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來時去的回憶,支撐著我。
別了,那些好的日子。我把它們都丟了。
這是春天嗎?如今我什么也想不起來。樹還沒有綠。花也未開。把那些東西都深藏在心里的,是誰。
誰在想我?我又想著誰?
火車開得好慢啊。怎么也到不了那里。
是午后的陽光喚醒了我的眼睛。然后是電話。
那個男孩子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里。
他說,他要從北京飛到哈爾濱。他問我長春冷嗎?我說很冷。
他到了哈爾濱以后又給我打來電話,他說,他想來長春看我。
我說,好啊。
天就下雪了。
他的聲音在他的手機里。我看見了他的手。
他正站在路上,路上全是雪。哈爾濱下了一場更大的雪,他說。
放下電話,我去了超市。
那是長春很大的一家超市。恒客隆超市。差不多,全市的人都來這里買東西。
我推著貨車,選了兩瓶紅酒。以前我一直喝這個牌子的酒。畢加索干紅葡萄酒。原產地:西班牙Toledo。在長春有總代理。去年我喝了一年,春節那幾天喝得最兇。從未醉過。
回到家里我就等他的電話。他從哈爾濱出發時給我打過。他包了一輛出租車。午后3點。
接到一個朋友的長途。他告訴我,剛剛收到我的書。那本小書。很好玩兒的書。只有手掌那么大。在電話里他跟我說,喜歡哪幾張照片。永不磨滅。考入大學。童年和父親在一起。短發的。在海邊的。聽到一種聲音的。很多。然后他問我是不是想要離開長春了?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是感覺。沒有什么理由。
我在找一份工作。我現在的工作變得沒有意義。我們單位從今年開始就停發工資了。我要完成十萬的任務,我才會有一年的工資。這很殘酷。
他說他能幫我。他可以在北京為我找一份工作。
我知道。我知道他能幫我。事實上,我的好多朋友都能幫我。
北京。對我來說,實在太熟悉了。那里有我太多的情感記憶。多年前。
我不愿意回憶。我只想要現在。
男孩的電話就是那時打的。一直打不進來。
他坐在出租車里,找我家的方向。
司機說,你去哪兒?
他說,他也不知道。
司機說,你不知道去哪兒,我怎么拉你。
他說你隨便走。
他打了114。他問人家,899局的電話在什么方向。
他很聰明。
他記起我剛剛在電話里跟他說過,我家就住在醫大二院附近。他一下子就找到了。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寒風里。他穿得很少。他說他冷極了。
那天長春一直在下雪。下雪的時候,天就格外冷。
我從前沒有見過他。他與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有一瞬間,我很失望,因為他看上去太小了。純粹的那種小男孩。
幾天前,我從北京回來。
北京,又是北京。為什么我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北京。現在沒有故事,是因為我住在長春。長春這座城市,已經喚不起我的感覺。沒有感覺的我就像一具僵尸。
我住的地方,非常奇怪。在我家西面有一座廟,偽滿洲國時就有了。我有時去那里燒一炷香。不是經常性的。比如,我的小說寄出之前,我會去。我把小說放在包里,把包放在廟里的爐臺前。發表以后,還會去一次。東面是一條叫鬼街的地方,那里全是賣陰間的東西,紙車,紙馬,紙人什么的。我在那里買過東西,我帶它們坐火車去了白城,那是送給我死去多年的爺爺和奶奶的禮物。總是在清明節左右。南面是通向飛機場的一條公路,我以前有許多錢的時候,那會兒我喜歡乘飛機遠行。有時我會一個星期飛到北京三次。飛機帶給我飛翔的快意。我喜歡那種感覺。生活中達不到的所有事情,我都能在那樣的時候體驗到。北面是教堂。大學時代曾經有一個假期,我和我同班的女同學每天早上都去那里,聽神父的祈禱。我拍過照片。那會兒我寫詩歌。神父說,詩很具神性,你們有福了。另外,我還聽說三四十年代有位女作家梅娘以前曾經住過我現在住的地方。西三道街。她也是長春人。好像還有過什么“南張北梅”的說法。有一年夏天,北京的一位老師送我一本書,就叫《梅娘》,是她的散文和小說集。
這一次去北京,我坐火車。這幾年,我外出都是這樣。因為我沒有錢了。沒有錢,是因為我開始寫作了。沒人強迫我。所以我從不后悔。我丟掉了特別豪華的房子,還有那個房子里的一切。我丟掉它們,然后我選擇了現在的生活。我有時候會懷念從前,不是心疼那些因錢帶來的一切,而是懷想從前美好的、生活過的往事。對于我來說,往事高于金錢。有人說我很傻。
寫不下去了。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Heineken。喜力。我在北京三里屯酒吧,和義雄喝過。長春的酒吧里也有這種酒。點了一支煙。Vogue 。也叫綠葉。1998年以前,我一直吸Capri。但從1999年最后的那幾天開始,我吸上了Vogue。吸煙時會有很多思緒。飄動著。像煙霧。酒讓我興奮。有感覺的那種。會想要一種東西,比如:男人。我一般在酒喝到一定分量時,就會要男人。煙不會帶來這樣的欲望。煙的感覺是往上走,吸進肺里,閉上眼睛,煙就在腦子里。酒是向下。讓你想。現在,我也想。只是在長春找不到我想要的人。很痛。
接了一個電話,又是北京打來的。一個朋友。他問我過年好嗎?我說,說不清楚啊。正是在我想男人的時候,他打來了電話。但是,他在北京。我在長春。我決不能說我想他。那樣我會更痛。
事實上是,從北京一回到長春,我就開始想念義雄。
義雄。義雄。
此刻我在心里叫著他的名字。他在海邊,一個小城里。和他父母親一起過年。
我想起來了,現在是過年的時間。
是龍年。
一到這樣的時候,我就忘記了日子。
今天是初四。
這樣的時候,我只能記住初幾。陰歷的日子。今年的大年三十是二十九。然后就是初一了。義雄本來說要在年前來長春。可后來他說,他有事,大概要初五或初六才能過來。我有些不信他的話了。也許他根本就不會來。他只是在電話里這樣安慰我罷了。
我的心又開始痛起來。
是火車。對,火車。我這輩子好像總是和火車有關系。車站。路上。在路上。我就是在路上。我一直都是在路上。我上了那列火車。去北京。差不多有一年我沒去北京了。啊。不。夏天時去過。那時我要去大連。在北京轉車。只停了一天。很多朋友給我電話,我誰也沒見。晚上就走了,去了大連。是夏天。天很熱。我還記得。
我在車上。
車廂里很熱。冬天。溫度很高。我坐在那兒。那個男人來了。他戴著眼鏡。他說要和我換一下座位。我看了他一眼。不想換。東西都放好了。我不愿再動。可他說,換一下吧,換一下。我不再看他。他不走,就站在我面前。他說他跟好多人換,可誰也不跟他換。他好像認定我,認定我會和他換。然后他就那么站著,那么堅定。他感動了我。我對意志堅定的人總是充滿同情。然后我接過他手里的票。我到了那里,提著東西。他要幫我拿,我沒要。13號。他是13號。這個數字讓我不太高興。可我答應他了,我只好去13號。
13號。我把東西放下。別的東西都放好了。可是那個淡紫色的箱包,沒地方放。別人都占滿了。后來我就把它放在下鋪的底座那兒,還好,那兒空著。我放箱子。我抬起頭。我看見了那個男孩。他也正在看我。我們都愣了一會兒。不知為什么,有一種什么感覺,在心里飄 。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他。好像他坐在這兒就是為了等我來。好像那個與我換票的人,就是為了讓我到這兒來,他才與我換票。好像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他在這兒。他還在看我。我也在看他。他就說了那句話。那是他與我說的第一句話。對。就是那句話。一點兒沒錯。這句話我會一直記著。因為這之前沒人這樣對我說過。我是指陌生人。他說,你,你是寫東西的人。
這之前我一句話沒說,這之前沒有任何地方能表現出我是寫東西的人。他只看著我的臉,就認定我是寫東西的人。
我說,你怎么知道?
他說是感覺。
火車開了。開得很漫。長春遠了。天也黑了。外面是白茫茫的雪地。樹上也有雪。冬天的長春就是這樣。白色的。一直是這樣的顏色。直到3月,春天來了,那時雪才會化。先化成冰,再化成水。
我們就開始說話了,說什么了,有些記不清。好像是畫展。那種另類的畫展。從北京到長春來展。他就是跟那個畫展來的。他是做什么的?畫家?不太像,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我看他不像是畫畫的。我過去與畫家,畫畫的,畫,都曾經非常熟悉。他們是怎樣的,我一眼就能感到。他不太像。
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個畫展。我的一個朋友打電話給我。他也是個畫畫的。他幾天前剛剛在蘆葦叢中給我拍過一組照片。那些照片拍得好極了。我沒想到照片上的我看上去還那么年輕。他告訴我藝術學院正在展出一些畫,他說挺好的,你應該看看。可那幾天我實在太忙了。我答應別人一個稿子。他們一直在催。我答應了人家我就得按時給人。我要掙那筆錢。快過年了,我得給我女兒買一些新衣服,買她愛看的美少女,櫻桃小丸VCD碟。她現在被我寵壞了,什么都管我要。所以我必須好好掙錢。我夜里寫,白天睡覺。這樣我就沒有時間看那個畫展。等我想去看的時候,我又乘上了這列火車。
男孩說,你想看嗎?我這里有錄像。一會兒關了燈我們可以看。
是嗎?可以看嗎?
