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成
說起鄭三喜這個人,你很難給他下個什么結(jié)論。雖說官方早就給他冠上了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頭銜,但周圍老百姓不大喜歡這個稱號,說太籠統(tǒng),叫上去不過癮。他們評價他時只有一個字:寶;或者再加一個字:活寶。這是土話。說得明白一點,人不錯,就是沒個正型。
三喜自幼喪母,是靠著生產(chǎn)隊那棵大樹風里雨里一年一年長大的。那時候他連一頓正經(jīng)飯也沒吃過,自留地里挖兩個紅苕燒著一吃是一頓飯,生產(chǎn)隊地里偷兩個玉米棒子煮著一吃也是一頓飯。唯一的盼頭就是救濟糧、救濟款,只要錢一到手,他就到縣城去下飯館子,泡澡堂子,嘴角還要咂一根煙。錢一花完就又苦巴巴地打發(fā)日子。看見別人吃面條,他說是鞭稍撅尻子,看見別人吃煎餅,他說是狗拉娃墊子,聊以自慰。人們不無嘲諷地問他:“你個碎東西可憐得不能再可憐,還叫三喜,喜在哪兒呀?”他總是笑嘻嘻地說:“你喜,我喜,大家同喜,這不是三喜嗎?從前喜,現(xiàn)在喜,將來更喜,這不也是三喜嗎?”好不容易熬到二十出頭,村干部們撮合著讓他給人作了上門女婿總算有了個落腳。
這時,正好趕上改革開放的年頭,很多人被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看得眼花繚亂,而他卻覺得正好盡情發(fā)揮自己。當周圍的農(nóng)民完全沉浸在重新獲得土地的喜悅的時候,他卻不知從什么地方打聽到消息,別出心裁地養(yǎng)起土元來,結(jié)果不到一年就凈賺了兩千多塊。按說有這兩千多塊錢墊底,做什么不成?但他卻鬼迷心竅,跑到歌舞廳去開洋葷。他原打算只去看看熱鬧,進去后發(fā)現(xiàn)里面盡是紅男綠女抱在一起磨肚皮,禁不住就有點心猿意馬,但他那副土里巴幾的樣子,竟沒有一個人搭理他。他心里就憤然起來:媽的,小姐全瞎了眼,你陪人跳舞不就為掙兩個錢嗎?老子兜里兩千塊錢就不信沒人理我!于是他將那兩千塊錢掏出來往茶幾上一甩,大聲喊道:“哪個姑娘把我叫一聲‘哥,在我臉上咂一下,我就給她二百塊錢!”音樂停了,舞停了,人們?nèi)惑@呆了。這時,一個小姐走過來,將自己艷麗的舞裙向上一提,坐在他的大腿上,叫他一聲哥,在他臉上親一下,抽走二百塊錢;再叫他一聲哥,再親他一下,又抽走二百塊錢。接連叫了他十聲哥,親了他十下,將他那兩千塊錢全拿走了。回到家里,他竟然把這遭事當成本事學給媳婦聽,被媳婦用條帚骨朵從家里打出來,再也沒有讓他進門。
不過,鄭三喜此后卻意外地發(fā)達起來。起先他零敲碎打地掙錢,攢起錢就買上小四輪跑販運,再攢下錢就辦磚瓦廠,水泥預制板廠,汽車修配廠;他還搞建筑隊,辦餐館,修旅游景點,錢掙得就像滾雪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以至發(fā)展到后來,傾其所有,投資三百萬元,辦起了現(xiàn)在這個聞名遐邇的水上游樂場。
你到這個三喜游樂場去看看吧,哪一天不是顧客盈門?幾乎每一個游樂設施跟前都有家長領著孩子們排著隊,孩子們一上游樂器械就瘋顛個沒完,連陪孩子玩的家長們都個個童心大發(fā),樂而忘返。
十多年了,人們曾多次預言鄭三喜的末日即將來臨,說人有三旺,神鬼不敢撞,等旺勁一過去,就該倒霉了。然而,每一次的預言都以失敗而告終。看看現(xiàn)在這個游樂場的售票處吧,家長手里的錢活像被一架無形的怪器源源不斷地抽進售票窗口的抽屜里。人們就納悶:這個小子的財命怎么就這么粗,這么壯?比從前三原縣那個安撫寡婦還要厲害!實在氣不過了,有些人反而這樣說:你說三喜這小子他一個人能花用多少,他要這么多錢干啥?
