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前
我這個人從不看重生日——無論是自己的生日還是別人的生日。我一向認為,一個人出生了,這日子并不重要,更不值得去慶祝了,因為老實說,這個世界有你不多,沒你不少。即使完全從你個人的角度去考慮,你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換句話說,你沒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也未必就是壞事。難道有誰還會當真以為自己是上帝特別恩寵的造物,以為自己的吃喝拉撒具有別人無法替代的永恒價值不成?關(guān)于這一點 ,我想凡是善于思索生活的人,大約都會贊成我的看法。此外,我尤其厭惡歐美電影中有關(guān)生日的這樣的場面:一個人背著兩手走到他過生日的親人面前,煞有介事地問道,猜猜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說著他從背后拿出一只盒子。那個過生日的主兒裝出滿臉困惑,拆開盒子一看,照例要幸福地尖叫起來——哪怕里面是一泡狗屎。我他媽的對這一套把戲簡直厭煩透了。我相信,生活中那個送禮物的人和接受禮物的人,也知道這套把戲毫無意義,那他們?yōu)槭裁催€樂此不疲?同樣,讓人感到有點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對生日抱有我這種看法的人,這一天卻奇怪地和生日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上午,我正在家里看書,接到了一個姑娘打來的電話,她說你晚上沒事吧,到我這兒來玩玩。我遲疑了一下,飛快地在腦子里尋找著借口。怎么了,你有事?我說,嗯,是這樣的,晚上一個朋友過生日,我要去參加他的生日聚會。噢——,那就算了,她的聲音中透露出遺憾。我趕緊加了一句,實在抱歉了。沒什么,沒什么,她說。
掛上電話后,我愣了好一會兒,想著人的節(jié)奏是多么不同呵。就在幾天前,我還連著給那個姑娘打了兩個電話,約她到我家來玩,她都說有事而推掉了。那幾天,我是多么需要一點安慰呀。和女朋友鬧了別扭——她莫名其妙地生了我的氣,接著一個多星期都不再跟我聯(lián)系。我以為我們的關(guān)系要完了;我以為她終于意識到,跟我這么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廝混下去毫無前景可言,繼而痛下決心棄我而去。在這孤獨寂寞的時刻,是的,我想到了那個姑娘,我發(fā)出了愛的呼喚可卻得不到響應(yīng),那是一種怎樣的失落呵。可是今天,她忽然又主動邀請我去她那兒,看來她已作好了準備開始響應(yīng)我的呼喚;但讓人感到尷尬的是,她的響應(yīng)來得為時已晚。就在昨天,我跟我的女朋友已經(jīng)言歸于好啦(在我給她打了無數(shù)次拷機之后,她終于復(fù)機了。在電話中,我毫無保留地向她傾訴了我對她忠貞不貳的感情;她聽了以后深受感動,答應(yīng)明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下了班以后,到我家來,像以前一樣和我共度……)!