當然。
燈遲遲不關。火車開得越來越快。到哪兒了?四平,不,更遠了。
我想到我女兒,這會兒是不是睡覺了。他一定很想我。她一想我她就會哭。我心里有些難受。
可能這時我臉上的那種表情就是寫東西人的表情吧。
男孩仍然堅持認為我是寫東西的。
窗外是一座座農家小屋。還有的人家亮著燈。遠遠地看,一閃一閃的。有點兒溫暖。在心里。
還在說話。車里的人都在說話。
后來就關燈了。
后來我們就躺在鋪上了。他在我對面。
后來他就拿出那個微型攝像機,從他黑色的包里。
他往回倒帶。在靜靜的夜里,發出滋滋的響聲。那種聲音聽起來好極了。
他把手伸出來,在窄小的茶桌下。我把頭從鋪位上探出來。他舉著機器。我看見了那些畫。在那個撲克牌大小的屏幕上。那些畫很好。是我喜歡的那種。他有時和我小聲說些話。我也說。我們一起看。
夜在緩緩地飄。在路上飄,在我們的聲音中飄。我也在飄,飄在那些畫里,飄在他的機器里。飄在他的手上,他的心里。
我就是在那時感到了那種東西。那種什么東西,是什么,我還說不清。可是我認定了那有一種東西。他也感到了。我好像碰到了他的手。沒有。也許沒有。不太可能。我們都很小心。那時我們都很小心。怕碰碎了什么。
到沈陽了。外面有燈光。廣播里在說,是沈陽。
我心里滑動了一下。那個夏天,從大連回來的火車上我從夢中驚醒,車就停在沈陽。我當時下車了,站在外面很久。那時還是夏天。夏天的風吹動著我的裙子。樹還綠著,還有花在開。我聞到了花香。從男孩的頭發里,從男孩的手上,從男孩的身體里。
畫沒了。機器停了。聲音也沒了。火車又開了。
夜很深。
我說睡吧。
他說睡吧。
我們就睡了。
我們躺著。我有些睡不著。后來我們又說了會兒話。后來我就睡著了。中間醒過一次,我站在窗前,看見外面那輪圓月一直跟著火車走。他的臉在明月中閃著一縷紅光。
一個非常神秘,非常奇特的夜晚。
現在來長春看我的男孩,不是義雄。
他叫孟路。
我領著孟路穿過一條馬路,在一個小區門前,我告訴他,這就是我的家。
一座灰色的樓房。
樓道里很暗。外面剛剛安了一個防盜門。長春的社會治安,最近不太好。去年有刨錛隊的人,很兇殘地殺了許多人。今年刨錛的人沒了,這座城市又有了很多綁架的黑社會。同樣殘酷地殺人。
孟路一進我家的門,就開始興奮起來,他不停地與我說話。在屋子里轉來轉去。這時候我才真正看清他長得什么模樣。一個清秀的男孩。也是我喜歡的那種。但是,他看上去還是太小了點兒。讓我有種是我在勾引他的那種感覺。
現在我還搞不太清,怎么他一說要來長春看我,我就這么輕易地讓他來了。如果在從前這根本不可能。別說是從前,就是幾天前,如果我沒有認識義雄恐怕也不太可能。我有點明白,或許這一切都源于北京,源于那天深夜,當義雄要愛我的那個瞬間,我放棄了他。可在我返回長春,走下火車,把包放在地上的時候,對,就是那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錯了。我從未在這樣的事情上如此地錯過。但那時,在北京那時,我不知道我錯了。在義雄送我走的站臺上我也不知道我錯了。只是此刻,我回到長春的家里,面對空蕩蕩的房子時,我才猛然意識到我錯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坐在辦公桌前。電話就響了。
孟路告訴我,他要來長春。
我不想再錯。
我那時還沒見過孟路。我們通過很多電話,我們看上去已經很熟。我喜歡聽他的聲音。我想他應該是個好孩子。我不想像丟義雄那樣再把他丟了。現在我想抓住它們。它們是什么,我還不知道。但我不能再丟什么東西了,我已經丟了太多的東西。
我就對孟路說,好啊。好啊。
為了他來,我把很長時間沒用的燭臺又翻找出來,插上蠟燭。拿出酒杯。專門喝紅酒的那種。我還鋪上了一塊漂亮的桌布。
我問他是否餓了,要不要先吃點兒東西。他說,不餓,坐下說會兒話吧。
我們說什么了。現在我有些記不太清楚。
談話使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
我放音樂。
他說,很好聽。
然后我們說起我們非常好玩兒的相識,如果沒有另外一個人,我不會認識他,他也不會認識我。
好像是小說里面的事兒。真逗。
我去廚房做飯。他讀我的書。
有時他從門外對我說話。抽油煙機的響聲,淹沒了他的話。我什么也聽不清。
有電話來。他叫我。
我聽電話。
音樂在播一首郭峰演唱的歌。
漫漫的長路,你我的相逢。
珍惜難得的緣分。
默默的祝福。輕輕的問候。
互道彼此多保重。
還有一個夢,你我曾擁有。
愿我們今世天長地久。
緊緊地依偎,深深一安慰。
相親相愛不離分。
1999年5月,或者是4月。大概是春天的時候吧。那天我在單位,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個陌生男人。他說他是導演,叫孟路。他說了他的單位,他還說了他認識同時我也認識的其他人。然后他說,他看到了我發在《電影·電視·文學》上的一篇小說。他說想把它改編成電視劇,問我是否同意。他提出了要給我的價格,問我是否愿意參加改編。我說,不愿意,他可以購買版權。我不會改本子。永遠也不會。他說他會找別人改。
以后他又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仍然是關于改編的事。他給我留了他的電話。但我從沒給他打過。每次都是他打給我。有次,他告訴我,本子的事已經定下來了,他讓我這幾天里等他的電話,然后去北京簽合同。同時我可以得到我應得的版權費。
他說的那個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他一直沒再來電話。這時候,我有些懷疑。
我打電話問了他說的那些他認識的人。他們都告訴我,是有孟路這個人,與他跟我說的身份是一樣的。
我解除懷疑。
但他的電話遲遲不來。
我按照他留給我的電話打過去,可對方說并不認識這個人。
事情有些奇怪。
正巧那時候,北京有個人來長春。我就說起這事兒,他說那好辦啊,我給你問一下吧。他離開長春以后,給我打來電話,告訴了我孟路的手機號。
我撥過去。接電話的是另外的聲音,并不是與我聯系的孟路。
可他說,他就是孟路。
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他也覺得奇怪。他的身份與那個給我打電話的人是一樣的。但他不是打電話的人。
是有人冒充了孟路。
他開始懷疑是他身邊的哥們,他為此事問了好多人,可對方都說沒有。
很長時間,我們一直找不到那個冒充他的人。
有時候,我們偶爾會通個電話,彼此通報一下信息。他問我那人有電話來嗎?
我說,有。那人后來打過一次電話。在他正和我說話時,我去打開錄音機,想錄下他的聲音,我很好奇,這到底是個什么人呢?他這樣做有什么目的?很沒勁的人。但是那次還沒等我錄下他的聲音,他的電話就斷了。好像他知道我發現了他并不是真的孟路。
以后,他沒再來過電話。
假的孟路消逝了。真的孟路和我相識了。
世間真的有好多事是沒法說清楚的。
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我去西單取火車票。
多年以前的一位朋友,幫我訂了一張票。
他單位在西單附近。中午,他請我在湘菜館吃飯。
吃飯時,他在跟我講他11歲的兒子,在學校里怎樣成了一個特殊的孩子。他為此事很煩惱。我告訴他他兒子其實是那種天才型的小孩,他不適合現在的應試教育。我說你不用擔憂,他長大一定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我太了解這樣的小孩了。我為他們感到難過。我說如果可能的話,以后就把他送到國外去讀書吧。我不太相信國內的教育。
我的話說得他情緒漸漸好起來。
我們分手時,我說你還得幫我一個忙。
他說,什么忙?
