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 悅
安妮小姐48歲了,她的追求者們不懷好意地提醒著依舊單身的她,可她把長發(fā)一甩,優(yōu)雅而驕傲地說:48歲,我無論走到哪兒依舊是個美人。不得不說,安妮沒有口吐狂言,從料峭春寒里走出的她有著洋娃娃般漂亮閃亮的五官與光滑白皙皮膚,讓人不由地忘記她的年齡。這樣的女人一直沉靜地漫長的戀愛季節(jié)中,這并不奇怪。
你就叫我安妮吧。坐定后她說了第一句話。安妮是一個在淮海路邊小弄堂中長大的上海女子,老馬路的異國風情不時吹拂過她的耳際,使她至今都是一個喜歡用絲巾包裹起一頭長發(fā),喜歡看諸如《傲慢與偏見》之類的伯爵夫人情愛生活小說的女人,她喜歡別人稱呼她安妮。從一個平常的小百姓家里走出來的她希望別人忘記她那個普通的有些俗氣的中國名字。
68屆初中畢業(yè)的安妮成長在一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年代,原本上山下鄉(xiāng)的鍛煉理應徹底褪去她的小資情調,可是●柔弱的安妮一下鄉(xiāng)就生病了,“病退”賦閑在家的她不僅與外面世界的革命激情相隔遙遠,相反有了大把談情說愛的時間。
想當年安妮早早就出落成街坊里出了名的美人,她像一只花蝴蝶一樣引來方圓百里無數個年輕男人的熱烈追逐,安妮記得隔壁的阿三就是其中之一,這個男孩子在當初物質匱乏的年代里一直擔當著安妮的咖啡供應商。那一次,阿三照例送來了咖啡,安妮上樓取咖啡錢,阿三推托著說不用了不用了就一把抱住了安妮,安妮惱怒不得飛奔上樓,掉落了拖鞋,阿三就勢捧住了安妮的腳親吻了起來,把安妮嚇得魂飛魄散。
“他把你燙焦了。”事后安妮的第二任男友阿康曾不動聲色地評價著這個細節(jié),多年來,安妮一直記得這句評價,因為它貼切而真實地記錄了那種安妮被愛著的狀態(tài)。在那個時代中,待業(yè)青年是家中吃閑飯的人,日子不好過。可安妮呢,被東家小男生邀去看電影,被西家小男生邀去吃飯,從來不知道寂寞的滋味,總是穿得漂漂亮亮地被嬌寵著。無數個男人的熱情追捧筑就了安妮的閃亮光芒,但是被嬌寵的安妮并不明了愛,她不愛那些男人,他們的追逐燙焦了她的美麗的翅膀。于是安妮像一個公主那樣揮霍著眾人的愛慕之余,煩躁而小心地逃脫著糾纏,就此寫就了她的青春歲月。
年輕的安妮一直熱愛著周遭洋房中與維納斯雕像、罐裝咖啡相伴的人,就這樣懵懂中安妮開始了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段戀情。那時安妮的朋友都不明白為什么她會在眾多的追求者中挑中那個長得白凈清秀,不時掏出小鏡子來照照自己的蠻是脂粉氣的男人衛(wèi)做自己的男朋友,可安妮覺得出身于名門世家的衛(wèi)身上有著遮擋不住的貴族氣。“他很干凈,身上有一種好聞的清潔的味道。”就是著迷于一種味道,安妮開始和衛(wèi)在一起聽音樂、喝咖啡、曬太陽,逍遙復逍遙。”衛(wèi)很喜歡舉行一些家庭舞會,他喜歡我漂漂亮亮地陪在他身邊做女主人,我也喜歡站在他家那幢漂亮的房子門口迎接客人。安妮喜歡自己與衛(wèi)金童玉女般站立著,只是金童玉女都太年輕了,如此兩朵嬌艷無比的花朵,挨著太近了難免就會傷著彼此。因為一句慪氣的話,驕橫的安妮與衛(wèi)義無返顧地在洋房門口分手了。
“那時太年輕了。”安妮輕描淡寫地結束了對初戀的敘述,言語間沒有悵然,因為安妮知道青澀的衛(wèi)終究會使她厭倦的。安妮說一輩子讓她后悔離開的男人只有阿康,她說那才叫錯失了最愛。
安妮與阿康相識于馬路上,那天迎面走來的阿康對安妮說“哪天我來找你。”在那樣的青春歲月中,從來沒有男人能平視著安妮說話,也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對安妮說了一句話后就把她撂在路中央,走開去的。一瞬間,阿康微笑中的自信罩住了安妮,安妮喜歡上了英俊的阿康,可終究是有些惱怒的她沒有回關頭,當時的安妮是不習慣回頭用目光追隨著一個男人的。