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很感激那個姑娘的,畢竟我在她的心中也還有點分量。同時我真誠地希望,她能相信我的借口。因為誰能保證,我以后不會跟女友再鬧別扭呢?人總該為自己留條后路呀,不是嗎。那么,現(xiàn)在我真正關(guān)心的是,剛才我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那個借口,像不像是真的?媽的,這個世界不會天天都在過節(jié),但肯定天天都有人過生日;既然有人過生日,就有人會去參加他的生日聚會,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誰能說是假的?剩下的問題只是,我的朋友是否碰巧今天過生日。當然,我的朋友們也許碰巧今天都不過生日,但這根本無關(guān)緊要;生日嘛,今天過和明天過又有什么區(qū)別,假如你愿意的話,即使天天過也未嘗不可。這樣看來,事情就比較清楚了:這天下午,我之所以給我的朋友張世出了那么一個主意,完全是我誠實的天性使然。盡管對于這一點,當時連我自己都還一無所知。
下午張世到我家來了。他穿著一件暗紅色格子的襯衫,下面是一條前幾年流行過的那種寬松牛仔褲,人顯得滿有精神。我把他讓到沙發(fā)上坐下,問他今天怎么有空到我這兒來的。老婆去北京出差了,他眉飛色舞地宣稱,中午剛走,所以出來活動活動。我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怎么樣?他柿子一樣的圓臉上綻出了一絲微笑,你找?guī)讉€女的出來,晚上一起玩玩。我說今天不行,我的女朋友晚上要來,改天吧。
改天?改到我老婆回來那天嗎?你也太不替朋友著想了。
今天真的不行。要不你自己找個女的出來玩就是了。
我要是能找到,還跑你這兒來干什么?我以前的那些女朋友早就不聯(lián)系了,不像你,身邊女人不斷。
他又在胡說八道了。我前幾天寂寞得都快瘋掉了,身邊又何曾有過一個女人。由此可見,人和人之間是多么缺乏理解。他大概以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以外,別人都在那里競?cè)湛駳g。怎么可能呢?我說,跟你們這些有老婆的家伙真是缺乏共同語言。你以為我是誰,是周潤發(fā)嗎?算了,算了,他不無傷感地揮揮手,這年頭朋友是靠不住了,還得靠自己。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通訊錄,隨便翻了兩頁,然后把通訊錄憤憤地遞到我的面前(好像我該為此負責(zé)似的),你看,你看,全是公的。我接過通訊錄,一頁一頁他細看著,果然,幾乎都是些王小強、黃老剛、趙勇挺之類;忽然我的眼睛一亮:周瓊瓊,多么溫柔可愛的名字;這不能也是個公的吧。周瓊瓊是誰,我問張世。哎,對了,怎么把她給忘了,張世一把從我手里搶回通訊錄。這也是以前的一個朋友,可我們至少有一年沒見面了。我說那就今天見見啦。他偏過頭去想了想,接著猶猶豫豫地說,不太好吧,一年多沒見了,今天忽然叫人家出來玩……
找個借口嘛。
找什么借口呢?
就說你今天過生日,請她出來吃晚飯。
這主意倒是不壞,但過生日只請她一個人吃飯,這意思也太過明顯了。你別忘了,我可是有老婆的人啊。
其實誰對誰的意思還能不知道,你以為別人都是傻瓜嗎?不過如果一定要含蓄一點的話,我也可以和你們一起吃晚飯,飯后我再走。
行,就這么定了,我馬上給周瓊瓊打電話。張世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走進我的臥室去打電話。喂,我是張世……這叫什么話,我從來也沒有忘記你呀……過得一般嘍,也就是坐吃等死了,有什么好不好的……你正在準備離婚?這又何必,……嗯,嗯,說得有道理,你身上總有那么一股子可貴的學(xué)生氣……嗯,嗯,對了,今天我過生日,你沒事吧,晚上我請你吃晚飯……來吧,來吧,又沒有外人,我還請了一個朋友……在我家旁邊的快活林飯店。你說幾點?好,六點半。再見。
啊呀,啊呀,運氣來了,張世叫著從我的臥室里走出來,興奮額頭都紅了。你聽到了吧,她正在鬧離婚。我說看你個狗日激動的,人家鬧離婚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又不打算娶他。說真的,他坐回到沙發(fā)上,一臉迫不及待的樣子問我,你覺得這事怎么樣。我說什么怎么樣。
有沒有戲?
這誰知道?