我說,自從來到北京我就沒怎么睡覺。以前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自己去了幾家藥店,可他們都不賣我安定。好像我臉上寫著我要自殺似的。
他陪我去了藥店。
藥店還是說沒有安定。
北京真奇怪。
在長春,就是買十瓶也不會有人管你。
他后來帶我去了他們單位。他去醫務室給我開了十粒。
我和他告別以后,去商店買東西。從兜里往外掏錢時,一張白底上面印著淡綠色文字的名片,慢慢飄到了地上。
然后,我看見了那個名字。
何義雄。
我把他從地上撿起來。
那天晚上的情景一下子浮現在眼前。那個男孩,那個火車上與我一起從攝像機里看畫展的男孩。下車時他給我的。他當時問我有沒有手機,我告訴他我沒有。他說那你給我打電話。我們就分手了。
我想起來,其實這幾天里我一直覺得好像有一件什么事情沒有辦完,可又想不起是什么。現在我想起來了。
他被我埋在記憶深處。北京忙亂的這些日子里,其實他一直都在那兒。在我腦子里。在我心里。只是我不愿意翻開它們。也許,如果不是他自己從我兜里掉出來,我就這樣把他帶回長春了。用記憶,用頭腦,用心。一直裝著,我想我會一直裝著,就像一個夢。永遠不打開,永遠不驚醒。
可是現在不行了,現在他來了。也許不是他要來,是什么,是命運,是什么人在暗中給我指點,也許。我想我不能放下他。不能。那一瞬間我很堅決。
服務員手里舉著我要買的東西。她說你要不要啊。我說不要,不要了。
我向磁卡電話那兒跑。很快的速度。百米的速度。好像不這樣跑,他就會丟了。就會沒了。
撥通了他的手機。
我對他說,我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
他一下子就聽出是我的聲音。他同樣急切地告訴我,他想見我。他說他去我開會的地方找過我。他在門外等了很久,人很多。他沒找到。
我說5點鐘,5點鐘我們再通一次電話。
他說,好,就5點鐘。
昨晚我吸了16支Vogue。喝了一瓶喜力。我不敢再喝酒。我怕我會想那個我要見的男人。他說他會來看我。他說了他來,可他到現在也沒再給我電話。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一定在哪兒出了問題。他誤解我了。他想得太多了他的想法與我的想法正好相反。他怕了我。我想。如果他把我想錯了,我會相當難過。這么好的時光里,我多想看見他啊。他不會來了。不會來了。他對我說的那些話都是應酬的。為什么會是這樣,我真不明白。不明白更好。如果明白了,我會更傷心。是我自己把他弄丟了。是的,是我。沒有別人。完全由于我自己。我怪不得任何人,尤其怪不得他。他沒錯。他一點兒都沒錯。錯的人是我。一開始我就錯了。我怎么會把夢當作真實的東西。那樣子實實在在地用手去抓,抓不到的。什么也抓不到。很多事情其實就是一瞬間的事兒。過去了就沒了那種感覺。在這個輕浮的世界上,誰還會像我這樣呢。所以是我自己把它們弄丟了。就在那個時刻,就在他吻我的時間里,就在他把手伸過來的片刻,我放開了。現在我有什么理由與資格去怪罪他呢。我失敗了。我從沒有像這一次敗得這樣慘啊。我的心在疼。那種疼,沒人知曉的。我還想喝酒。喝許多許多。醉在酒里。這樣我會好受些。我把很多事情都給弄反了。弄反了。
吸Vogue的人里有種傳說。他們說,每一盒Vogue會有一支煙是帶白粉的。這話我信。如今我拼命吸。是想找到那支。我想要它。太想了。我控制不了自己。就像我想那個男人。他不來,我就要那支煙。那支煙在哪兒,我還不知道。我要吸完一盒才能找到它。為了找到它,就是吸十盒我也情愿。就像為了等到他來,我在拼命打這些毫無意義的文字。這些文字就是我要的白粉。他從我的腦子里飄出來。在升。升得很高。我看見我的身體懸浮在空氣中的樣子。我看見他正在向我走來。我看見了。什么都看見了。我要看見的我都能看見。我找到了那支煙。在我看見他的時候,我找到了這些字。我對氣味與聲音的感覺超出了正常人。我現在很不正常。
今天初五。
昨晚我停下電腦的時候,夜還不深。我為自己做了份水果沙拉。太想喝酒了。孟路告訴我。孟路在來長春看我的那天晚上告訴我,不要喝畢加索干紅了。他說國外的酒其實挺雜的。他說你喝張裕,張裕解百納,頂級的。現在我房里就有一瓶。我猶豫著要不要喝。后來我去拿酒時,我看見了義雄。又是那支煙在搗鬼。我放棄了酒。我又點上了煙。
說到哪兒了。我一吸煙就把我要說的給忘了。
對,說到5點鐘我們再通一次電話。
那時候我站在西單一部磁卡電話旁。我放下電話后,趕回住地。
我的困勁一下子就上來了,像性欲那么快,像高潮時那么強烈的振顫。
我倒在床上。我還沒吃安定,安定被我放在枕頭底下。好像是因為我包里有了這十片安定,所以我才放松了自己。人在放松自己的時候,就能把什么事兒都辦好。比如,做愛。比如,寫作。比如,生活。很多事都是這樣。安定像是童話書里講的鎮妖法寶。有了它,我就不怕失眠了。
睡得很沉。來北京這么多天了,還從沒睡過這么好的覺。也沒有電話來干擾。
我醒來的時候,正好5點。
剛睜開眼睛。電話就響了。
是個男人。他說有一些人要請吃飯。這些人很重要。重在哪兒,我沒細問。要拍一部電影的。一部很偉大的電影。這個時代里還有偉大的事情,真不容易。我并不格外興奮。也許只有小說才會偉大,或者電影。總之不是我偉大。我很渺小,很弱,很無奈。為了偉大一點兒,我答應了吃飯的事兒。
我給義雄打電話,告訴他,我要在吃完這頓飯以后才能與他見面。他說那你不和我一起吃飯了嗎?聲音里聽有點兒失望。我說不能了,但是我們可以去酒吧。他說好吧。我告訴他我吃飯的地方,他說他會在那附近等我。我說到了那兒再跟你聯系。
我們到的時候,那些人已經等了很久。
我有些高興起來,他們很年輕。他們長得都很英俊,他們看上去都很好,心好,人好,這足夠了。不會有什么故事發生。不會。他們都太好了。我看人全憑直覺。越好的人我越知道根本不可能走近。但是看著這個好,也是個好事情。
我給義雄打電話。用別人的手機。
那時是7點30分。我看了表。
我們剛剛吃上。我說,吃完了我會再與你聯系一次。
他們知道有人在等我。他說,去吧,去談情說愛去吧。多么好的夜晚,多么好的北京,多么好的姑娘。
我笑了。
我笑的時候,聲音從嗓子里發出來,好像唱歌那樣,在飄。
然后是8點,然后是8點30分,飯吃完了。
我再次撥通義雄的手機。他說他就在離我不遠的飯店里等我。
好,那我們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他們用車送我去了那個飯店。
北京的夜真的好美啊。
我做了蝦仁油菜,這是我會做的僅有的幾道菜里最拿手的。做了牛排。炸土豆餅。燉了一只烏雞,加枸杞和人參。水果沙拉。我們喝畢加索干紅。
孟路說,這個燭臺真漂亮。
燭光映紅了他的臉。
如果我此刻告訴他,其實我現在是在等義雄來,他一定會很難過。
為什么義雄對于我變得如此重要,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也許因為那天晚上我讓事情停了下來。像寫小說一樣,把情節拉長。我不想這么快進入故事,我想先要一個過程,然后才是結局。義雄當時肯定不懂。肯定不懂。
寫小說有時就像在做愛。與陌生人。與自己。
我和義雄那天沒有做。不是不想。
也許因為太想了,所以想讓這個想一直持續著。
這是個毛病。
從北京那個夜晚開始,我就一直在這個做愛的感覺里持續著。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鐘表走動的聲音里,都交織著我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呻吟。快感時時刻刻在我身體里。
孟路來的這個日子也是義雄在電話里跟我說的他要到的日子。在同一天,或許同一時刻。但不知為什么,在心里我隱隱感到,義雄不會來。這種感覺很強。是我把他弄丟了,是我。義雄不會來,一定的。我的感覺歷來準確無誤。所以,我一接到孟路的電話,就讓他來了。因為我不想再丟了孟路。也許,這是個更大的錯誤,也許。可我現在什么都不清楚。我被義雄完全搞糊涂了。我也被我自己弄反了。什么事情現在都是反的。我也是反的。也許,生活就是這樣。也許,愛,就是這樣。反的。
可我一見到孟路,我的心就在強烈地想念起義雄。我想要是此刻和我坐在一起的人是義雄多好啊。也許就在幾分鐘后,義雄會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到了。在長春。在機場。火車站。隨便什么地方。
也許,什么事情都能發生。
也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
這都應該是故事里的事。
現在我明白。這也許就是命運。
我在我自己構筑的幻覺里奔走。不,也許不是幻覺,我就是這樣生活的。我的生活就是我的幻覺。我把幻覺當作了生活,我又把生活推到了岸邊。我站在遠處,我走不到那兒,就像那天夜里我把義雄推遠一樣。我對自己說,好的東西放在心里。好的東西不放在心里,好的東西就會消亡。我不愿意讓它沒了,我要讓它們永遠這樣好。就像花總在開,就像愛總在做。是的,從我離開北京,從我離開義雄的懷抱,我就沒有再與他分開過。沒有。孟路。孟路是誰?他是另外意義上的義雄。他是那個外部的義雄。他是來和我完成一件事情的義雄。這是我和義雄沒有完成的。現在他來了,他能夠完成。他一定能完成。
所以義雄肯定不會來。
為了證明一下自己,證明我的感覺,我想我該給義雄打個電話。盡管我已經控制了很久。現在我還是忍不住了。
我對孟路說,對不起,我得打個電話。
義雄說,他正在高速公路上。他說過一會兒打過來。
孟路看著我。我吃不下飯。只想喝酒。
酒的麻醉,酒的熱力,酒帶來的想,帶來的要。那么強。
義雄的電話來了。
他說本來是今天要過去的,可是現在不行了,他又有了別的事。他說年前過不來了。這樣吧,初四或初五,也許初六,他會來,然后,我們一起去哈爾濱。我有些失望。但我嘴上還是說好啊好啊。
我倒了一大杯酒。一口氣喝下。
孟路說,你好酒量呀。
是嗎,你才知道嗎。
當然,以前我們沒喝過酒。
對,我想起來了,才剛剛見面。此前不過是通了幾次電話。我喜歡他從電話里發出的聲音。那種京腔。挺純的。不油滑。很甜。很透。
現在我們一起喝酒。酒味兒好像不太對勁。
