胡適還特別提到，毛澤東是共產(chǎn)黨人中間白話文寫得最好的。雖然，今天對于用白話作詩尚有爭議，因為自從提倡白話文以來，除少數(shù)人寫出較好的白話詩外，許多白話新詩(而且采用的是歐化形式)不受人歡迎。連毛澤東除在公開場合表示白話新詩是“方向”外，私下里卻說：現(xiàn)在的白話新詩“給我一百塊大洋我也不讀”。可見，白話新詩和舊體韻詩的關(guān)系究竟如何，還值得重新探討。

下面我要特別談?wù)労m提倡的實驗主義(亦稱實用主義)。1955年批判胡適時，實驗主義是主要批判目標，批判者異口同聲地把實驗主義說得一無是處，而且是百害之源。今天看來，這個問題也需要重新認識，至少有加以分析的必要。

究竟什么是實驗主義，我們還要以胡適自己的解釋為準。胡適在《杜威論思想》一文中扼要介紹了實驗主義哲學的基本觀念是“知識思想是人生應付環(huán)境的工具”，而如何思想就是一個核心問題。因此，胡適看重方法論。按照胡適的說法，實驗主義就是一種“科學方法”，首先，是一種創(chuàng)造能夠應付環(huán)境的思想、使人有創(chuàng)造的思想力的科學方法。這種科學方法我們今天有重新介紹的必要。為此，這里將不厭其煩地抄錄《胡適自傳》中有關(guān)介紹杜威的實驗主義部分(杜威自己把這種實驗主義稱為“思維術(shù)”)：

胡適說：杜威認為的系統(tǒng)的思想通常要通過五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思想之前奏。是一個困惑、疑慮的階段，這一階段導致思想者認真去思考。

“第二階段，找出并決定這疑慮和困惑究在何處。

“第三階段(為解決這些困惑和疑慮)思想者自己會去尋找一個(解決問題)的假設(shè)；或面臨一些現(xiàn)成的假設(shè)的解決方法任憑選擇。

“第四階段，在此階段中，思想者只有在這些假設(shè)中，選擇其一作為對他的困惑和疑慮的可能解決的辦法。

“第五，也是最后階段，思想的人在這一階段要求證，把他(大膽)選擇的假設(shè)，(小心的)證明出來那是他對他的疑慮和困惑最滿意的解決。”

胡適把這一思維術(shù)簡化為：“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

50年代的批判者認為這完全是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貨色。但是胡適在其《自傳》的另一處又有如下一個說法：“實驗主義告訴我，一切的理論都不過是一些假設(shè)而已；只有實踐證明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同時要證明一個理論之是否有真理的唯一方法，也便是想出這個理論在實際運用上牽涉到各種情況；然后在實驗中觀察這一特殊理論是否能解決某一問題的初步困難，從而進一步找出一個原來所要尋找的解決方案。”(按：這里令我吃驚的是，我們在1978年討論實踐標準問題時，第一篇文章的題目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我在最后改定這篇文章時根據(jù)列寧的一句話定下這個題目的，但胡適居然早在1958年口述他的自傳時就已用了這一句話。是胡適當時的原話如此，還是唐德剛先生整理時作了這樣的表述呢?這就要問一問唐先生了。當然即使是同樣的話語，其包含的內(nèi)容也會不同，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胡適在《自傳》中明白地告訴我們，他提出“文學改良芻議”，至少一半也是應用實驗主義方法的結(jié)果。他當時說，他的以白話文為活文學的這一理論(也是假設(shè))，便是已經(jīng)在小說、故事、元曲、民歌等文學領(lǐng)域里，得到實際證明了；只是能否用白話作詩，還需等待實際證明。所以他努力作白話詩，并把他的白話詩集題名為《嘗試集》，借以證明他的嘗試主義。

