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米
英姿三十剛出頭,小巧而勻稱的身材,黑葡萄樣的眼睛,進屋時她捧著兩個巨大紙袋--一袋是照片,一袋是剪報。
她打開一個大紙包,觸目驚心,并不是因為那些照片記錄的內容--英姿當年所表演的高難的、驚險的雜志舞臺照,還有她與諸如丹麥女、駐美大使柴澤民、卓別林的女兒以及國家領導人等等的合影,而是因為,這些記錄著她童年足跡的照片全都被燒焦了,慘不忍睹。
那年我還不到九歲吧,在杭州長征一小讀書,是所文藝小學。我從小練舞蹈。一天教室里來了幾個陌生人,后來我知道他們是廣州軍區戰士雜技團的,他們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記得他們用非常挑剔的眼光看我們,讓我們做這做那,跑啊跳啊,最后從杭州市五千多名八到十二歲的小孩中挑出十來個參加體檢。
體檢瞞著媽媽,是我幾個漂亮的表姐背著我去的。她們都熱愛藝術,但在"文革"的非常年代失去了從藝的機會,當然全力支持我這個小表妹當演員。體檢后一位很喜歡我的政委問起家庭情況,表姐說,"她媽媽可能會不同意。"我當即不假思索地說:"她不同意我就和她斷絕關系!"現在想想我怎么會這么說呢?現在我也已經是個母親了。其實當時我也不懂"斷絕關系"是個什么意思,我只是一心想去,喜歡去。
為什么喜歡?一是覺得當女兵挺神氣的,二是可以坐火車,我還沒坐過火車呢,三是聽說廣州有最高的樓,去看三十二層樓,反正這事兒大家都說好,我就認為是好事情。
果然,當媽媽知道我要離開她時,她暈倒了,不過我爸爸很支持,他覺得到部隊去會有出息。
我們是1977年3月21日出發的。杭州共招去四個小孩,三女一男,一年后回來了一個女孩,幾年后男孩也回來了。
那年廣州軍區戰士雜技團從全國各地招的小演員中王英姿是最具天賦者之一。兩年后她就作為主角參加出國巡演,出訪過歐、美、亞等二十六個國家和地區。所到之處人見人愛,就像秀蘭·鄧波兒那樣。
一位外國記者曾問我:那么小就周游世界,得到如此多的鮮花與掌聲,你的童年一定很快樂吧?我對他說:不,我是沒有童年的。
記得到廣州,下車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我們包也沒放下,就直奔排練場。四個人突然呆住了,因為那一屋子和我們差不多大的正在練功的小孩,個個都在哭。有個叫李志新的男孩哭得最響,后來我一直拿這打趣他。
練功當然很苦,很枯燥,一個高難度動作,需要做幾萬、幾十萬次。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練了幾十萬次之后終于被淘汰。
我是個幸運兒,和我同去的小伙伴都是七年后才上臺,而我第三年就出國演出了。那是1979年,國門剛剛打開,中國的演出團走到哪里都很轟動。我又是最小的,一次在北美巡演四個月,等我回國時,天哪,觀眾送我的娃娃、狗熊等玩具禮物,裝電冰箱的紙箱子,裝了整整四大箱。回到部隊,我把玩具擺滿一屋子,讓小伙伴們自己挑,每人都有一件。
有一張照片攝于委內瑞拉,一群金發少年簇擁著小英姿。已經看過演出的他們在風景區發現了這個中國小女孩,喜出望外地擁上來,簽名,合影,就像今天的追星族。
有一張照片攝于加拿大卡爾加里,小英姿站在一對慈愛的華人夫婦中間。沒有孩子的他們一度希望這個可愛女孩能留下來,他們愿供她讀書并讓她繼承遺產。演出團在加拿大各城市巡演一周,這對醫生夫婦關了診所跟著演出團跟著小英姿走了一圈。
這對夫婦后來一直與我保持聯系,不久前得知老婦人剛剛去世。他們的確是太喜歡我了,當年都已經為我聯系好了就讀的學校,請好了英文教師,并按他們國家規定重新進行了財產登記,補交了許多稅款。而且,他們到現在也沒領養小孩。后來還在廣州立了一個指定可以用我的名字提款的帳戶。
當然,我不會要他們的一分錢。說起錢,現在的人大概都覺得很缺錢,連小孩也對錢很有概念,因為現在錢可以變成許多許多好東西。前些日子在報上看到國外科學家的研究成果,說擁有幸福愛情的家庭相當于一年多收入幾多幾多美元。你看,幸福居然是可以用錢來換算的。
而我當時只覺得錢是沒啥用的。我剛去時每月拿士兵的六元津貼,以后按部隊級別拿工姿,十七歲我就是軍官了。二十二歲就已升至校級。出國訪問,月收入千余美元。出訪數月掙回的錢,可買三輛夏利車。當然,這是血汗錢。
但那時我們真是不懂花錢,也不是吝嗇也不是節儉,反正錢多了少了對我沒有絲毫的改變,我的生活沒有絲毫改變,那時我們的消費,等于零。
惟一的一次奢侈,是我十七歲那年。大概是因為萌生了少女對愛情對婚姻的最初的向往吧。我在比利時的一家珠寶店花六百八十美元買了一顆南非鉆石。拿回家給媽媽看,媽媽說你怎么不買黃金呢?當時剛脫離貧困的中國人比較青睞黃金,對鉆石還沒什么概念。而我當時想的是,我從小靠自己掙的錢,將來也是。以后我要嫁的人,他一定要心好,不一定要有很多錢。所以當我結婚時,他可能買不起鉆石來送我,所以我要現在就為自己買好。你說我的想法是不是傻得可笑?