走過了,這一走就是兩年,兩年后的一天,安妮在家倚著窗梳頭,正巧看見從樓下走過的阿康,阿康抬起頭往窗口看了一眼,也恰巧看見安妮,兩人相視一笑,沒說什么,阿康就走入了安妮的生活。
那兩年中,阿康為什么一直沒有來找安妮呢?阿康沒有說,驕傲的安妮也沒有問。阿康究竟怎么喜歡安妮,阿康一直也沒有說,驕傲的安妮也一直不問。安妮只是知道阿康教她騎自行車,安妮斜斜地要跌倒,阿康穩(wěn)穩(wěn)地又似不經意地扶住了他,就這輕輕的一攬,安妮知道阿康是愛他的,安妮知道自己也是愛阿康的。就這樣什么也沒有說兩人就開始在一起,在一起蕩馬路了。
那是一段真實的愛情,安妮知道。因為那段日子有著真實的戀愛的快樂。盡管自尊心頗強的安妮與阿康時常計較著征服與被征服的姿態(tài),一直迂回地玩一些愛與不愛的把戲,可安妮依舊以為他們會走向婚姻。沒有想到結婚是不容易的。
結婚不是蕩馬路、沒有婚房沒有錢,安妮公主怎么能與一個小工人談婚論嫁?可惜,安妮漂亮得實在是不平常了。
阿康想掙錢,可在計劃經濟的年代,無門無路掙不了什么錢,阿康猶如困獸一般,暴躁而不安地沉默著。安妮把自己的積蓄如數交給了阿康,希望阿康能拿著去做些什么。安妮如何都沒有想到阿康會拿著這筆錢去賭博,她失望地質問阿康:“你還有什么出息?”安妮說她當時希望阿康給她一個解釋。可安妮的失望徹底打擊了阿康。阿康扔下一句:“我發(fā)財了會來找你的。”離開了安妮,沒有說什么。
驕傲的安妮永遠都學不會去挽留一個男人,她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執(zhí)意地扣下了阿康那張“華僑商店”購買卡,她說如果再度與阿康不期而遇時,能把這玩意還給他,有機會捎帶著說兩句話的。兩年后阿康沒有出現。
后來安妮聽說阿康出國了,發(fā)了財回到了上海。可阿康依舊沒有在安妮面前出現。
如今,安妮的身邊依舊放著“華僑商店”購買卡,她記得阿康走時說的那句話的。安妮隱隱期待著阿康如約來找她時,她能把那張“華僑商店”購買卡還給他的。然后呢,安妮說我當然不會再說什么了。
等待著,歲月落花流水一般地過去,父親病逝了,兩個妹妹出嫁了,誰都可以去華僑商店買東西了,世事變遷,安妮還留在母親的身邊。歲月不留痕,她依舊漂亮,身后依舊有著成打成打的追求者。“我的男朋友們會給我錢的。春節(jié)我拿到很多紅包。”說起這話來,嬌媚的安妮依舊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被寵的孩子。可惜畢竟是二十個年頭過去了。
二十年后的今天,美人安妮似乎只有嫁一個大款才對得起所有人的期盼。可大款們習慣于簡潔明了的交易,而不太習慣于不講結果地、含蓄地去愛一個人了。他們赤裸裸的追求更厲害地燙焦了仍處在戀愛季節(jié)中沒有長大的安妮。男人怎么可以這樣呢?日漸蒼老的安妮依舊重復著年輕時的矛盾與困惑,嫁不得,嫁不了。
如今,在男人追求中的安妮不太愛上班,早上睡懶覺,晚上看書聽音樂,彈琴唱歌學畫畫,生活輕松而閑適;在男人們的愛情中,安妮總是容光煥發(fā),興致勃勃。可一個人時,安妮說她希望能盡快結束自己的戀愛生活,遇到一個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失去了戀愛的空氣,結婚后的她也許會變得和普通的48歲的中年女人一樣的平庸衰老,想到這安妮有點害怕,可她說獨自一人撐著美麗,撐得太辛苦了,太累了。說及此處,安妮的眼角有著淚的晶瑩。
從淮海路中走出來的安妮至今她仍能時常買得到100元一件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華貴而漂亮;可細想來誰都不會覺得安妮精明,她并不精于利用自己的美麗,計算自己的人生,只是憑著直覺驕傲地愛著恨著,愛過了一季又一季。一頂白色絨線帽,一件長長的白色棉風衣,包裹起來的安妮依舊像白雪公主一樣的動人。可惜,安妮不是公主,而早春的氣候也一年比一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