翻譯整理胡適口述自傳的唐德剛先生在他的加注中曾這樣評論胡適：胡適先生最服膺程頤所說的兩句話：“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他老人家不斷向我傳教的也是這兩句話。胡適推崇朱熹是對古代典籍深具批判能力的人，對古籍研究不拘泥于傳統(tǒng)，每每使用新方法，另創(chuàng)新論。他認定朱子本人便是一位科學家。所以唐先生說：胡適開口閉口什么實驗主義，骨子里實在是位理學家。

唐先生的話究竟何所指，是指實驗主義作為一種思想體系骨子里等同于客觀唯心主義的宋理學，還是指在使用新方法上、批判能力上兩者有共通之處呢?我們現(xiàn)在無法弄清楚，也只有等待唐先生來說明了。

但是有一點可以討論。如果不把實驗主義作為一種哲學思想體系或從其政治主張方面來深究，單從其作為一種研究方法的角度來看，則我們實在不能不承認它也是頗有影響力的西方近代社會學方法之一。胡適能運用這種方法發(fā)動一場波瀾壯闊的白話文運動，并寫出半部《中國白話史》和半部《中國哲學史》，并用以整理其他“國故”，做出開創(chuàng)性的成績，就是說明這種方法用于做學問具有一定的功效，未可輕視，更不宜一概否定。后來別的中國哲學家運用西方實證方法研究中國哲學史，也是胡適開的頭。這里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胡適運用實驗主義方法，不是生吞活剝，而是像他自己所說，與“我國近千年來——尤其是近三百年來——古典學術(shù)和史學家治學的方法，諸如‘考據(jù)學’、‘考證學’等等”相結(jié)合。胡適是在中國考據(jù)學、考證學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運用實驗主義方法來治學的人。他認為：在清乾嘉時代達到高峰的中國傳統(tǒng)的“考據(jù)學”、“考證學”、“音韻學”里面，都有科學的法則存乎其間。所以深有“考據(jù)癖”的胡適，他做學問更著重于“小心求證”這一點上，并獲得不少成績，而他在政治方面的“大膽假設(shè)\"的方案則往往陷于失敗(這一點我們在下面就會看到)。

胡適1919年寫《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反對在中國宣傳馬克思主義，認為這是讓別人牽著鼻子走，并自稱這是“我和馬克思主義者沖突的第一回合”。這是由他實驗主義的改良主義政治立場決定的，自然是錯的。50年代的批判在這個問題上并沒有錯。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當公平地指出，胡適并不反對一切學理或主義，相反，胡適從他實驗主義方法論立場出發(fā)，認為“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它可以幫助我們提出假設(shè)，使我們理解出特殊假設(shè)的可能后果。……‘主義’的最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著包醫(yī)百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著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了。”尤其在《四論問題與主義》這篇爭論文章中，胡適著重指出：“若要知道一種主義，在何國何時是適用的，在何國何時是不適用的，我們須先知道那種主義發(fā)生的時勢情形和社會政治的狀態(tài)是個什么樣子，然后可以有比較，然后可以下判斷。……輸入學說的人，若能如此存心，也許可以免去現(xiàn)在許多一知半解、半生不熟、生吞活剝的主義的弊病。”胡適這些話的本意是反對在中國宣傳馬克思主義，而且他所說的一切學理(或“主義”)都只是一種假設(shè)，這也是實驗主義者漠視客觀規(guī)律的一種偏見。但從上面他所說的那些話也可以看出，他所主張的實驗主義方法論顯然包含著一種反對“主義”的教條主義傾向的精神在內(nèi)。胡適是從反對者的立場第一個提出在宣傳和實行“主義”時必須警惕教條主義的人。今天看來，二十世紀的社會主義實踐家們在總結(jié)其成敗得失的經(jīng)驗教訓時，對反對者這方面的意見也應當表現(xiàn)出一點尊重，因為歷史事實證明，教條主義確是馬克思主義的最大敵人。