我在部隊十六年,從小受到的教育,現在想想也蠻好的。當我還沒想擁有什么東西時,就有了錢,所以直到今天我對金錢仍然沒有要求,我不渴望錢,盡管現在有時面臨困窘,比如兒子上小學要交納五千元贊助費,我一時就拿不出來,說到這兒,我倒要真心感謝那位校長,她最終免去了我這筆費用。
現在的王英姿是浙江省作家協會創聯部的工作人員。初次見她是在去年秋天省作協組織的一次活動上。開始我以為她大概是哪位領導人的考不上大學的女兒,開后門進這清閑之地來領一份工資的吧。當有人講起英姿的過去時我不由吃驚,再看到默默勞碌、勤勉工作的樣子,更打心里生出敬佩來。記得那晚在小山村的操場上舉行儀式,我看到瘦小的她雙手高舉著一面錦旗伺立一旁,準備在授旗儀式開始時遞給領導人,而領導人的講話一個接著一個熱情洋溢。她手舉得酸了為什么不能放下來一會兒呢?后來她對我說放下來錦旗的流蘇拖到地下不是會臟了嗎?我終于發現,做最引人注目的事和做最不引人注目的事,她的認真程度完全是一樣的。
我是二十五歲轉業到地方工作的,轉業前,1992年的全軍文藝匯演中,由我主演的雙頂碗節目獲全軍惟一的最高獎--特等獎。可以說,從十一歲上臺到結束舞臺生涯的十多年中,我擔當的始終是主角,是被聚光燈照亮的引人注目的人生。
走到哪里,記者總是要求采訪我。尤其在園外,一個個城市走過去,說的都是相同的內容。有時煩了就亂說一氣,問"爸爸做什么的",我說"打魚的","媽媽做什么的",我說"曬網的",反正翻譯知道,他會替我說,有一次是電臺直播,穿幫了,翻譯忙解釋"小姑娘開玩笑呢"。
也許是時代不同吧,我從來沒感覺到出名的快樂。小時候每次出國名單上都有我,領導一宣布我就哭了,因為這一來小伙伴們都對我另眼相看,不和我玩了。我不想出國不要名利我要小伙伴。
稍大些我知道領導看重我,我更要努力,要謙虛,要尊重人。但我再小心翼翼,還有人說我驕傲。
其實一直要保持當主角并不容易,我知道我必須以技術過硬來保證。我每天練功的時間要比別人多得多,幾乎像個自虐狂。
團里有位大姐曾悄悄對我說:不要老覺得自己要做主角,做老二就不行,其實也蠻好的。
團長女兒比我大兩歲,在廣州上大學,她說的是:你是主角,主角有主角的事兒,像搬道具一類活兒,自有人做,要你忙來忙去的,不怕累死你嗎?
可當時的我只知道聽領導的話,我覺得她們講的都是錯的,畢竟,那時我年齡還小。所以,我一直很累。所以,現在做著很平常很瑣碎的在你們看起來很缺少成就感的工作,我覺得很快樂。
目前王英姿的具體工作是負責對外聯絡,這就少不了方方面面的聯系和協調,包括發會議通知,聯系膳宿,預定車票,新聞報道等。她做事兒和風細雨、從容不迫,幾位領導對她評價都很高。
雖然那時的媒體不會像現在這樣爆炒明星,但在廣州時我的名聲還真是有點大,走在路上人們都會認出我來,請我簽名什么的。說實話剛回杭州那會兒我還真有點不習慣,一下子變得默默無聞。有段時間我懷孕在家,正逢我的母校校慶,電視臺采訪了我,湊巧中央電視臺也播了個專題片。鄰居們說:"想不到你還那么有名啊,我們以為你沒工作的呢。"
當然,早就調整過來,習慣了,現在是若有人注意我,反倒不習慣了。
現在的工作是為大家服務,角色就是這個,要對得起這份工資。大家滿意,也算是個結果。(幾年前英姿家遭遇了一場火災,她抱著兒子逃離火場,那些記錄著昔日輝煌的照片被燒焦了。少小離家,英姿特別渴望家庭溫暖。可她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記憶中的積蓄,都已成了生活的學費。
生命的一頁翻過去了,所有的名與利,榮譽與光環,很多成年人正在孜孜追求的那些東西,在英姿看來,都只是童年的玩具而已。也許,這就是她不肯提供今日倩照的原因吧。
但面對生活壓力,心靜若水而身輕如燕,是從當年千萬次的高難度操練中提煉而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