他跟我說他剛剛拍完的電視連續劇。他帶來了關于它們的宣傳畫冊。上面有他的照片。他是那部劇的導演。他去哈爾濱就是為了這部劇的發行,廣告,后期的一些事。他說他明天必須回去,晚上有個飯局。是要辦事的那種。
他談我的書。他剛剛在我做飯時看的那幾段文字。
他說他喜歡我寫大海時的感受,他說他也有。
他說我是個非常藝術化的女人,對男人還很有魅力。
你在拿我開玩笑。
不,認真的。
因為這個小帽子嗎。
是我在長春的韓國店里買的。貼在頭上的。在北京時我一直戴著。見義雄那天夜里我戴著的。義雄在北京車站月臺上送我回長春的那天晚上,我沒戴。他問我那個小帽子呢?我說放在包里了。
那是我們在北京分手的夜晚。
孟路來的時候,我化了很濃的妝。
第一次在去往北京的火車上看見義雄時,我在家里洗好了臉,打算上車就睡覺的,所以什么妝也沒化,很本色的。義雄就是在那張臉上看出了我是寫東西的人。這讓我感動。
我對義雄的感情來自于冥冥中的一種緣分。
很自然地,好像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一個人。
1999年。是我的本命年。
1999年大年三十那天。我和一個新疆來的姑娘去算命。
她知道在長春一個地方有個瞎子算命很準。她一早就帶我去找。
瞎子說了很多話。太他媽的準了。他幾乎說出了我這一生經歷的所有事情。
最后,他說有兩個日子你要記住。
一個是躲星。一個是接運。
躲星,就是那天是我那年的災日。正月十八。他說下午1點至3點。別往正北方向走。可以坐著,千萬別躺著。
那天我按他說的哪兒也沒去。平安度過。
接運。就是我那一年的一個轉折點。有運氣來了。要好好地接住它。立秋的第三天。立秋那天開始算。早晨3點至5點。也是別躺著,在東北角。
結果那天我正好在從大連返回長春的火車上。我把這件事給忘了。在大連時我還記著,我告訴自己千萬別忘了。可上了火車我還是忘了。我很累,一上車就睡著了。后來我就做了一個夢,非常奇怪的夢。我夢見了那天我和那個女孩去算命的時候,站過的一個路口上,一個許多年前我非常愛、也非常愛我的男人。他和他的朋友也站在那里。他的朋友后來走了,他就向我這里來了。他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走。突然地,我一下子就從那個夢里驚醒了。我睜開眼睛,馬上想到了算命人說的這個時辰。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手表,指針正好還差一分鐘到3點。我從鋪位上爬起來。車正行駛在遼寧。而非常奇怪的是,我在去往北京的火車上,與義雄相遇時,我們聊天,他說過了的老家就在遼寧,就是那個時間火車正在走的地方。義雄在那里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和大學的全部時光。那是沈陽。3點正,火車在沈陽車站停下來。我飛快地跑下火車。是瞎子說的東北角。我在月臺上站了好久,直到火車開了,才上來。
我也是在火車上認識義雄的。
我對義雄的一切來自于一種更深的東西。
可現在我把這一切都寫進小說里來了。完了。
我知道說了,就破了。
我毫無意識地就把瞎子的話給說了,這就意味著,我把我的命運給毀了。
我又回想起,那天深夜在北京,在義雄的車里,當他把手伸給我的時候,當我們深情地接吻的時候,我心里升上來了許多想法。其中之一,是我要事業。我要成功。我要自己。這樣想,也許我現在把它們弄破了也是我自己選擇了另一種命運,另一種生活吧。義雄帶給我太多的感覺。送我走的那天,在北京,在月臺上,我對他說,你像是從我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他說,我是一個就要走進你小說里的人。這話我還記著。
現在義雄不會來了。我有這種預感。我的預感一般來說都很準確。
我和義雄之間也許什么也不會有了。
我錯過了那個夜晚。錯過了義雄的懷抱。當他要愛我的時候,我逃跑了。現在我要愛他,他不來了。
現在來的男孩是孟路。孟路的生日和義雄同月,只差了兩天。孟路比義雄大一歲。而我,孟路,義雄,我們三個人的生日都是同月的,我比孟路多七天,比義雄多五天。這只是個數字,可有時數字就在安排著一種命運。
給我的我沒要。我要的時候,我又要不到了。
現在走來的人是孟路。而我又不珍惜此刻。
孟路在我眼前,我心里想的,我心里愛的,全是義雄。
義雄是我即將失去的,義雄是命運送給我的人,可我把他給拋遠了。我知道我再也撿不回來。我知道命運只在那一瞬間的時候讓我拿。而我放手了。
現在義雄更不會來了。現在我把一切都給破了。是因為寫作。是因為小說,是因為小說,我才泄露了天機。我恨透了文字,恨透了寫作,恨透了小說。這個魔鬼。它很早就讓我失去了幸福。失去了每一個女人都能擁有的快樂。失去了愛,失去了生命。我被它牢牢地抓在手里。我逃不脫它。它替代了我本該有的更好的命運,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相愛的人,更好的一切,一切。
或許因為失去,才有此刻的這些文字。是的,正是為了等待義雄,為了不難過,為了不寂寞,為了不心疼,為了不傷痛。我才又坐在了這里。這些文字,這些語感,它們與我以前的東西不一樣。我找到了我一直在找的,小說里需要的。可是我找到了它,我失去了義雄。
難道義雄是命運送來的另外的東西?不是我期待的。也是我期待的。我一個時候有一個時候的要求。現在我要它們,我不要也沒有辦法了。
今天是初五。這一天在傳說中還叫破五。又是這個討厭的破字。
外面有人在放鞭炮。是一個小男孩。我從窗口望出去,看見他把一掛鞭炮挑在樹上。炸碎的紅色紙片飄在雪地里。像義雄的臉,被我撕裂。
是因為那瓶酒的問題,還是義雄電話里跟我說他要過些日子來,我才醉的。現在我仍想不清。也許兩種可能都存在吧。
那么突然,剛剛我還在和孟路說話,說許多話。兩瓶紅酒空了。還想再喝。紅酒沒了,冰箱里有啤酒。我站起來去拿酒的時候,頭開始暈。不過能堅持。我給孟路倒上。我杯子里還有一些未喝完的紅酒。孟路好像也喝多了。他從桌子側面走過來。他說你戴這個帽子一點兒都不好看。說完,他就從我頭頂扯下來。他的手順勢一扔,帽子飄到了衣掛上。似乎他吻我了。這個時候,我就大醉起來。吻沒吻我記不起來了。或者是他擁抱我。我說還要喝呀。他說,對,還要喝的。他給我倒酒。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恍惚之間,我奔到了電話那兒。第一次我撥錯了。也是個手機。也是個男人。但不是義雄。我說,我喝醉了。他說,你打錯了。電話就斷了。我再撥。這次是義雄。我說,義雄,我醉了。我醉得好深啊。我說以前我喝多少都不會醉的。現在我才喝了兩瓶我就醉了。我說我好想你,義雄。為什么你不來?為什么。我醉了,我才會告訴你。其實那天在北京在車里在你懷里的時候,我多么想要你啊。他說,那你為什么不要?我說我不知道,我好矛盾。不是我不想要,不是。他沉默了。他不說話了。我說我要去北京找你,義雄。我好沒出息呀。你在笑我了是嗎。他說,沒有,我不會笑你,不會的。我記起來了,在車里在他懷里,他吻我。他的吻真好,那時候我就要了。可是,可是,在他的手伸過來的時候我擋住了他。后來他讓我靠在他懷里,他說你靠著我。后來,他又把他的頭放在我的腿上。我撫著他的頭發。那種感覺很久沒有了。很久。我幾乎要流淚了。就在那個時候。我對他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電話里義雄問我你在和誰喝酒。他說是你男朋友嗎。我說,也不是。他說他是誰。我說以后我再告訴你。這時候孟路就在我眼前。他在聽我的電話。他后來告訴我,他說的話他都聽到了,他說手機里他說話的聲音很大。義雄還說了什么,他那天跟我說的話最多了,他那天真溫柔極了。我的眼前全是黑的。看不見任何東西。我坐在地毯上。坐在書上。孟路說還喝嗎。我說當然,還喝。我又坐回餐桌前。我們繼續。孟路說,你當著一個男人跟另一個男人談情,太過分了吧?我說我醉了。我不知道我都說了什么。我問他我說什么了。他說你說你想他。不不,我沒說,沒說。后來我就開始吐了。一次次往洗手間里跑,孟路要過來看我,我把門關緊,不讓他進來。我不讓他看,我知道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我好討厭自己,我在心里罵自己,你好可惡,好可惡啊。我看鏡子里的我。我不認識她,她是誰,她是我嗎。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就因為在北京我把義雄丟了,我就這副樣子。太不堅強了。過去我把那么多的東西都丟了我都挺過來了,現在這些算什么呢。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好了,好了,別這個樣子了。從胃里吐出來的東西全是酒,好像它們一點兒都沒往里走,真他媽怪了。這時候,屋子里的電話響了。孟路沒有叫我。電話一直在響。很久。我從洗手間出來,電話還響著。是義雄。他說他現在在酒吧里。我問他是我們去的那個嗎。他說不是。他讓我去喝一點兒白水,我說我剛剛在喝茶。孟路給我倒了一杯茶。我正在喝。他說,別喝茶,越喝越醉。孟路聽見了,他又跑出去,給我倒來了一杯白水。義雄再次問我和誰在一起,他是誰?我說以后我告訴你。他說你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我說我想你。
電話放下了。我看見屋子里的燈暗了。我看見孟路把衣服都脫光了,他站在地上。然后他過來,他開始脫我的衣服。我順從地讓他脫。然后我們到了床上。我聞到了那種香味兒,從孟路的身上發散出來。他想要我。我說你別急嘛,我現在太難受了,好像又要去吐。我又開始一遍遍地往洗手間里跑。
我看見了義雄,我把此刻當作了那天深夜的北京。孟路就是那時的義雄。現在他在我的床上。他躺在我身邊,他吻我的頭發,吻我的身體,但那天是在車里。我知道我們不會在車里做愛,我知道義雄會帶我去哪里。可是我們終于還是沒有去,沒有去,是因為我。他要。我沒要。我沒要,其實我想要。就是這樣。義雄當時不懂,現在他懂不懂我也不知道。
是的,如果沒有北京的那個夜晚,如果不是我回來后如此思念義雄,如果不是我喝了這么多酒,如果我不是這樣深地醉,也許我根本就不會與孟路做愛,也許。我在床上一直在問他,你是誰?你是誰?