對于胡適所推崇和運用的實驗主義思維術(shù)，我只能談這樣一點粗淺的看法。

胡適作為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運動的右翼領(lǐng)袖在政壇上扮演的角色及釀成的悲劇

胡適是一個珍視思想甚于世俗聲譽的人。1957年，中國共產(chǎn)黨方面曾托人(據(jù)說是曹聚仁先生)捎話給胡適，歡迎胡適歸國，說50年代初的批判只是批判胡適的思想而不是對胡適其人(大意)。據(jù)說胡適對此甚為反感，在其日記(1957年3月16日)中竟稱曹聚仁為“妄人\")，說：“沒有胡適的思想就沒有胡適”；又說：“除了思想之外，什么是‘我’?”說起那場批判時(胡適當時正在美國過潦倒生活)，胡適也只淡淡地說：批判“給我一個印象，那就是縱然遲至今日，中國共產(chǎn)黨還認為我做了一些工作。”什么是胡適的思想呢?除了上面所說的實驗主義之外，從根本上說，胡適是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者屬于右翼方面的一個代表人物(有人一般地稱胡適為“中國自由主義代表人物”，我以為是不正確的，理由見后)。

這里首先需要說明究意什么是自由主義。自由主義常被人誤解，這有多方面的原因。我們通常將自由主義解釋成一種無組織無紀律無政府的言論和行為，即作為一個貶詞加以反對。其實，這不是自由主義的本義。自由主義就是關(guān)于自由的學說，正如民主主義就是關(guān)于民主的學說，平等主義就是關(guān)于平等的學說一樣。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平等主義都是十八、十九世紀人民反對封建等級勢力的壓迫、束縛，追求個人自由、個性解放、政治民主、社會平等的斗爭的產(chǎn)物。自由主義是人類歷史上爭取自由、崇尚自由、推廣自由的大運動。其中，爭取個人自由、思想言論自由是自由主義者的共同大目標。不同的社會，自由主義者會遭遇不同的命運，而且在一定條件下也會走向分化，在思想上、政治上形成左翼和右翼。這個問題我想另寫專文論述，這里不談。

近現(xiàn)代的中國，是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在這個特殊的社會里，在帝國主義的欺凌壓迫和封建勢力的統(tǒng)治下，除少數(shù)人之外，大眾均處于無自由缺溫飽的被奴役狀態(tài)。所以，在這個社會里，每個人要獲得自由，獲得不受外力拘束壓迫的權(quán)利，最主要的是要推動和徹底完成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大運動，爭得民族解放和社會解放。1915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特別經(jīng)過1919年的“五四”大運動，并受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影響，中國已開始出現(xiàn)一批自由主義戰(zhàn)士和民主主義戰(zhàn)士，有的是國內(nèi)生長的，有的是從外國留學回來的，他們以《新青年》雜志為代言人。青年胡適也是這批戰(zhàn)士成員之一，并且以提倡白話文運動而名震于世。但也就從“五四”運動開始，胡適這位自由主義戰(zhàn)士就逐漸走上了歧途，逐漸成為自由主義運動的右翼領(lǐng)袖，與真正的自由主義戰(zhàn)士和民主主義戰(zhàn)士分了手。其故何在呢?

