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強
她是一名曾因從事色情服務被處以兩年勞動教養的“風塵”女子;他是一名受人尊敬的中學語文教師。2000年5月7日,本文主人公在上海“新新”制衣總店接受了筆者的采訪。這一天,是她和他結婚后的第6天。
為了供兩個弟弟上學,她陷入火坑

她叫陳麗芳,1976年出生于安徽省南陵縣,母親生下小弟弟后,離開了人世。這一年陳麗芳6歲。1995年夏天,麗芳的父親病倒了,是胃癌,父親臨死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麗芳,麗芳明白父親的意思,她把嘴唇湊在父親的耳邊哽咽著說:“爸爸,我一定供小寶、小華上完大學,您放心去吧。”父親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父親走了,留給麗芳的是4000元債務和一份沉甸甸的囑托。4000元!讓她拿什么還呀?每當她想起父親臨死前望著自己那滿懷期待的目光,她就想,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供弟弟上學!在農村,在當時的麗芳的心中,犧牲一個女孩子的利益,為男孩鋪出一條路來,是天經地義的。
1995年春節,麗芳從同學那兒借來一支口琴,領著小寶和小華踏上了外出賣唱乞討的路。整整一個月,他們走遍了南陵縣大大小小的村莊,口袋里終于有了500多元積蓄。可正月過后,“生意”就清淡不少,好在小寶、小華這一學期的學費勉強夠了。
1995年4月的一天,麗芳在田里勞動時,聽隔壁田里的一位叔叔說,現在火車上也有不少賣唱的人,“生意”挺紅火。她回家和奶奶講,奶奶不放心,說你一個姑娘外出不安全,我陪著你去。就這樣,麗芳和奶奶在由蕪湖到廣德這一段的火車上賣唱,晚上在車站候車室過夜。奶奶年紀大了,上下火車不方便,十多天后,麗芳就讓奶奶一個人先回家。
奶奶走后第三天,麗芳在車上遇到了上海某娛樂中心肖老板,他一甩手就給麗芳一百元,對她說,憑你這條件到我那兒干,一個月少說也能掙2000元。開始麗芳并不相信他的話,可經不住這位派頭很足的肖老板一再鼓勵,掙錢心切的麗芳相信了他,跟他到了上海。
從小在農村長大,從未出過遠門的麗芳,一下火車就被上海的現代化高樓吸引住了。姓肖的老板帶著麗芳先參觀了他的舞廳、茶座、健身房,然后對麗芳說:“你的任務就是陪客人唱歌,月工資800元,干得好以后再加。”雖說肖老板并沒有兌現2000元的許諾,但800元一個月的工資也足足讓麗芳興奮了一夜。
一個月后,肖老板把麗芳叫進自己的辦公室,遞給她一個裝有1000元的信封,對她說:“800元是工資,另外200元是給你的獎勵。”麗芳高興得一個勁地對肖老板說:“謝謝老板,謝老板。”肖老板又說:“你要是肯到健身房做按摩,工資可以漲到2000元一個月,另外還有小費。”麗芳有些遲疑。老板看透了她的心思,對她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就是替客人按摩按摩身子,分寸你自己掌握。”已經做了一個月歌女的麗芳隱約知道一些“按摩”的含義,她期期艾艾地對老板說:“按摩我怕干不了,我還是……”老板打斷他的話說:“先做一個月試試看,做不下來再換,就這么定了。”麗芳面對老板咄咄逼人的目光,沒有絲毫反抗的勇氣。她很快就知道所謂的按摩是怎么回事了。有的客人在她面前脫得一絲不掛,有的客人強迫她按摩“禁區”。從沒經過這種陣勢的麗芳,哪里受得了這種羞辱,她哭著跑到老板跟前哀求他讓自己再回歌廳唱歌。以前一直裝出一副救世主模樣的肖老板,這時徹底撕下了偽善的面具,對麗芳說:“既然在這兒干,就要懂這兒的規矩,要不就走人。”麗芳真想一走了之,可一想到兩個弟弟,想到他們將來還要上高中、上大學,麗芳又舍不得丟掉這份“來錢快的職業”。她咬咬牙對自己說:就做半年,等攢足了1萬元就走。
愛情向她姍姍走來
