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
“不朽”或許是每一個人的既樸素而又可笑的想法。對于百姓而言,是長生不老,容顏永駐,包括古時的皇帝,脫不出這種對生命的基本訴求。而對一些在歷史上或有舉足輕重地位或希望舉足輕重者言,“長生不老”也就上升到一種哲學的境地,此之謂“不朽”。
讓我心生感慨的倒不是這種不可能的愿望,而是我們試圖“不朽”的一些做法。
近讀麥克阿瑟的傳記《老戰士永不死》,這種念頭再一次強烈起來。
憑心而說,對于傳記類的作品,我一般只讀國外的,國內作者的作品,除了獵奇,我基本不看重。原因很簡單,寫得不如人家好。
《老戰士永不死》記錄了美國五星上將麥克阿瑟傳奇的一生,在許多關于這位美國將軍的傳記作品中,這本書是我所讀到的最完整的一本。它使我第一次對麥克阿瑟這個人有了有血有肉的感性認識。有別于片斷的印象,傳奇的瞬間與一生的經歷在很大程度上存在誤導與誤讀,它實際上在一預設的閱讀心理上對讀者造成了以偏概全的結果。也正因此,片斷的傳記作品充其量只是一件史料,它不能代替傳主的一生性格。
而《老戰士永不死》卻將我對麥克阿瑟的所有片斷聯綴起來,它使我在腦海中構成了一件完整的作品,構成了一個關于麥克阿瑟的人的形象。這一點我認為非常重要,自此完成了一個故事的描述,起碼在基本知識上也做完了一件工作。盡管我不能就此斷定這本書是關于麥克阿瑟的最好的傳記,但我可肯定是較好的一本。
“老戰士永不死,他只會悄然隱去?!边@是一首美國獨立戰爭期間的歌,僅就歌詞我感覺到了強烈的美國鄉村歌曲的韻味。但讀完全書我感到麥克阿瑟本人的韻味與鄉村歌曲并不協調,鄉村歌曲浪漫、純樸、帶有淡淡的憂傷,而麥將軍則自負、自大且極端自我欣賞。
我無法斷定自己的感覺對于評價一個人有多少依據,上述感覺的反差只是強化了我一貫的看法:人是多側面的,人是無法完全理解的,人性中有善也有惡,人就是一枝怒放的罌粟花。再進一步講就是一些日本人身上所體現的極矛盾的一面,他們可以一邊擦著滴血的軍刀一邊高唱櫻花之歌。丑與美惡意地共生在一個并不善的肌體上,給人們開一個惡意的玩笑。
僅就麥克阿瑟而言,他的性格完全代表了美國的性格,虛榮、狂妄、自大、好學、聰慧、不加思索而又詭計多端。他的真與善與自私與惡在中國人看來完全不協調地統一在一起,他生前既有輝煌而不可一世的時候,也有狼狽逃竄如喪家之犬的時候,并且,對他的評價在其身后也仍將是褒貶不一。麥克阿瑟,既然成了公眾人物,光榮與齷齪便休想獨自欣賞了。
但缺陷并不就此遮去偉大的光環,美國人照樣把不死的禱詞刻在麥克阿瑟的墓碑上。畢竟,他是美國歷史的一個片斷,在此,我們看到了一個歷史觀念的理性之處,也看到了西方歷史上對于人的一貫態度,除了神之外,蕓蕓眾生生而平等。
我為什么不愿看中國作者的傳記作品?
因為我們沒有關于人的平心靜氣的認識。厭惡不代表一切,喜歡甚至愛戴也代表不了一切。盡管我們拋不開個人的偏向,但我們起碼可以平起平坐地與傳主交談。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憑什么為他人立傳?俯瞰或仰視的寫作心態先天就帶來了歪曲,要么痛加撻伐,要么無限崇敬,滿紙宣泄的是讓人可疑的私欲。
我們從歷史上就沒有整體的傳記觀念,而只是“列傳”或“傳奇”。這一點從司馬遷的筆下就可看到。在他筆下,人物盡管栩栩如生,但主導性格卻是單一的,中國的歷史作品在人物寫作上往往脫不出這一套路。太史公筆下的項羽與劉邦倒是極為例外的例子,可惜這一寫作傳統并沒有延續下來。官史一旦修起來,便只看到光輝形象了,反而野史之類卻多一分人的可感可受。若不然,朱元璋的流氓形象也不會為今天人所知。
整體的平民氛圍,是決定一個歷史人物是否永存的民眾基礎,麥克阿瑟并不是完人,但他卻肯定要在美國歷史記憶中存在下去,他的夢想代表了美國普通民眾的夢想,他的缺點也代表了美國普通人的缺點,他的延續并不在于他對美國社會有多大貢獻,而是他的一生所做所為組成了美國歷史的一部分。正是這一點,我感到人的可愛之處。
如今出版界正泛濫著浮華與熱鬧,出現的大量作品正以其消失的速度反襯著一個巨大的玩笑。在這些作品中,我以獵奇的目光找尋著自己尚不知曉的“史料”,更以厭惡之情看著那些本該吃喝拉撒的歷史人物被弄得不食人間煙火。
行文至此,我忽然感到麥克阿瑟與鄉村歌曲挺合拍,我可以想像麥上將叼著玉米棒子煙斗,頂著被汗浸得發白的陸軍元帥帽邊彈邊唱,這個場面讓我感到好玩、好笑,而不是與民同樂。
(《老戰士永不死》,杰弗里·佩雷特著,海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