這里首先要說明，胡適在其后來也并未背叛開初的新文化運動。他在1958年的《口述自傳》第八章“從文學革命到文藝復興”中，仍對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和當時的新思潮熱情贊揚，認為這是中國的文藝復興；他特別肯定新思潮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和“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尼采語)，繼續(xù)主張把個人從傳統(tǒng)的舊風俗、舊思想和舊行為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他特別提到一件事，就是當時他的同事周作人先生認為光主張用語體文來產(chǎn)生新文學是不夠的，新的文學必須有新的文學內(nèi)容，這“內(nèi)容”就叫做“人的文學”。胡適很重視這一點。這說明胡適仍可算得上是一個一般的自由主義者和民主主義者。但他終于向右轉(zhuǎn)了，主要原因在于他錯認了中國的社會和中國革命的任務(wù)。他認為中國在二千年前就不是封建社會，他也不敢正視列強的侵略和新舊軍閥的殘暴統(tǒng)治。他認為中國的主要敵人不是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中國要打倒的只是貧窮、疾病、愚昧、貪污、擾亂這“五大仇敵”。胡適的這些主張當時就遭到許多人的嚴正批評(包括梁漱溟在內(nèi)，梁當時致書胡適，指出他否認列強侵略和不以軍閥為仇敵，正是其癥結(jié)所在)，但胡適并不醒悟。按照他的實驗主義改良主義立場，他堅守“一點一滴地改良”的政治理念，反對以革命暴力對付反革命暴力。胡適在《我的信仰》一文中坦率地承認自己是一個和平的無抵抗論者。他說，當時“日本由攻擊德國在山東的領(lǐng)土以加入世界大戰(zhàn)時，向世界宣布說，這些領(lǐng)土‘終將歸還中國’。我在留美華人中是唯一相信這個宣言的人，并以文字辯駁說，日本于其所言，說不定是意在必行的。……及至1915年日本提出有名的對華二十一條件，留美學生人人都贊成立即與日本開戰(zhàn)。我寫了一封公開的信給《中國留學生月報》，勸告處之以溫和，持之以冷靜。我為這封信受了各方面的嚴厲攻擊，且屢被斥為賣國賊。”正因為有這樣的思想基礎(chǔ)，所以當“五四”群眾運動來臨、強烈提出“打倒列強，反對軍閥”的時候，胡適直認這是對新文化運動的“不幸的政治干擾”，“它把一個文化運動轉(zhuǎn)變成一個政治運動”(按：現(xiàn)在也有一種類似的說法，叫做“以抗戰(zhàn)壓啟蒙”)，“其結(jié)果便弄得知識界里人人對政治都發(fā)生了興趣，因此使我一直作超政治構(gòu)想的文化運動和文學改良運動的影響也就被大大地消弱了。”(見《口述自傳》)

胡適就是這樣和“五四”運動的政治和政治目標(反帝反封建)分了手，并像他自己所說的從此把中國共產(chǎn)主義者看作是自己的主要反對派。

在完成了政治上的這種轉(zhuǎn)變之后，接著胡適又從思想上為自己的自由主義定了位。中國的自由主義運動因環(huán)境和時機的不同而有兩個不同的主題：一個是先經(jīng)過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運動爭得國家的獨立自由，以及民族的解放和社會的解放(這里所謂社會解放首先是完成民主主義改革)，其中當然也要爭個人的自由權(quán)利特別是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但把個人應獲得的自由權(quán)利暫時約束在首先為國家民族爭獨立自由的范圍之內(nèi)；另一個是，任何時候都是個人自由第一，先爭個人的自由，然后爭國家的自由，“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來的”(胡適語)。后者便是胡適的自由主義觀。這兩者的差別具有原則性，雖然兩者都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各自的弊病，例如，前者容易產(chǎn)生過分限制個人的言論自由乃至禁止個人思想自由即實施所謂“輿論一律”和“思想大一統(tǒng)”的弊病，但是后者所產(chǎn)生的弊病的危害性則更大、更為嚴重，因為在中國歷史條件下，它不僅爭不到個人的自由，反而會必然造成延長反動統(tǒng)治和犧牲掉國家民族爭得獨立自由的機會的可能性。

這樣，胡適就從政治上和思想上完全成為中國自由主義運動(及民主主義運動)右翼方面的代表人物了。

我們試看胡適為爭自由所走過的一條道路，這條道路證明胡適試圖在國民黨反動極權(quán)統(tǒng)治及帝國主義控制中國的條件下，通過一點一滴的改良(包括改良國民黨的政府)爭取自由和建設(shè)一個“自由中國”，純粹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且，他的反共產(chǎn)主義立場以及始終反對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動反對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人民斗爭，不管他采取什么樣好聽的說辭，實際上都是站在國民黨方面，幫國民黨的忙。因此其最終的結(jié)果不是真正推動中國自由主義運動前進，而恰恰是將這個運動引入了歧途。