憑感覺嘛。
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只要你努力了……
去你媽的。
來,祝你生日快樂。我舉起酒杯,同時朝張世眨了眨眼。周瓊瓊也舉起了杯子。張世有點心虛地笑了,他說謝謝,跟我們碰了杯。周瓊瓊是個30歲出頭的女人,她留著短發(fā),穿著一件藍底碎花的連衣裙;應(yīng)該說她長得還挺不錯,身體也很豐滿,但面色灰暗憔悴,眼角皺紋明顯,一看就知道日子過得不太順當。剛才張世給我們作介紹的時候,她主動伸出手來跟我握了握,并用探究的目光看著我說,我讀過你的小說。我本來想問問她是否喜歡我的小說,可話到嘴邊又改變了主意,只是禮貌地沖她點了點頭。我不想讓他以為我在妨礙他。抱著這個想法,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很少開口說話,只是偶爾向他們敬敬酒,臉上盡量隨著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做出相應(yīng)的表情。有幾次,周瓊瓊試圖把我拉進他們的談話中,問我一些文學(xué)上的問題;但很快,她就覺察出了我堅定的局外人的態(tài)度,這以后她也就不太跟我說話了。漸漸地張世似乎也把我給忘了,他顯然已經(jīng)進入狀態(tài),正向周瓊瓊談著他對生活的深刻見解。
我在一邊津津有味地品嘗著每一道菜,把一杯杯冰涼的貝克啤酒灌下肚去。我感到有點頭暈,精神也隨之開始渙散;我不再關(guān)注張世和周瓊瓊的談話,想起了別的事情。昨天下午我出門散步,回家的時候,上到五樓(我住在頂樓六樓),恰好碰見住在五樓的一個少婦開門出來,我跟她打了個招呼,正準備繼續(xù)上樓,她卻叫住了我,問我剛才是否在家。我有點莫名其妙,她這不是廢話嗎,我要是剛才在家,現(xiàn)在如何能從外面回來?我說不在家,怎么了。她說剛才住你對門的那個男人,下來敲我家的門,我打開門后,他……他很無聊的,嚇死我。我一聽就來了精神,馬上故作天真地追問她,他怎么了,他怎么了?那少婦的臉紅了,不肯往下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的對門住著一個矮矮胖胖、頭頂微禿、戴著副眼鏡的中年男人。他有一個臉色蒼白、不愛說話的老婆,和一個剛上中學(xué)的女兒。這男人也沒什么別的不好,就是有個“露陰癖”的毛病。以往,我的女朋友到我這兒來(她幾乎是天天來),常常能遇見那個悄悄打開自己家的門(他顯然是早已等在門后了,一聽見女人上樓梯的腳步聲,便打開了門);他的褲襠敞開著,用手朝我的女朋友擺弄著他那直挺挺的家伙。開頭,我的女朋友也受到過驚嚇,向我抱怨對門男人的無恥下流。我就說,他那是一種病,沒有辦法的事情。而且據(jù)我所知,有這種毛病的人,一般不會有攻擊行為,所以你也不必太害怕。再說了,對他我能有什么辦法?總不能跑到他家去,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對他說,朋友,請收好你的家伙,別太招搖了。這樣干也太不給他面子了吧,他還怎么做人?我的女朋友一方面為我的胸懷所折服,另一方面以后這種事情她遇見多了,也就不太當回事了。偶爾她還會跟我討論一番對門家里的情況:你說他老婆孩子知道不知道他的毛病?或者他總是等他老婆孩子不在家的時候干?
現(xiàn)在的事情很明顯,因為這一個多星期里,我的女朋友跟我鬧了別扭一直沒來,對門的男人毛病發(fā)作熬不住了,終于跑到了樓下去尋找刺激。眼下我借著酒興十分愉快地想到,五樓那位少婦的丈夫是個出租車司機,長得塊頭不小,看上去很有一把子蠻力,當他老婆把這事告訴他后,我猜他恐怕不一定會像我這么通情達理吧。他很可能會怒氣沖沖地跑上樓來,喊出我對門的男人,然后二話不說交襠一腳。我估計那個出租車司機要真想上來踢人的話,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我期待著那激動人心的一刻。狠狠干他個狗日的。狗日的說不定還要反擊呢,我的天呀,那可太帶勁兒了。
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對門的那個男人是稍稍讓我感到有點不滿的。倒不是因為他們的毛病。而是這家伙見到我時不主動跟我打招呼,非要等我先向他點點頭后,他才似乎頗不情愿地向我微微點一下頭。這也太過分了吧!你對我的女朋友做出了那種事情,我雖沒有怪你,可你的心里也總該有點內(nèi)疚吧。見到我時,主動點點頭,哈哈腰,也是你的一點意思,我會領(lǐng)情的。可現(xiàn)在倒好,在我的面前,擺出那么一副氣宇軒昂人模狗樣不屑一顧的鳥派頭,倒好像我有什么地方對不住你似的;是否還希望我先向你賠個不是:實在對不起了,讓您老每次費心在我的女朋友面前掏家伙……媽的,我真有點咽不下這口氣。
