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海
達爾文之前與之后的詩歌不相同了。完美和神秘的主題都不再純粹。原初一個嬰兒掀起母親的衣衫,得到的是許諾過的溫暖安全與永恒光輝;而如今他直接拉開母親的皮膚,想看到直陳的五臟六腑。即使最精湛的外科縫合手術也不能使人類經歷中的這道記憶消弭于無形。詩人就是這樣遭遇進化論的--不是神的啟示,而是"進化的事實"。波蘭詩人辛波絲卡獲得了199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獎頌詞稱她"以反諷的準確性,使歷史與生物學的脈絡閃亮于人類現實的碎片之中"。她在宗教框架中思考進化論,發現上帝存在與不存在都同樣不可思議。這是1859年以來,承受"達爾文革命"激蕩力量的一個典型心靈,隨之一起動蕩的是歐洲乃至整個世界。
為何一種生物學理論引發了人類思想觀念的革命?在對科學歷史的逐漸澄清中,科學的形象受到了重新審視。所謂"科學是在不斷戰勝謬論的過程中線性積累起來的真知灼見"已被庫恩(Thomas S·Kuhn)的范式理論動搖了。科學從來就不獨立于外界,它與其它文化領域的關系空前緊密;亦不存在科學家純粹客觀的桃花源。達爾文早年受神學家佩利的自然神學影響頗深,引起了他對自然界中適應現象的關注,正是這種完美適應處處體現了上帝的仁慈與至善。然而在他形成"生物漸變"及"物種分支進化"概念的過程中,他逐漸拋棄了對超自然力量的援引,堅持為進化的機制尋找自然的解釋。他如何得出了自然選擇理論?達爾文很清楚當時對正確科學方法的期望,他在自傳中認為自己是經驗主義者,在客觀事實的廣泛搜集中歸納出了科學理論。這似乎很符合培根對歸納主義的比喻:辛勤采集的花粉最終釀成了甘醇的蜜汁。貝格爾號五年航行的考察及之后對人工育種的研究當然收獲頗豐,但蜜蜂采蜜不是隨機的,它接到同伴的信號,總是奔向同一蜜源,達爾文也一樣,在搜集信息時,遵循大腦中假說的指引;形成理論時,接受外界其他理論的啟發。
不僅是馬爾薩斯的強調生存斗爭的人口原理予以他的啟示,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影響來自更廣泛的領域。達爾文很博學,這是所有偉大人物必備的素質。
華萊士得出了相似的理論,但有一大不同。他始終不愿意把人類歸于自然序列,富于精神力量的人和其它生物不同,人只能是上帝的"特選子民";而達爾文堅持把唯物論貫徹到底:人同樣是自然長期選擇的產物,并未被上帝賦予目的和意義。達爾文很擔心這種揮之不去的哲學氣息將會招致敵對,這是他推遲發表自己理論的真正原因。直到他1858年收到了華萊士的論文,才促成了次年《物種起源》的問世,那時距他自然選擇理論的形成已過去了二十年,如若不是華萊士得出了足夠相似的觀點,這種推遲還會延續。達爾文期待"隨著科學的進步逐漸啟迪人的理解力",而不是一場革命,但并未如愿以償。
在這場革命中,人們多大程度上接受了達爾文的進化論?為什么遺傳學家穆勒在《物種起源》問世百年的紀念活動中感嘆:"這一百年沒有達爾文也一樣。"達爾文其時,生物學領域之外的思想家正在試圖普及生物進步的觀念,以支持他們"普遍進步"的世界圖景。關于生物如何進步,他們并沒有提供新的機制,借助"上帝的設計"作為理所當然的解釋已構不成足夠強度的刺激,于是進步發展的觀念只潛藏在世人的思想背景之中,并未凸顯出來,直到達爾文提出了自然選擇的機制。雖然他沒有把進化自動等同于線性進步,但這種全新的排斥上帝力量的解釋還是被借用了,它像猛然亮起的追光燈,思想背景隨之豁然明朗起來。人們接受了普遍進步的觀念,同時當然保留了上帝的手勢,它直指偉大生存之鏈的頂端,人類端坐其上,那是進步的目的和意義。但追光燈永遠照不亮自己,自然選擇學說作為達爾文進化論的核心卻不得不退隱了。在科學界,情況也并不更好,生物學家總是熱衷于發現其他的進化機制,直到20世紀40年代,現代遺傳學才使自然選擇論回歸了主流。難怪赫胥黎(Julian Huxley)把這一階段稱為"達爾文主義的日食"。
如果達爾文只是使人們在舊體系中接受了普遍進步的概念,那么他沒有完成這場革命。達爾文面對的不只是這種消極的接受,造就一場革命,更少不了反抗的一方。最持久的反對之聲來自宗教領域。從《物種起源》甫一問世,牛津大主教威爾伯福斯與"達爾文的斗犬"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那一場熱熱鬧鬧的攻訐,到現代進化論者和特創論者在立法及教育體系中的一系列斗爭,都強化了科學與宗教兵戎相見的印象。但兩者的關系其實很微妙,往往不知何時就簽訂了秘密條約,而上帝像是秘密條約的犧牲品。中世紀基督教經過希臘化的上帝本是至尊,是不動的推動者。他不動手,甚至不屑于動腦,他只要"光輝普照"就結了。哥白尼使人類撤離了宇宙的中心,之后的科學革命把上帝變成了一位精于設計的鐘表匠。達爾文使人類不再是上帝的特選尤物,上帝似乎很忙,頒布了生命進化的基本法,就不再關心其實施細節和方向。這是更進一步的妥協。其實按照人們所理解的"適者生存",如果有上帝的話,他已改任實驗員,面對各色的化學試劑,懷揣蒼白的物理定律,左試右試,然后撒向世間,由環境依據"適應"尺度來檢驗成功與否。只是這樣的上帝已不值得信奉,實際上也從未被接受。
體制化的科學與宗教都在追尋變動中的不變規則,只不過它們得到了不同結果。上帝六天創世和自然長期進化的爭論之結局在我們這個科學時代顯而易見,但逐字逐句遵從《圣經》的原教旨主義者畢竟不多,宗教也在"科學化",現代遺傳學、分子生物學的最新研究成果常常被用做反對達爾文進化論的論據。雙方精巧的修飾與微妙的妥協使得達爾文革命變成了一場持久戰。
處于這場革命的進程中,人們更加無所適從了。科學為什么不能使人完全信服?是它仍在完善,還是因其固有的局限?為何人類始終擺脫不了對自然的超自然解釋?柯林伍德說得好:"人不僅需要了解,更需要理解。"天空為什么是藍的?回答這個問題不僅需要知道藍光的波長及散射原理,同時還要滿足人類想融入這片藍色的永恒欲望。于是人不僅幻想騎鵝旅行,更發明了種種飛行器。可荒謬的是,憑借機器的偉力,人接近天空一步,天空就后退一步。壯麗天涯也是人類所面對的亙古困境。可現在宗教還能給予人精神安慰嗎?上帝還是那個在十字架上獻身的"真"嗎?他為何竟然與我們委派給他的職責不斷妥協呢?人們對上帝談論得越來越多,而理解得越來越少了!
達爾文革命比庫恩范式理論中的哥白尼革命更為復雜,因為它直接關涉人類思維的困境。鮑勒(Peter J. Bowler)的《進化思想史》在更廣闊的關于進化觀念的歷史探尋中,展示了這種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