上海雖然很繁華,可麗芳還是感到很孤獨。她掙來的錢除了必要的生活費,全部寄給家里。離麗芳所在的娛樂中心不遠,有一所中學,麗芳每天早上吃早點從學校門前經過。她多么想跨進學校的大門。終于有一天,她悄悄溜進了這所向往已久的學校。麗芳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學生時代。正當她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出神的時候,一位戴著眼鏡的高瘦瘦的男人走過來問她:“你是哪個班的?”麗芳低著頭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那人又問:“干嘛不進教室?”麗芳急中生智,說:“我是來找人的。”“找誰?”麗芳再也沒辦法說下去了,轉過身就往校外跑。
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早上,麗芳在一家小吃店吃面條,碰巧又遇見了那天她在學校里見過的那個人。那人坐在她對面,沖她笑了笑,說:“你不是本地人吧?”麗芳不再像上次那樣拘謹:“我是來上海打工的。”不知為什么,麗芳覺得這個人的笑容很真誠,他肯定是那個學校的老師。對于剛從學校走出來的她來說,老師意味著信任,意味著希望。
面條吃完后,麗芳知道他叫尹兵,是高中語文老師;尹兵也知道她叫陳麗芳,是從安徽來的,現在在一家私人開的酒店里打工。
第二天麗芳早早地來到這家小吃店。她剛坐下不久,尹兵也來了。他沖她友善地笑了笑,又在她對面的位子坐下。接下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仿佛是一種默契,他們每天早上總是在同一時間趕到那家小吃店。那段日子,每天早上吃一頓面條,成了麗芳生活的全部。
有一個星期天,尹兵沒有來。麗芳在小吃店里等了一個多小時,時間久了,她怕妨礙老板的生意,就讓老板再給她下一碗面條。這一碗面條她足足吃了半個小時,但尹兵還是沒有來,麗芳一整天神思恍惚,無精打采。第二天尹兵終于在那家小吃店里出現了。麗芳熱辣辣地望著他,眼睛紅紅的差點哭出聲來。尹兵似乎讀懂了她目光里包含的情義,他把她的手放進自己厚實的大手里,用勁握了握,一股暖流順著麗芳的手指一直流進她的心里。那一刻,麗芳有一種心醉的感覺。
麗芳知道她配不上尹兵。可又抑制不住對尹兵的思戀,她暗暗下定決心,自己也要想辦法上大學。尹兵很高興,對她說:“讀函授大學得等到明年五月份成人高考,你現在可以報名參加自學考試。”在尹兵的幫助下,麗芳報考了大專中文專業的自學考試,當年下半年就通過了兩門。
為了慶祝她的成功,尹兵提出到她打工酒店里吃一頓飯,麗芳心里“咯登”一下,要是讓尹兵知道了自己的“職業”,她以后就沒臉再見他了。好說歹說,尹兵最后總算同意了只到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電影院里,尹兵趁關燈的剎那,第一次吻了她。這一吻,令麗芳有一種被幸福和慚愧所包圍而產生的震顫。為了不褻瀆尹兵的這份真情,麗芳決定盡快結束目前這種非人的生活,換一份正當的職業做。可她沒有想到,等她趕回娛樂中心時,幾名公安人員已經在她房間里等著她了。法律是無情的,她因從事非法色情活動被判勞動教養兩年。
“我要從良”
麗芳沒有勇氣給尹兵寫信,尹兵驟然失去戀人的消息后,幾乎懷疑這幾個月來的愛情經歷是一場夢,那個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姑娘,像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轉眼間沒了一點音信。尹兵找到麗芳在打工的酒店,可酒店老板說,根本沒有陳麗芳這個人。給她老家寫信,都石沉大海。尹兵不死心,利用一個雙休日,坐汽車趕往安徽南陵縣,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找到了麗芳的村莊,見到了麗芳的奶奶。善良的老人把孫女兒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尹兵有一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他怎么也想不到,麗芳看上去是那么的純潔,怎么會……從南陵縣回到上海,尹兵一路上暈暈忽忽,他覺得麗芳欺騙了自己的感情,他真想狠狠地揍她一頓。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尹兵漸漸冷靜下來,麗芳那清純、哀傷的音容笑貌又在他面前浮現,他想:她的本質并不壞。對自己的感情并沒有摻假,她是真真實實愛自己的。尹兵決定去勞教所看望麗芳。