不過,這一回人們總算言中了。
差不多快二十年了,鄭三喜的全部心思和精力幾乎全部用在了掙錢上。青少年時候的極度貧困所潛伏著的強烈欲望一直被農(nóng)村式的自嘲和笑罵遮蓋著,一旦有了迸發(fā)的機會和條件,就會像魔怪一樣支配了他的全部身心。現(xiàn)在,面對著金錢上的巨大成功,他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巨大的空虛感:這錢一多,看上去咋和衛(wèi)生紙沒有多少區(qū)別?我要這么多錢撓球呀?
一個偶然的事件使他這種心態(tài)得到了根本的改變。那天,兩名衣衫襤褸的兒童翻過鐵欄桿圍墻,企圖和其他孩子共同分享童年的歡樂時,被管理人員揪了出來。正好趕上鄭三喜從那兒經(jīng)過。當他得知這是兩名流浪孤兒時,他的心忽然強烈地搐動起來。他先是讓管理人員允許他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隨后又決定親自帶領著他們玩。他嫌游樂場里那些機械設施太死板,干脆讓這兩名孤兒跟著復習自己小時候?qū)W的騎水牛、打水槍和狗刨式游泳,惹得周圍的孩子和家長全停下來看他們?nèi)齻€人的熱鬧,而他卻感到無比的自豪。兩個孤兒頓時和他打得火熱,高興地說:“叔叔,你真好!”他順嘴笑著說:“你們要肯叫我一聲爸爸,我會更好!”孩子們當真,羞澀片刻,果然叫起他爸爸來了。一直嘻皮笑臉的鄭三喜頓時嚴肅起來,還沒等他弄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時,兩股熱淚已經(jīng)竄了下來。他托起兩個孩子的小手,將他們帶回了自己的家。
鄭三喜收養(yǎng)孤兒的事很快傳遍了方圓上百里的地方,那些無家可歸的兒童全都聞訊趕來,而他也是來者不拒,并且一視同仁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女看待,孩子們也都以“爸爸”呼他。這種和孤兒們的不期而遇使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從來沒有過的興奮,使他的情緒空前地高漲。很快,他收養(yǎng)的孤兒達到了近四十人,可以辦起一個孤兒院了。
為了讓這些不幸的孤兒同別的孩子一樣享受到人世間的溫暖,他決定親自帶領他們到大城市游玩一次。他讓孩子們看電影、逛公園、游覽名勝。總之,孩子們想玩什么就讓他們玩什么,想吃什么就給他們買什么。孩子們到他面前毫不拘束,一有空就圍住他戲鬧,他也如魚得水,成了十足的孩子王。但是,當孩子們吵著說光有個爸爸不行,我們還要有個媽媽的時候,他卻大發(fā)雷霆,說你們只有我這個爸爸,沒有媽媽,以后誰也不準再提媽媽!孩子們被嚇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發(fā)這么大的火。他也很快意識到不該對孩子們這樣,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他領著孩子們沖進了一家肯德基店,將那里的東西吃了個底朝天。
后來他在接受一名女記者的采訪時才吐露真情:原來他在失去上門女婿的身份以后,還有過兩次婚姻,也都失敗了。第一次的女人是沖著他的錢來的,當騙足他的錢財以后,就不辭而別了;第二次的女人倒是真心想跟他過日子,但前提是必須幫他改掉他那不拘形跡、不修邊幅而又總喜歡鬧著樂的小孩習性,當她發(fā)現(xiàn)這種愿望壓根不可能實現(xiàn)時,也只好棄他而去。他對記者說,毛主席那會兒那么四梭見線,也沒見誰說要把我的脾性改過來,你就想改?你作你的風擺楊柳去吧,我就是個枸木根,要的就是這股子頑勁!現(xiàn)在,當我和這些娃娃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像我見了自己精神上的游樂場,高興得沒法說!把掙下的那些錢往這兒花,等于花錢買歡樂,我何樂而不為?
