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奇
今年元月,美籍華裔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在紐約逝世,對于喜歡他的讀者來說,這是一個悲哀。
在歷史學以及其他一些學科領域,學術研究歷來有“微觀”與“宏觀”之分,前者貴“分析”,講究精細;后者貴“綜合”,注重通達。至于兩者孰能形成風氣,則隨時代變遷而轉移。在中國,漢代經學中的今古文之爭,清代學術中的宋漢之爭,全都包含有這種“宏觀”與“微觀”相左的性質在內,在當今美國學術界,占據主導地位的則大致應該說是“微觀”派。然而黃仁宇先生卻屬于“宏觀”派,他注重研究和闡發macro瞙istory。正因為如此,他的《萬歷十五年》殺青后,竟一時難以出版——追求利潤的商業性出版社認為它屬于不能暢銷的學術書,追求學術聲譽的大學出版社則認為它不符合學術規范,“既不像斷代史,也不像專題論文,又缺乏分析與實例,實在是不倫不類”。然而事情后來的發展卻證明《萬歷十五年》這部“宏觀”歷史著作既有商業性又有學術性,該書在1979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后,至今已有英、中、法、德、日等多種版本問世,其英文本在美國已為一些大學采用為教科書,其中華書局版中文本則一印再印,迄今至少已發行近七萬冊。近年來由三聯書店出版的《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中國大歷史》等同屬“宏觀”性的著作也十分暢銷。這種情況啟示歷史學界,宏觀研究有著極其重要的社會和學術價值,絕不應被輕視。
黃仁宇在探討社會的現代化問題時,選取了一個獨特的角度,即社會的聯系和整合方式。他指出,“現代先進的國家,以商業的法律作高層機構及低層機構的聯系。落后的國家以舊式農村的習慣及結構作為行政的基礎”。他將“資本主義”理解為一種“技術”,說自己“大歷史的觀點”是從“技術的角度看歷史”,這些說法的真正含義全都在于他認為,現代的、資本主義的國家通過有形的、確定的、技術上可操作的、“以數目字管理”的法律和行政體系來整合整個國家,而傳統中國卻是以無形的、軟約束的、不憑借技術手段的、不能量化的道德來整合國家與社會。這后一種方式,其實也就是儒家所主張的、與“法治”相對立的所謂“禮治”或“德治”。
黃仁宇正確地看到,對于社會整合來說,道德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中國傳統“禮治”的落后性并不在于它重視道德,而在于它搞“政教合一”,以道德代替法律、行政,并使前者凌駕于后者之上。據此可以認為,中國傳統“禮治”的實質在于它是一種意識形態專制,而這種意識形態專制作為一種深層的政治結構和文化傳統,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仍然會是現代化道路上的一只攔路虎。在這種情況下,對這種“禮治”問題的研究就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黃仁宇在他的歷史著作中,尤其是在《萬歷十五年》一書中,通過對活生生歷史事實的描述,揭示了在意識形態至上的“禮治”下,國家政治不可避免地會滋生何種致命的弊端。
首先,在意識形態專制為根本內涵的“禮治”與技術性的法治水火不容。中國自漢代以后表面看是一個“文治”社會,政治運作具有法治化特征,從官員的銓選、考核到上下行政,均有章可循。對此,甚至伏爾泰等西方啟蒙思想家都表示了羨慕和欽佩。然而實際上,上上下下卻是政治上的家長制和經濟上的家產制。究其原因,就在于成文的法律規章不是像在西方那樣,能夠將“自然法”引為道義上的依據。相反,在中國社會政治領域具有西方“自然法”那樣至高政治價值的是道德,而信奉或號稱信奉儒家意識形態的皇帝和大小官員,則被認為是這種道德的化身。于是,意識形態專制就勢必會因此而變為“權大于法”的“人治”。此外,“禮治”下的統治集團以奉行某種意識形態來證明自己的統治天然合法,因而凡事關自身統治的事件、事機,均被稱為“大事”、“大局”、“政治”,有關舉措自然可以不受任何具體法律和行政規章的限制。
其次,意識形態至上的“禮治”必然導致政府和官僚集團的保守因循、低效無能。在“禮治”下,為了向百姓顯示君主官僚統治的神圣性,為了保持統治集團內部的上下尊卑有序,鋪張虛華的各種典禮和官場交往的繁文縟節必不可少。對此,黃仁宇指出,禮儀“體現了尊卑等級并維護了國家體制”,“無數次的磕頭加強了皇帝神圣不可侵犯的意義”,迎來送往、歌舞歡宴也無不具有加強君主官僚權威和維系統治集團內部和諧的作用。然而,這卻必然導致統治集團日趨虛驕腐化、上下隔膜。此外,官員們不是對“法”負責而是要對“尊”者負責,是“禮治”的根本要義,這也必然會導致官場上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風盛行,人們以“多磕頭、少說話”為做官升官的秘訣,普遍性政務廢弛因而不可避免。再者,為了防止法律、制度的變動有可能觸及自身的既得利益,“禮治”下的官員們總是要高舉道德、禮儀和祖宗之法的旗幟,用這些背靠正統意識形態大樹的不變之“經”來反對適應時勢 的“變法”之“權”。以傳統行政運作為紐帶,官僚們結成了質量極大、慣性極強的政府機器,任何試圖改變其運轉方式的人,都會被它碾得粉碎,或被它淹沒、軟化,雖明君、暴君、賢相、能臣亦不能例外。
第三,意識形態至上的“禮治”必然導致統治集團腐敗的無法遏制。在“禮治”之下,官員們由于信奉或號稱信奉至高無上的正統意識形態,因而不是被視為低于百姓的父母官,而是被視為高于百姓的、負有教育百姓和為百姓做表率之責的特殊人格者,被視為高居于“庶人”之上的“大夫”;不是被視為作為政府雇員的單獨個人,而是被視為整個統治集團和正統意識形態的代表。在這種觀念下,對于他們腐敗行徑的揭露,總是會被認為是給正統意識形態丟了臉,給統治集團抹了黑。因此,統治集團中的腐敗永遠會被說成是個別現象、非本質問題,永遠是能遮就遮,能掩就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于不得不予以懲治者,也永遠會本著“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宗旨從輕發落。一位熟悉清代掌故的史學家曾經指出,清代二品以上大員,很少有直接因貪污受賄而獲罪者。只要政治忠誠,貪污和腐化就統統會被視為是“小事”、“小節”。對于高級官員貪污問題的查處,一般只是出于權力斗爭的需要。如果想做清官如海瑞者,不識此般“時務”而試圖認真查辦官員貪污中飽,必然會被官員們視為眼中釘,落不得好下場。在這種情況下,統治集團的腐敗自然無法遏制。
綜上所述,黃仁宇先生的研究告訴我們,走出以意識形態至上為基本特點的“禮治”,實現依靠“技術”治國的“法治”,乃是中國現代化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