辦《新青年》的最初幾年，胡適曾提出“二十年不談?wù)危桓烧巍保氖且粋€“純文化運動”，因此他怪“五四”運動是以“政治”干擾了新文化運動。但是在“五四”之后，胡適卻通過辦刊物大談起政治并干起政治來了。他在上海的一幫朋友(高夢旦、王云五等)曾勸他“專心著作是上策，辦刊議政是下策”，無結(jié)果。胡適表示：“梁任公吃虧于他放棄了他的言論事業(yè)去做總長，我可以打定主義不做官，但我不能放棄我的言論的沖動。”他決心以自己的行動在國內(nèi)至少爭取到言論的自由即個人議政的權(quán)利、批評政府的權(quán)利，堅持自己的獨立地位。

但是大家知道，胡適雖然珍惜自己的獨立地位，但他最終還是身不由己地由議政走向參政，進入了國民黨的官場，雖然其官場地位并不算顯要。

下面我們可以將胡適在20年代后談?wù)魏透烧蔚男袆訐褚榻B如下，供讀者參考。

(一)胡適最初在陳獨秀主編(陳被捕后由胡主編)的《每周評論》雜志上寫《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文章，闡述他的“一點一滴地改良”的政治理念，說“政治是我的一種忍不住的新努力”。到了1922年由他自己主辦《努力周報》的時候，他就大談起政治來了，并提出“好人政治”、“好政府主義”的政治方案。當“好政府主義”的幻想破滅后，又以《新月》為陣地，將其談?wù)蔚男屡ν七M到人權(quán)和憲政的制度層面上。胡適在《新月》雜志(1929年9月10出版的那一期上)曾率直地指出：“在思想言論自由的一點上，我們不能不說國民政府所代表的國民黨是反動的。”(按：這時國民黨也公開批判胡適，出版了《評胡適反黨義近著》一書)。到了《獨立評論》時期，胡適更以其獨立的地位和無忌的言論，縱論政局，點評國是，批評政府。但這時胡適已把自己定位為政府的“諍臣諍友”了。