鄭三喜收養(yǎng)孤兒的事跡很快見了報,并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但他本人卻埋怨女記者不該將自己的事情張揚出去,說這樣一來,弄得他反而無所適從,板起面孔對周圍說話很不合他的胃口,也破壞了他原來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勁。就在這時候,一場大水將他的水上游樂場徹底摧毀了,他賴以收養(yǎng)大批孤兒的經(jīng)濟來源被切斷了。他頓時就陷入了空前的困難和危機。
面對著這么一大群自己收養(yǎng)的孤兒,該怎么辦?鄭三喜接連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繼續(xù)往下養(yǎng)吧,已經(jīng)沒有這個能力,撒手不管吧,孩子們該向何處去?他忽然產(chǎn)生了自殺的念頭。他給自己的前胸后背掛起兩塊牌子,上面寫著“爸爸死了,你們該怎么辦?”給孩子們看,讓他們回答。孩子們開始不信,說爸爸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就會死了?沒辦法,他只好將實情告訴孩子們。孩子們一聽,都哭了起來,說你是我們的爸爸,我們不讓你死,你可不能撇下我們不管呀!孩子們一面哭求,一面將他團團圍住,有的給他撓癢,有的給他捶背,有的給他倒水,有的給他點煙,弄得他反而暴躁起來,說你們簡直把我變成地主老財了嘛!孩子們又在他面前撒嬌、摟他、抱他、親他、戲鬧他,逗得他又憋不住笑了起來。
鄭三喜雖然沒多少文化,且平日又有點玩世不恭的味道,但眼下這段有趣的經(jīng)歷卻使他心里明白,收養(yǎng)孤兒給他內(nèi)心帶來的愉悅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他甚至覺得上天讓他到人世走一遭,沒別的意思,就是為了讓他做成這一件善事的。因此,這件事如果半途而廢,從某種意義上說意味著他生命的終結(jié)。他決定將自己有限的積蓄全部拿出來,一邊將孤兒院繼續(xù)辦下去,一邊再想辦法把水上游樂場重新辦起來,以保證孤兒院的經(jīng)濟來源。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要把游樂場重新辦起來,決不是短期內(nèi)所能實現(xiàn)的,因此當務之急是在孤兒院的管理人員全部走光的情況下,怎么才能將孤兒院堅持得時間長一些,直到游樂場重新開業(yè)的那一天。
他使著勁兒挖了好幾天腦筋,終于想出一個辦法:在孤兒們中間實行招標,讓孩子們自己用最實際、最有效和最省錢的辦法來管理自己。他將孤兒院分成行政部、衛(wèi)生部、飲食部和創(chuàng)收部四個部門,先由他提出各部門的候選人,然后舉行招標大會,由這些候選人發(fā)表演講,誰說得辦法最好,就讓誰來當部長。當然,院長就不用選了,就是他,他自封的。孩子們知道這是關系到他們生死存亡的大事,忽然之間都像大人一樣格外認真起來,認真到互不相讓,要爭當部長的地步,而且所有的爭論都圍繞著一個中心:怎樣才能省下更多的錢往前過更長的日子。鄭三喜被孩子們的熱情打動了,提出他和大家一個鍋吃飯,主動遵守大家制定的規(guī)章制度。孩子們說他是爸爸,是成年人,不能和他們一樣,他卻堅持自己的意見,說他一定要堅持到游樂場重新開業(yè)的那一天。
三喜孤兒院新的生活開始了。一切都是那樣新鮮而又別致,艱難而有秩序。鄭三喜這個孤兒出身如今快奔四十的人,從來沒有感到能活得如此充實,如此充滿了感情和激情。為了能讓孩子們過得好一點,他除了四處奔波尋找出路外,甚至不惜晚上悄悄給別人去打工掙錢以貼補家用。
他終于累病了。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真正生病。為了不讓孩子們?yōu)殡y,他盡可能地讓自己的情緒變得樂觀一點,還像往日那樣說了很多打趣的話。孩子們知道真情后,專門在病床前為他開了一場文藝晚會,以感謝他這位爸爸的養(yǎng)育之恩。鄭三喜也是有生以來頭一回真正體驗到了做人的尊嚴和他的生命的價值。他將頭埋得深深地,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
女記者聞訊進行了第二次采訪。鄭三喜和他的四十多個兒女們面臨困境而自強不息的精神感動了千千萬萬的讀者。一些和鄭三喜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公司老板紛紛慷慨解囊相助,中華兒童福利基金會也撥來專款。在游樂場重新開業(yè)的那天,鄭三喜當場宣布,他要把游樂場的產(chǎn)權(quán)歸入孤兒院,并考慮在他的兒女們中間重新舉行一次招標,由他們直接參與游樂場的領導和管理工作。
至于他自己嘛,他說,想通過多種途徑掙更多的錢,說要是四十多個兒女都能念到大學,這學費最少也得沖到七位數(sh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