而此刻的義雄正坐在酒吧里,在北京。同樣的夜晚,不一樣的人。
那種持續的,埋在身體里的想要義雄的感覺支撐著我去寫這些文字。我把我們沒有進行的事情放在了小說里,在釋放的過程中我打開自己。在奔涌的熱浪中我把它們進行到底。
所以我說寫小說就像在做愛。空氣中會有那種氣體。
我的腦袋和手在一起。我的思想與身體在一起。我的呼吸跟文字在一起。
如果你看到的這段正好在我的狀態里,那么一定是我吸到了那支帶白粉的Vogue。我吸了二十支我才能找到一支。不知道我要再有多少男人,義雄才會來到這里。
推開旋轉的玻璃門,義雄就站在那里。大廳里。我往右看,他在左邊。不再是火車上的那件衣服。頭發也好像剛剛吹洗過,打著摩絲。他穿的大衣很好看。他站在那里的姿勢也很好看。向我走來的義雄臉上依然閃著那抹紅光。我看見了。
他與我握手。好奇怪的感覺。
我也換了衣服。我的大衣還是那件米色的。我戴了那個小帽子。兩邊還有兩個小辮子。我梳了兩個。一共是四個。大衣里面我穿著紅色的羊絨半袖棉衣。下面是一條裙子。蜜雪兒。我在長春卓展時代廣場買的。398元。是我得了400元的稿費以后去買的。我們好像是笑了一下,很含蓄的那種。
然后他帶我去他的車里。
他說,車停在不遠的地方。
我們向那邊走,路上有冰,還有雪。我穿一雙黑色皮靴。有點兒滑。天冷了。好像我們還說了什么話。記不太清。
那是一輛深灰色的尼桑車。他用搖控器打開車門。他的大衣在風里飄起來。
我坐在他身邊。
車開時,他放音樂。非常好的音樂。我說這歌很好聽。他說那送給你這個CD。我說,我的音箱恐怕放不出來這種效果。他說那就多來北京聽吧。
路上我們一直在說話,可惜我現在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好像他說,你到北京來吧。我沒回答他。車開得很快。那天是周末。路上車不是很多。
還說了什么,肯定還說了什么。我記不清路。那是什么地方?在北京我并不迷路。但那天他是怎么走的,我全搞糊涂了。
在三里屯一間酒吧前,他停下。
這地方是他常來的。他和那些人都很熟。他要了一瓶喜力。我要了一杯果汁。后來我也要了酒。后來我們還一起吸煙。他帶我到酒吧的另一處,墻上貼著他的照片,是他在這里玩飛鏢時拍的。他說,到現在為止還沒人超過他。他說了那個數字。我沒記住。我對數字的事情歷來是進入不了的。那張照片上的他很好看。我說我喜歡這張照片。他叫來老板,他讓他把那張照片拿來。他說那送給你。我收下了。因為我喜歡,看它第一眼時我就喜歡。
我們說起火車的事。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寫東西的,并且那么肯定。他說,是感覺。一般我不會送陌生人書,但那天在火車上我送他了。就是那本小書。就是因為他說我是寫東西的。我說挺不好的吧。他說沒有,挺好的。
我想起來,火車開了以后,那個跟我換票的人又后悔了。因為他知道在他下面的那個人睡覺打鼾,他又跑來找我,要和我再換回去。哎,我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啊。說好的事情是不能變的。這時,義雄就說,我也打鼾。那個人就走了。不一會兒,列車員來了,他讓義雄幫他個忙。好像義雄上車時找他幫過什么忙,現在他來求他,讓義雄換到另一個車廂去。義雄說,不去。不去。我記得那列車員來了好幾次,義雄都是這句話。
現在坐在酒吧里我又想起這事兒,就想笑了。
他說他小時候是個非常淘氣的小孩兒。
是嗎,看不出來呢。
那時候常常跟人打架。
也看不出來的。
后來,就有人唱歌了。
唱歌的是個女孩子。
她的嗓音非常好,很厚重的那種。比歌星們好多了。真正的英雄都在民間。現在我相信了。
他開始坐在我對面。音樂響的時候,音量很大。我聽不太清他說話。他坐過來,在我身邊。有點兒近的距離。我聞到了他頭發里的香味兒。他的臉上依然是那種紅光在閃。在酒吧里,在燈光下。它們變幻著光圈,在他頭頂上閃爍。
你送我的照片有點兒像鄧小平爺爺年輕時在巴黎留學時拍的那張。
他說,那是小平爺爺最好的一張照片了。
女孩子唱的是英文歌。
用英文唱出來的聲音就是不一樣。質地埋在語流中。
他的手機一直沒響,或許他關機了。
想不想聽爵士樂?
行啊。
換個地方嗎?好吧。
好吧。我們又開車走了。
又是我記不清路。
其實三里屯是我曾經非常熟悉的地方。不僅僅三里屯,北京的任何一處地方我都是很熟的。現在怎么一下子全陌生起來了。真是好怪。他怎么走的。車一直在開。就到了那個酒吧。吹薩克斯的是劉元。那晚他一直在吹。還有貝貝,還有一個日本男孩兒。
這個酒吧里的人少。墻那兒有個壁爐。假的,裝飾性的。不過很有情調。在書里我說過,喜歡午夜時分酒吧里那種無家可歸的情緒與氛圍。現在我又找到了這種感覺。
義雄坐在我身邊。可我沒有家了。
我的家被我弄丟了。丟了很多東西。如今什么都不敢去回想。
他對我說了許多話,我說得很少。我覺得有些話還是不說的好。說出來的事情像水面上的泡沫難以持久。幻覺在游移的思緒里飄蕩。我是那夢里的游魂。說出來會嚇著他。也許嚇跑了他。非常可能。
我們開始有點親近起來。說什么了,對了,我猜對了他的血型。AB。他說,你怎么知道?我說是感覺。
還說了什么。年齡。他堅持認為比我大。
一定是我大。
我告訴他。
他說, 好,沒有大二十歲。
我喜歡上他。從心里的那種喜歡。
有兩種女人。一種是與她喜歡的人拼命做愛,結果把愛做沒為止。一種是不去做,讓愛持久。我是后一種,這也是我放棄了那個美麗夜晚的理由之一。
他摸了一下我的頭發。
我是你的大姐姐呀。
他拼命搖頭。
不!不!
劉元的薩克斯有種特別凄涼的味道。讓人想哭。
我丟的東西我找不回來。
向我走來的又不可能去要。
生活。生命。愛與永恒。我們到底在追求什么。
苦的,放在心里,臉上是笑容。
關于他的生活關于他的一切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相遇是一種緣分。相愛卻需要很大的勇氣。我把那些勇氣都放在寫作里。小說里。文字里。所以我沒有勇氣。
如果沒有愛可以去做愛。為了感受。為了活。為了讓身體平衡。為了讓能量釋放。為了容顏永不衰老。為了花朵在水上飄流。
而此刻,我和義雄,如果僅僅為了一夜的尋歡作樂,我寧愿放棄。
他拿出美術館即將展出的畫展門票。
他說別走了。把火車票退掉。
為什么那么急著回去?