(二)蔣介石在三、四十年代，確曾在表面上為“好人政治”提供了兩次實驗的機會：第一次是1935年的所謂“人才內(nèi)閣”，獨裁者蔣介石為裝飾門面，有意搜羅一些專家學者進入政府或準政府機構(gòu)，如吸收著名地質(zhì)學家翁文灝為政府高級咨詢機構(gòu)——國防設(shè)計委員會的秘書長，同時在此機構(gòu)掛牌的有胡適、丁文江、蔣夢麟、陶孟和、周炳琳、楊振聲、周鯁生等人。從這時起，胡適已從體制外的批評者轉(zhuǎn)變?yōu)轶w制內(nèi)的建言者。但胡適始終沒有加入國民黨，仍保留其獨立的形象。此時國民黨有意拉胡適出任政府部長級職務(wù)，包括行政院長的職務(wù)，胡適均推辭，最后于抗戰(zhàn)期間(1937－1942)出任國民黨政府駐美大使，胡適自稱那是“受命于危難之際”，其任務(wù)是為國民黨爭取美援并促成美國對日作戰(zhàn)。第二次機會就是1948年的所謂“行憲國大”。在此之前，1945年胡適曾致書毛澤東，重彈他的改良主義老調(diào)，勸毛澤東“放棄武力”，“準備為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裝的第二大黨”。此時國民黨正撕毀和平協(xié)議，發(fā)動內(nèi)戰(zhàn)。但國民黨在內(nèi)戰(zhàn)中節(jié)節(jié)失利，連援助國民黨的美國也大感失望。于是蔣介石想出一個召開偽國民大會的把戲。主要為了向美國表示自己是搞民主的，蔣一度設(shè)想由胡適出任總統(tǒng)，自任握實權(quán)的行政院長，并遣王世杰探詢胡適意見，希望胡適能夠出山。其時胡適正為北京大學校長，他對此意外事件的態(tài)度是：又驚又喜，欲拒還迎。當時參與其事的前中央日報社副總編輯兼記者的陸鏗在其《回憶與懺悔錄》中說：“胡適指出，根據(jù)憲法的規(guī)定，總統(tǒng)是國家元首，但不負責具體行政事務(wù)，行政院長即內(nèi)閣總理掌握行政權(quán)。……如果蔣先生決意不當總統(tǒng)，行政院長當然要他擔任了。”陸鏗又說：“最后談到對共產(chǎn)黨的態(tài)度，我問他，你當了總統(tǒng)以后，是否重開和談？想不到他的反共態(tài)度比蔣似乎還堅決，用英文說：‘絕不’。”陸還說，胡適遵蔣命填寫了自己的小傳送了上去，作競選總統(tǒng)用。胡適是個城府極深的人，這時也有些忘形，他甚至還對他的秘書說：“我這個人可以當皇帝，但不能當宰相”。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但結(jié)果證明這只是一場故作姿態(tài)的騙局，為此胡適情緒消沉。1949年4月胡適赴美，在美國整整潦倒了九年，其間曾出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管理員及館長，并繼續(xù)研究《水經(jīng)注》。直到1958年4月才回到臺北，出任臺北中央研究院院長。

(三)在居美的九年中，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胡適在總結(jié)國民黨遭慘敗的原因及教訓后，于1951年寫了一封長達四千余字的信致蔣介石。這封信直到1997年才由臺灣《聯(lián)合報》公布。胡適在這封信中除分析共產(chǎn)黨的斗爭策略的成功之處并勸國民黨領(lǐng)導人應“切實研究敵人文獻”（胡適特別向蔣介石推薦毛澤東的《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一文），著重分析和批評國民黨自身失敗的原因，特別指出“中山先生的聯(lián)俄容共政策，乃是引狼入室”，同時“國民黨在‘清共’之后仍保持一黨專政，是第二大錯”。最后他要求蔣介石辭職。胡適在信中對國民黨提出一條重要建議，原文如下：“今日似可提倡實行多黨的民主憲政，其下手方法，似可由國民黨自由分化，分成三四個同源而獨立的政黨，略如近年立法院內(nèi)的派系分野。此是最有效的改革國民黨的方法”，并隨即指出這種改革的第一條是“蔣公辭去國民黨總裁的職務(wù)”。關(guān)于胡適要蔣介石辭職的理由，胡適在1956年為蔣介石七十大壽的賀信中有更具體的說明。他說：“一國的元首要努力做到‘三無’，就是‘無智、無能、無為’：無智，故能使眾智也；無能，故能使眾能也；無為，故能使眾為也。”他勸蔣介石要徹底想想“無智、無能、無為”的六字訣，“努力做一個無智而能‘御眾智’，無能無為而能‘乘眾勢’的元首”。這是胡適善意地向蔣介石推薦一種較開明的政治哲學，也是胡適婉轉(zhuǎn)表達他對國民黨一黨專政和獨裁統(tǒng)治的不滿；同時，這或多或少也表示胡適仍堅持他的西方一般自由主義的立場。他回臺以后的行動進一步表明了這一點。

胡適這種言論當然觸怒了臺灣當局。臺灣曾由蔣經(jīng)國主持半公開的批判胡適，指出主張言論自由是一種“毒素思想”，更指出要總裁做一個“無智、無能、無為”的元首是“荒謬絕倫的言論”，甚至還指自由主義“實際上是共匪的幫兇”。但胡適畢竟是胡適，蔣介石對于胡適的信半是贊賞，半是冷淡。臺灣當局于是又在1957年底任命胡適為“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遂于1958年4月返回臺北。