我一次次原諒他,我是這樣想的,組織一個家不容易,何況從前我們確實有過一段美好的日子;可現(xiàn)在他越來越不像話了,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最讓我不能容忍的是,他還欺騙我。說到這里,周瓊瓊聲音哽咽,眼睛也紅了。你太善良了,張世說。周瓊瓊拿出手絹擦了擦眼睛,這次我下定了決心,非離婚不可。張世搖搖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仿佛對周瓊瓊下了這樣冷酷的決心感到無限惋惜似的。
這會兒菜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下去了七、八瓶。我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是七點三刻,我的女朋友八點鐘下班(她在賓館工作),到我家大約是八點半,所以我得準備走了。我說,張世,我還有點事,先走了。我們也走,張世說。他又帶著征詢的口氣問周瓊瓊,你去我家坐坐吧。周瓊瓊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我,仿佛是在擔(dān)心我會產(chǎn)生什么不健康的想法。我說你就去坐坐吧,時間還早呢。她這才好像有點勉強地點了點頭。我想,這下張世一桌子的酒菜終于有了著落。
在張世喊小姐過來買單的時候,周瓊瓊起身向洗手間走去。張世買完單,我對他說,沒問題了,我敢打包票今晚上你能搞惦。他扭頭看著我,目光有點呆滯,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么。我說你怎么了。他緩緩地說,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什么預(yù)感?
我老婆可能在家。
你不是說你老婆去北京出差了嗎?
她也許沒有買到票,又回來了。
滾你媽的蛋,哪有這種事情。
真的,我的預(yù)感經(jīng)常很準。所以我不能冒險。我老婆要是知道我趁她不在領(lǐng)了個女人回家,非跟我鬧翻天不可。
那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等下你要跟周瓊瓊散伙?
我的意思是,你也跟我們一起去我家。如果我老婆真在家,你來抵擋一下,說周瓊瓊是你的女朋友。如果我老婆不在家,你立刻就可以走。
這不行。時間來不及了。我的女朋友馬上要到我那兒,我不可能讓她在外面等我,這對我非常重要,你知道我們剛剛和好……
幫幫我吧,朋友。
我和女朋友正準備親熱,忽然門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和敲門聲,緊接著就是一聲悲愴的叫喊:你干嘛踢我。踢你,老子還要扇你呢!一個粗野的聲音吼道。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聲。與此同時,一個女人壓抑的哭聲傳來,她邊哭邊說,求求你,別打他了,求求你,別打他了,我給你跪下了……
怎么回事?我的女朋友緊張地繃起了身體說。對門的男人挨揍了,我說,昨天下午他跑到樓下去找不自在了。活該,她的身體松弛下來。我說他也許確實活該,可他老婆實在太可憐了。
那她為什么不跟他離婚?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她可能為了孩子不愿意離婚,或者她可能還在愛著那個有病的男人。
這種男人有什么好愛的?
愛是沒有理由的。
有好一會兒工夫我們不再說話,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吵鬧聲。漸漸地,我們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門外是一個冷酷病態(tài)的世界,那里有一些奇形怪狀的人在干著不可理喻的殘忍勾當;而在一門之隔的屋內(nèi),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是一個充滿了愛意和溫情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們彼此體貼關(guān)懷,心心相印。這感覺撥動了我們的心弦,使我們的胸中柔情蕩漾。我輕輕地啄了一下她的嘴唇,她也啄了我一下,我又啄了她一下,她再啄我一下,兩人的嘴唇最終牢牢地粘在了一起。
后來她問我,你知道那天我為什么跟你生氣嗎?這時我渾身疲倦,對她感到頗不耐煩(她為什么就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但我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懶洋洋地說,為什么?
那天是我的生日,可你一點表示也沒有。
噢,天哪,又是生日!
責(zé)任編輯:海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