一起去看畫展吧。
我喜歡畫展。喜歡畫。油畫。版畫。壁畫。國畫。我過去的許多朋友都是畫畫的,親密過的,一般的,要好的,偶遇的。很多。他們有的為我畫過油畫。素描。是我為他們作模特,在畫室里,在陽光下,在草地上。很多地方。我自己也畫過的。不很專業。我當然想去看。但是我要回去。回去是我已經定下的事情,定下的事情是不可能再變的。我也愿意和他去看。但我要乘坐火車回去了。回去。是一件事情。
他說,星期日有一個活動,許多詩人都會去的。詩人。詩歌。這也是我喜歡的,人或事。往事。現在。將來。我自己也寫過詩的。我的朋友們也是非常好的詩人。他說的那些要去的人里面就有。
是的,現在他說的這兩件事都是曾經與我的生活生命感情息息相關過的。
所以我們確實是有緣分的。
有幾次去洗手間,回來的時候,站在后面看義雄,很想把手放在他的頭上。最后還是忍住了。我把它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這時,他又向我這邊移動了一下身體,我們挨得更近了。我幾乎聽到了他心臟跳動的聲音。那清新而亮麗的呼吸在我耳邊回旋。
很快,他向走來的一個男孩兒揮手。堅決地對他說,買單。
然后,他把頭埋在我胸前,輕柔地對我說,我們去喝一點粥。
我們走出酒吧,他攬住了我的腰。
那輛尼桑車孤獨地停在樹下。發出一種光,我的眼睛又一次看不清道路。
胃里的東西都吐光了,我感到好受些。我對孟路說,我想吃梨。他下床跑進廚房。回來時手里拿著削好的梨。用刀切成一塊塊,然后喂到我嘴里,我的眼睛還是看不清任何東西,看不清孟路,也看不清自己。只有我的嘴在機械地嚼動。大概吃了兩個梨吧,也許是三個,胃就不疼了。
孟路開始吻我。撫摸我。感覺很快就上來了。做愛。我們瘋狂地做愛。
之后,我們吸煙。
他說,真他媽神了,這么有力度。
吸了一支煙,我才能坐回來再寫。
上面的文字讓我想念孟路。想念沒有做愛的義雄。兩種想。不一樣。
我的身體在激動中。
做愛的過程非常完美。我寫不出。本來我想寫得細點兒。可能由于太想,反倒無從表達。
我想做愛。
但我房間里,是書。是酒。是煙霧。還有掛盤。陶罐。布娃娃。電腦。打印機。電話。照片。蒲棒,插在盤著一條巨龍的磁瓶里。
我不愿意一個人做。那會很難受。
今年的春節晚會。我只記住了兩個人。
一個是樸樹。一個是謝雨欣。
現在我理解義雄為什么見我第一面時,認定我是寫東西的。
如果我看見了樸樹,我也會對他說,你是唱歌的。
如果我聽到了謝雨欣的聲音,我會告訴她,你應該去唱歌。
春節離我們遙遠起來。就像義雄和孟路,他們也在離開我一樣。
已經是初六。
義雄沒有電話。
我想他是不會來了。
孟路返回哈爾濱后給我打過。他說還真有些想我。同時他說有點兒妒嫉義雄。酸酸的。后來他離開哈爾濱那天,大概是陰歷二十八,在機場,他告訴我馬上要登機了。是哈爾濱機場。他在回北京。陰歷二十九,他又從北京飛到了另外一個很遠的城市,去他父母家過年。
我仍在堅持寫這些文字。
要是義雄來了。我就不會再寫了。
也許義雄不來,是冥冥中有什么人在暗中搗鬼。也許是讓我安心寫完它們。
我不知道。
現在我什么都不知道。
光滑的馬路。暗黃色的街燈。我聽見夜的呼吸的聲音。緩緩的氣流。飄動的思緒。像往事的手指,纏繞著我的臉。
義雄把車開到了哪兒,我完全沒有了方向感。三里屯附近。亞運村。北三環路。好像還有立交橋。義雄沒喝多少酒。他一直說,你喝吧,你喝吧,我要開車。開車的時候,他說他沒醉。他說他不能醉。因為他不能撞車。因為我坐在車里。他不能把我給撞了。要是他自己那沒什么。
路邊有幾家小酒館還亮著燈。有川菜館,還有一家關東菜館。他說去哪?我說去關東菜館。他把車停下。
飯館里還有一些人在吃飯。已經1點多了。我看見墻上的圓鐘。
他要了一個鯽魚燉豆腐,涼菜。我要了一盤炒小白菜,面湯。
屋子里很明亮,那種白熾燈,打在臉上。臉有些變青,義雄臉上的紅光還沒消逝。我看著他。他的眉毛像林彪,嘴最好看。眼睛有點兒小。有桃花運的那種。我想他身邊一定有許多女孩子。天庭飽滿,有福氣的人。他說你還會看相啊。
是啊。你的什么事兒我都能看出來。
但我不會說。
他說以前一直留很長的胡子。他胡子長得很快。
他脫下大衣。只穿一件西裝。灰顏色。質地很好。里面是白襯衫,扎領帶了嗎?我忘了。一般我不太愛注意男人的領帶。一般我認識的男人他們都不扎領帶。所以義雄扎沒扎我記不清了。
魚湯還挺好喝。
夜深下去了。
沒有家的感覺也很好。
我不再有傷感。沒有。內心很靜。
飯吃得慢悠悠的。菜上得也慢。
我們說話。一直在說。
他說他想拍一部電影。找最好的導演。寫個好的劇本。他說你來寫吧。我說我不會寫劇本。
他存有許多畫,它們都是另類的。火車上看的那些只是一部分,此外還有很多。很大的。他有許多CD。好的音樂。他也常去我喜歡去的三聯書店。每次到北京我都去的。
他說明天別走了。再多待幾天吧。
我沉默。
他說我想送你,如果明天一定要走的話。
不。
會有很多人和我一起走,可能有統一送站的。
快到兩點了。
飯館里還有人在往里面來。
冒著熱氣的小屋。很溫暖。
他讓我也很溫暖。
我們走出來的時候,在他打開車門以前,好像他擁抱了我一下,記不太清了。
然后,坐在車里。
很久,他沒有啟動。
透過玻璃窗我看見一彎當空明月。圓的。亮的。閃著黃色的光芒。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接吻。非常自然。
他嘴里的感覺比他本人帶給我的還要好出許多。一接吻我就知道我會跟他很好。一切。一切都會好。
他說,我喜歡你。
閉上眼睛。
我還是能看見他臉上的那縷紅光。那個晚上那光就在我面前飄啊飄。
我們吻了很久。很久。
就在那個瞬間。那個瞬間。一下子我的感覺里就出現了黑暗。暗極了。光沒了。全沒了。那么快。來不及抓住。那個纏著我的該死的小說出現了。它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或許這就是命運。命運的刀鋒在我的心口上劃下了滴血的印痕。我的身體在想,在要。它們在跳動的火焰中燃燒。可是。那些小說里的人物以不可阻擋的腳步向我飛奔而來。義雄是誰?他是誰?洛川?秦頌?鄭拓?不!不!洛川那時候也開著車。我在他的懷里。就像此刻。他在要我。第一次。不,那不是我。那是《隨風飄逝》里面的英妮。我不是英妮。我不要做英妮。英妮死了,我活著。我那時在小說里就說了。我不是英妮,英妮肯定不是我。洛川穿透了我。第一次。在流血的我。身體里。洛川的白色背心。那朵正在盛開的鮮花。然后,是一次意外。就是在那個車上。我的頭受傷了。流著血。洛川剛剛愛過我。我的頭在流血。流了很多。洛川拼命開車,他在尋找一所醫院。我就要死了。血流光了,就會死。洛川知道,我也知道。他不要我死。可我不怕死。我在笑。在等待死。我的血流在洛川的胸前。他的衣服被染紅了。他一直在罵他自己。他的車開得好快啊。然后醫院到了。他把我抱下汽車。他飛奔到樓里。他喊醫生。我被送往手術室。傷口被縫合。我昏迷過去。失血太多了。那些血到現在也找不回來。洛川和我不是一種血型,是誰給我輸了血。我不知道。義雄。你是誰?多想說我會愛上你。可是此刻我什么也說不出來。甚至喜歡,我也說不出來。但我心里要說的話,你知道嗎?這時候才感受到你真的是個小男孩。你無法懂我。無法。
那么你是誰?是秦頌。秦頌也是偶然相遇的男孩兒。也是與火車有關。我和秦頌做愛了。做得瘋狂極了。可是它們是那么短暫。好的時光都是這樣。那么短,還來不及回味,它們就沒了。秦頌去了美國。
也許你是鄭拓。那個一心一意要愛我的男孩。那個跑到長春來找我的男孩。那個一定要娶我做他妻子的男孩。那個在美麗的白樺林里用英語為我背誦葉芝詩歌《當你老了》的男孩。那個與我一同哭泣的男孩。那個被我拒絕被我送上火車的男孩。他離開我,他才真正幸福了。他后來很成功,就像你剛才跟我說的你也在渴望的成功一樣。我是一個在傷心中創造男人的女人。我為他們每一個人的成功感到自豪與驕傲。我是一個在他們背后注視著他們的女人。我因離開,而愛著他們。那是永恒的。
可是現在你誰都不是,你是義雄。你出現得太突然了。讓我不知道怎樣來愛。或不愛。也許不是愛。是性。如果是這樣,如果僅僅是這樣,義雄,我想我的放棄是對的。
就是那個時候,我對義雄說了,你去看我的小說吧。去看《隨風飄逝》吧。我真混。我真傻。那是我目前為止做過的最蠢的一件事。在那個深夜。在義雄的手放到我乳房上的時候。我這樣對他說了。我在說的時候把他的手拿開了,我把我的身體包裹起來。已經打開的一切收攏起來了。欲望在到達的時候消融在我的小說里。我把此刻全部看作了小說,我按著那個小說里的情節進行了下面的故事。
他很意外。
他停了下來。他的手離開了我的胸。
然后他說你靠著我。他摟過我的頭。我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們又一次親吻。
夜深下去。
已經是第二天了。其實我們還是一起度過了一個夜晚。
就像那天我們在火車上。他也是這樣睡在我身邊。夜里醒來看見他的被子滑落下來。很想為他蓋好。那天的星星也是這樣亮。我一直都在看。
他后來把車子開動起來。怎么到達街上的,我又記不起來了。
他緩緩地開。一只手打著方向盤。一只手在摟著我。
歌里正唱什么。他關了嗎。還是想不起來。我完全進入了那個小說里。那個小說死死地抓著我。那個小說里的人紛紛涌動在我眼前。他們在阻止我和義雄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的,一定是那樣的。他們好像誰都不愿我和義雄做愛。我被他們控制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遍遍對義雄說,我要回去,要回去。他的車在開,很慢。很慢。馬路上沒人了。似乎走錯了路。他又調頭,倒車。車在旋轉。我的頭也在轉。我又看見它們正在涌流鮮血了。很疼,很疼的感覺。他握著我的手。我的頭在他懷里。完全是暈眩。完全的。唯一清醒的是我嘴里在說著我要回去。回到我住的地方。我在找它們。義雄也在找。他說找不到。但就在附近。不遠的。有燈光的地方。他把車又停下來,就在馬路中央。他的頭落在我的腿上。我撫著他的頭發,聞到了花香。聞到了他身體發散出來的氣味。那氣味也是我要的那種。我喜歡它們。他又抬起了頭。他的手又回到了方向盤上。車又開了。路在往遠處走,退著走。我失去了知覺。腦子沒了。心也沒了。這時候,英妮來了。她對我說,快回來,快回來。我看見她了,她在車前。她不讓我跟義雄走。她說,那不是你要走的路,你的路在我這里。她的頭發在飄。她穿著那件紅色碎花上衣。她也梳著我現在這樣的兩條小辮子。多年以前,也是在這個城市。也是在這樣的夜晚,也是在行駛的汽車上。也是血。也是鮮花。滿滿的花瓣啊。就那么樣的飄。我醒了,醒了。義雄在找送我回去的路。
那條路在哪兒?