胡適從1958年回臺直到1962年逝世，這一段時間內(nèi)是受冷落的。國民黨已失國，敗退臺灣一省呈割據(jù)之勢。此時胡適的利用價值對國民黨來說自然已經(jīng)不大了，所以這時胡適受冷落并不奇怪。更使胡適感到無奈的是，他自信赤膽忠心為國民黨，而國民黨竟認他的自由主義“實際上是共匪的幫兇”，因此受到了兩面攻擊。尤其胡適回臺北后遭遇了一場“雷震案”，胡適直接卷入其中。事情是這樣的：1949年底，臺灣的一些自由主義者們創(chuàng)辦了一份《自由中國》雜志，負責人為雷震，發(fā)行人為胡適。胡適在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民主和極權(quán)的沖突》一文，文中說：民主生活的本質(zhì)“是個人主義的”，民主傳統(tǒng)“是由一般愛好自由的個人主義者聯(lián)手創(chuàng)造的，這些人重視自由，勝過他們的日用飲食，酷愛真理，寧愿犧牲他們的性命。”與此相反，極權(quán)主義“根本不允許差異的存在或個人的自由發(fā)展。它永遠在設(shè)法使全體人民適合于一個劃一的范圍之內(nèi)。”雖然該刊的創(chuàng)刊宗旨說明是“宣傳自由民主，用以對抗共產(chǎn)黨一黨專政的極權(quán)統(tǒng)治”，但實際上許多批判文章是針對臺灣的政治環(huán)境和國民黨而發(fā)的，主要負責人雷震帶頭發(fā)表了一系列用辭激烈的抨擊國民黨一黨專政的文章。1956年胡適趁為蔣介石祝壽的機會勸蔣介石要“無智、無能、無為”的文章也發(fā)表在《自由中國》上。為此，雷震成為國民黨的眼中釘。不久，臺灣當局以“涉嫌叛亂”的罪名將雷震逮捕，交軍法審判。時在美國的胡適為此事向輿論界大聲疾呼，抗議此事，無效；胡適回臺后再向蔣介石直陳此案不當，仍無效。雷震被判處徒刑十年。此事對胡適刺激甚大，以致心臟病復發(fā)，迄未痊愈。1961年病中的胡適送詩(楊萬里的《桂源鋪》絕句)給獄中的雷震，祝他65歲生日。延至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一次講話中終因心臟病猝發(fā)而逝世。胡適數(shù)十年的自由主義聲音，至此終于絕響了。

臺灣有一位著名的“狂才”、歷史學家李敖先生，他是胡適晚年的忘年交。胡適曾告訴梁實秋，說“臺灣有一位年輕的朋友李敖先生，他所知道的有關(guān)胡適的事比胡適自己還清楚”。梁實秋將此話轉(zhuǎn)告李敖，李敖說：“我相信這是真的。”就是這位李敖先生在他寫的《李敖快意恩仇錄》一書中，除指出“胡適憂慮五四以后思想自由被國民黨與共產(chǎn)黨左右‘雙殺’，他苦口婆心又小心翼翼地特別強調(diào)他一貫的個人主義的重要”這一點外，還對胡適說了下面這樣一段話：“可惜的是，胡適一生中，精神花在此類‘思想作戰(zhàn)’上太少太少，結(jié)果在左右澎湃的浪潮下，他的聲音，已經(jīng)淪為浪花余沫，被夾擊得沒有多少還手之力。而他本人，也變得老憊而世故，與五四運動的時代，不能倫比。這是胡適的悲劇，也是中國自由主義者的悲劇。在思想作戰(zhàn)上，形成如此的敗績，胡適不能辭其咎。”

中國自由主義者的悲劇——這確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要的課題。我談胡適，也只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希望專家學者們予以分析評論。

(責任編輯 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