有那樣的一條路嗎。對于我。
我早就沒有路了。我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這個人是誰?她不是我。她是誰?我不知道。義雄你去找英妮吧。我告訴你怎么能夠找到她。英妮才是你要的女孩兒,而我不是。我不是。義雄。英妮多美啊。你看見她了嗎,你看。她現在就站在這里。站在這里的是英妮,在你懷里的是我。你去要她去要她。愛她吧。我告訴你。她在我家鄉很遠的一條河邊。在桃林深處。對,那是西城。那里常年飛翔在天空的丹頂鶴會給你指引方向,帶你去洮兒河。英妮就在那里。那個墳墓里。你還能看見一個叫英雄的男孩兒。他誕生在那個額頭流血的夜晚。在北京。在汽車里。什么時候?啊,什么時候,十年前,也許。我記不清了。別問我了。你自己去看吧去找吧。找到了你再告訴我。
天亮的時候,孟路醒了。
他又開始充滿力量。
我們做愛。
依然很好。
然后我下床。洗臉。刷牙。
煮了一點兒大米水飯。
他去洗手間。
吃早飯時他給我講劇組里發生的故事。很好玩兒的。他們在海邊拍戲。
女演員都很漂亮嗎?
他們太小了。
你也不大呀。
我老了。
老了嗎?
不知道。
帶你去看看長春吧。外面在下雪。下雪的長春還是挺美的。
他說,不去。哪里都不想去。
你看你大老遠地跑來。 沒看清長春什么樣就走了。
他說,你就是長春。不,你高于長春。
我笑了。
大約九點半。義雄打來電話。
他問我好些了嗎?為什么喝那么多酒。再這樣不愛惜身體就不喜歡你了。
嘿嘿嘿。
我在電話里傻笑。他再次問我和我一起喝酒的人是誰。我說以后我告訴你。
窗外在飄雪。雪花把樹上的葉子變成了白色的花朵。
孟路和我談電影。
《九周半》。
我們的性愛也會結束。
什么時候,不知道。
反正事情一到了頂峰,就會消亡。
他說也許我們太物性化了,他問我和義雄是否做愛?
我說沒有。
然后,他說,還是那樣好。
可是人有時真是奇怪。現在又想也許那天晚上應該做。
但做了你又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去想它們的好。
為什么我們會做愛?
因為喝醉了酒。
為什么我們做得這樣好?
因為陌生。
躺在床上我們一直在說話。他說那時候他不在北京,在另外的一座城市里。有一天,遇到了一個女孩兒,那女孩就把他帶走了。后來他再去找她,怎么也找不到了。那女孩挺小的。真是奇怪。
雪還在下。我聽見了落雪聲。打在窗上。結滿了冰花的窗子看出去,外面一片銀色。很多年前我住在白城,冬天的早上就這樣站在窗前,外面是一口水井,冰面很光滑。現在想來,仿佛是上一輩子的事情,那么遙遠。
快12點了。孟路約的出租車1點鐘在外面等他。他要返回哈爾濱,他還要做許多別的事。
屋子里很靜。孟路把頭埋在我胸前,他說我們做愛吧。
十分鐘。或者更短,我們在一起飛。
然后,我帶他到樓下一家朝族館里吃飯。
然后,那輛銀灰色的奧迪車就開來了。
路上全是雪,慢一點兒開車。
司機說知道了。
孟路消失在雪中。
樹上的花朵飄落下來。變成了水和冰。
后來還是找到那條路了。
在一個院子里。一座白樓。很高。這是我住的地方嗎。我記不得。那時我把什么都給忘了。
義雄停下車。好像我們又在親吻。
我下車。他也下車。
站在風里。他再次擁抱我。
我說我看著你的車開走。我讓他上車。
他坐在車里了。我跑進門口那兒。他的車還沒開。
我又跑回來。
從車窗那兒。我吻他。是我在吻他。我把我的嘴放在他的嘴上。他的嘴里。
很久。
后來,我就站著。
這樣站了好長時間。他也停了好長時間。
天似乎快亮了。黎明。曙光。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太陽。都是美的。還有英妮。小說。都是美的。義雄也是美的。埋藏在我心里的深夜。埋藏在我心里的義雄。它們都是美的。什么都不會消逝。消逝的是時間。
義雄開車走了以后。我的心很疼。有一瞬間,我想打電話給他,讓他回來接我。我想對他說我喜歡他。我想讓他要我。我想和他走。可是,我還是轉身走進了電梯。
很小的時候我和奶奶住在白城。春節。爸從北京回來看我。給我買了一盒點心。到現在還記得,是一個長方形盒子,上面印著牡丹花。我非常喜歡。把它藏在碗櫥里。舍不得吃。一次次打開,又一次次合上。爸那時不和我在一起,我很想他。所以爸給的禮物便格外珍惜。天黑了。我站在門口。爸去別人家串門。我等他回來。很冷。凍得我直流鼻涕。腳都凍疼了,爸還是沒回。天上有星星,很亮。為了等他,我數星星。后來爸終于從大門洞那兒走過來了。我想撲到他懷里。叫他爸爸。可是,我喊不出。因為從來沒喊過。我也不敢讓他抱我。因為從未與他親近過。心里在愛他。那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愛。沒人能懂。爸過來,摸了一下我的臉。我躲開。我跑了。跑回奶奶家。跑回那個碗櫥旁。打開。可是,點心和那個印著牡丹花的盒子全沒了。爸進來,爸問我找什么?我說,我要吃那盒點心。爸說讓他送人了。他看我一直沒吃,以為我不喜歡。就送姑姑家小孩兒了。
那是我童年最傷心的一件事。
天亮了。
天亮了。
我奔到電話旁。
義雄關機了。
我只知道這一個電話。
每隔10分鐘。我打一次。他的手機沒開。
一直沒開。
中午飯也沒吃。就這樣一遍遍撥著。
從早上8點到午后4點。
義雄都沒有開機。
4點15分。
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想見你。
他說,我也想見你。
8點鐘。
8點鐘在火車站。
8點鐘。北京火車站。人很多。我站在月臺上。我知道義雄會來。義雄答應我的事一定能做到。
遠處傳來火車的鳴叫聲。一條條鐵軌閃動著藍瑩瑩的光芒。從北京開往長春的59次列車靜靜地停靠在站臺。
8點零5分。義雄從遠處向我走來。
他昨天的那件灰色大衣不見了。現在穿一件黑色皮夾克。臉上依然有那縷紅光。他說,找不到停車的地方。所以晚了五分鐘。
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我們親吻。他為我梳理零亂的頭發。他撫摸我的臉。
我把手放在他懷里。在靠墻的地方,離火車很遠。
十年前,也是這列火車,也是這個月臺。我被洛川裹在他的軍大衣里。也是這個石灰地,也是這個時間。我的身體里懷著我們愛情的花朵。我的心放在他的心里。我不肯登上這列火車。我想掙脫開他的懷抱。我要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對我說,必須這樣。必須這樣。他后來去了那個海島。他現在住在遙遠的一座山里。他直到今天仍然不知道后來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那就是《隨風飄逝》。
我讓義雄去看這本書,也許我并沒有錯。
昨天晚上我沒有和義雄走,也許我也沒錯。
還有五分鐘就要開車了。義雄讓我上車。我再次吻他。然后我離開他,走向火車。
從窗口那兒,義雄向我招手。我看見了他臉上的笑容。
那種燦爛的光芒。
最后一次電話。義雄在海邊。那時我就忽然預感到了。他被我弄丟了。那種感覺是怎么來的,說不清。它們是準的。我知道。在北京。在他送我走的那個夜晚。他還沒丟。他的臉在列車開動后一直裝在我心里。回到長春的那幾天,他也沒丟。他打電話。在我喝醉酒的夜里,他也沒丟。從聲音里我聽見他還在那兒。他是什么時候丟的。什么時候丟的。沒了。全沒了。現在我才明白。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我心里很難過。沒人知道這種滋味。我堅持著,把這個年過完。我想我一定得把這個年過完。新的世紀了。還有那么長的時光。
現在留在我記憶中的全是站臺上的夜晚。最后的那張臉。最后的那抹笑容。
他讀完了《隨風飄逝》。他就飄逝了。飄遠了。飄沒了。
就是這樣。一點兒沒錯。
他是在海邊讀的。我看見了。看見了他坐在岸邊。海浪把他的頭發都吹亂了。他本來是個非常整齊的孩子。他的眉頭皺得很緊。他的手好像握成拳頭。
海水多么純凈啊。
他把那本書扔在了海里。它在海面上漂浮,它不落下。它就那樣一直在漂。
他在沙灘上走。他穿那件灰色大衣。他把那本書撕碎了。一頁一頁地撕。
他不想看英妮和另一個男人相愛。對。是相愛。不是做愛。做愛他能容忍。相愛卻不能。他胸中燃著一團怒火。火焰升騰。燒得他格外仇恨。除了相愛,還有相愛的果實。在書里。在那個城市里。在那個女人的身體里。生長著,墜落著。
所以他根本不會再打電話了,更別說到來。
我那時在和他打一個最大的賭。
我當時就知道我輸定了。
就像一個失身的新娘在結婚前的夜晚要面對的最無奈的選擇。先做他的新娘,還是先告訴她痛苦的經歷。哪一個更好。哪一個不好。這個比喻不大恰當,但有點兒相像。
從初四開始我寫這些文字,那會兒我還比較輕松。因為那時還有希望。但到了今天。初六。我就徹底絕望了。
電話一天沒響。
是因為等他的電話我才寫這些文字。是因為我還想活著,我才坐在電腦旁。沒事。我不會死。我已經死過了。
我被埋葬在小說里。對。就是那部小說。英妮就是那樣死的。現在她住在西城的墳墓里。我每年清明節都回去看她,給她帶去白色的茶花。帶著一個小男孩。那是她的兒子。她叫英雄。
我所有的快樂與幸福全被它葬送了。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
那年冬天是那么寒冷。我把那部寫完的手稿放在鐵盆里。我去拿火。就在我要點燃它的一瞬間,電話響了。于是,因為那個電話。它最后變成了鉛字。在轟轟隆隆的印刷機前,我又一次想要毀掉它。那些紙頁斷了又斷,像我的命運一樣。可是它們還是被印完了。然后就在它即將發散出來的最后一刻。它又一次被阻擋。直到6月。夏天。花開的時候,樹綠的日子里,它才真正走上街頭。
如果不是那樣。如果不是這樣。我又是怎樣。
命運,是沒人能夠改變的。
如今我信。
所以無論怎樣輸得體無完膚,我都心甘情愿。
愿賭服輸。
我從沒像現在這么痛苦過,因為那時沒有義雄。
賭是賭。疼是疼。
現在我不想打下去了。心太疼。要流出血的那種疼。
喝了八瓶喜力,吸了四盒Vogue。我想睡覺了。太困了。我倒向床頭。好幾天沒疊被子了。頭也是好多天沒梳。睡吧。我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睡著了就好了。
閉上眼睛,我就進入到另一個世界了。
睡得好沉。夢里聽見電話一直在響。反正是夢,又不是真的。我忍耐著不去接。后來就不響了。后來就又響了。很長時間地響。突然我一下子驚醒了,是義雄。一定是義雄。這樣持續不斷的電話在我喝醉酒的夜晚,他打來過。當時我在洗手間,正在嘔吐。我不接。我聽見了。那時,就是這么長時間。對,一定是義雄。我從床上飛快地奔到電話旁。
一個陌生男人。
不是義雄。
男人說,他是楠楠的朋友。從日本回長春過年。楠楠托他給我帶回一些東西。他讓我去拿。
楠楠是我大學時最好的女友。十年前去了日本。
放下電話,我去了香格里拉。楠楠的朋友在大堂咖啡廳等我。
他把東西交給我,我請他喝了杯咖啡。說了會兒話,就告辭了。
回到家,打開東西。
先看楠楠的信。
卓識:
你好!你的天妹好!
又是一年了。這是2字打頭的新的世紀的開始。小學課本里有《奔向光輝的2000年!》的詩句,不知你還記得不,那時的感覺是2000年永遠也走不到我們這兒,而今天,她竟這樣快地來了。我們從小學生走到了小學生媽媽的今天,明白了許多事情,但是2000年以后是個什么樣子,誰也沒看到。日子總是一天接著一天地過,總不會一下變得讓人不認識了。但她現在終究是個未知數。我帶著單純而誠懇的心情,祝你和天妹在這個新世紀里愉快,健康,諸事如意!我們也一樣,期望自己的日子安定而平和,并在恬淡的平和中品咂生活的五味兒和醇厚。
卓識,我在留學的第七個年頭取得了文學博士學位,結束了漫長的留學生活,進入了教書生活。在外邊生活方便,環境也好,但是沒有安定之感,這之于我已是厭棄很久的事情,待曉峰和亮亮也告一段落后,我們就打算打道回府了。“府”尚且不知在何處,可我人也并不灰心,去經營她也可以說是生活中的一個新鮮事嘛,而且是自己做的事情。卓識,我已備下了不少的花瓶和春秋不同的窗簾。早晚有一天我是要回去的,回到我們自己的家。
你和天妹的生活怎么樣?你又有新作出版了吧?別忘了寄過來給我們。你的《隨風飄逝》我已經譯了快一半了,如果可能我會在日本找一家出版社來出版。像大學時代一樣告訴我你的快樂和煩惱,甚至要求再唱一遍跑了調的《小雨中的回憶》。
長春的同學都好嗎?有時間見面嗎?他們生活得都好嗎?家庭和睦嗎?孩子都健康嗎?我夢到過同學,有十年沒見了。
桌上的西番蓮靜而濃艷地綻放著。爐火很溫暖,很想和你對坐著。喝著這透潤的日本綠茶,聊聊你我、孩子,聊聊同學,甚至新電視劇,甚至蔬菜的價格……
渡邊淳一的《情人》和《開紅花的桐樹》是新近出版的,國內好像還沒有譯本,先送你這兩本,以后出我會再寄你。
CD是菊池桃子演唱的,也是我非常喜歡聽的幾首日本歌曲。
裙子是我送你的新春禮物。
我托我的朋友老甘給你捎去。他春節回長春時會與你聯系。
祝你舒心如意!
曉峰問候你!楠楠
放下楠楠的信,思緒萬千。語言無法表達我對她的懷念。小說也不能。我一直不太愿意給我最親近的人寄我寫的書,因為書和文字是寫給別人看的,別人是另外的人,不是親人,友人,愛人。楠楠的信讓我想到了遙遠美好的大學時代,想到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所有快樂幸福的日子。
然而,這些日子對于她來說,還會有。而我沒了。
沒有了美好生活與快樂幸福的我也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真心熱愛著我的朋友,比如,楠楠。比如,其他像楠楠一樣的朋友。
雖然義雄消逝了。但義雄不是所有。不是。
我把CD放入唱盤。
音樂在我的房間緩緩地飄蕩。
花在美麗的夜晚靜靜地開放。
雖然我的日語不如英語那樣好,可我還是譯出了歌詞:
遙遠的
燈臺。
旋轉的
燈光,
在只有我們倆的夜晚,
好似陽光,透過枝葉灑落下來
……
只為不使月影破碎,
且把船兒系在岸邊。
聽著這歌聲,聽著這旋律。
我哭了……
2000年2月8日——2月11日
早晨6時10分寫于長春
(注:此信引自我大學時代最好的女友秦嵐寫給我的信。她現在和她的丈夫、兒子在日本的京都。個別地方根據小說情節需要作了少許改動。在此讓我感謝我的好友和她的丈夫多年來給予我的愛,友情,與幫助。宣兒注)責任編輯:馬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