在勞教所的接見室里,干警問尹兵和麗芳是什么關系,尹兵毫不猶豫地對干警說:“我是她男朋友。”居然有正派人自稱是三陪女的男朋友,干警有些吃驚了。
當拎著一大包書籍的尹兵出現在麗芳面前時,麗芳簡直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眼淚順著的她臉頰一滴一滴滾落下來。她真想撲在尹兵的懷里大哭一場,可很快,強烈的自卑感和羞辱感又讓她深深低下了頭。她不敢看尹兵的眼睛。尹兵說:“你不必跟我解釋什么,我給你帶來不少書,都是對自學考試有幫助的,你在這兒還有一年半的時間,別把光陰白白浪費了。我希望你出去后,很快把大專畢業證書拿到手。”麗芳哽咽著說:“我一定好好用功,不會讓你失望。”隔一會兒又說,“你以后不要來看我了,以前是我對不起你,你恨我罵我鄙視我,我都不怪你……”尹兵打斷了她的話說:“我今天是以你男朋友的身份來看你的,以后還會來的;至于我們之間會有什么樣的結果,那要等你出去以后才能確定。我相信你!”麗芳說:“我會讓你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的。”尹兵拿過她的手,用自己溫暖的大手撫摸著,說:“有愛就夠了。”面對尹兵充滿期待的目光,麗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撲在尹兵的懷里哭著說:“我會好好從良的,我下半輩子為你活。”麗芳和尹兵戀愛的消息很快在勞教大院里傳開。和麗芳同住一室的女人用極其不屑的語氣對麗芳說:“他這是玩你,你這么賤,他怎么會要你?!”麗芳很平靜地說:“我雖然賤,但我也有愛的權利。”麗芳相信尹兵的愛,為了不辜負他,麗芳抓緊時間在勞教所里刻苦學習。中隊為了鼓勵她學習,破例讓她參加了當地全國統一的自學考試。
云開月現終有時
1997年9月,麗芳被提前解除勞動教養。懷著對新生活的渴望回到了尹兵身邊。尹兵把她帶到兩年前他們在一起吃面條的那家小吃店,兩個人又坐在了他們以前經常坐在的位置上。還是以前的面條,還是以前的那個老板娘,麗芳和尹兵靜靜地吃著面條,偶爾相視一笑,一種幸福的感覺把麗芳的心占得滿滿的。
尹兵問麗芳今后打算干點什么。麗芳說:“我在勞教所學會了縫紉技術,還有兩次被評為隊里的‘裁剪能手。我想開一家縫紉店,不知行不行?”尹兵說:“開制衣店不需要多少資金,你干正合適。”接下來的一個月,租門面、籌集資金、跑執照,都由尹兵幫著張羅。麗芳問尹兵給制衣店起一個什么名稱。尹兵想了想,說:“就叫‘新新吧。”麗芳點了點頭,她能體會尹兵對自己的一片苦心。
制衣店開張后,麗芳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店里。她欠尹兵太多了,她不能讓尹兵對自己失望。她知道上海人講究穿著,同時也十分挑剔,沒有過硬的技術是搶不到生意的。為此,她給自己確定了一個目標:每做一件衣服,都要讓顧客百分之百滿意。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麗芳從書店里買來一大堆介紹縫紉和裁剪技術的書籍,別出心裁地設計出系列“新新樣板裝”,掛在店門口。對顧客的每一點批評、每一點建議,她都十分重視。有時顧客對做成的衣服不滿意,她就自己花錢從市場上買來相同的布料,再根據顧客的要求重做一件。制衣店剛開張的幾個月,她幾乎沒賺到什么錢,甚至還略有虧損。麗芳知道自己從小在農村長大,對服裝的審美水平不高,做出的衣服很難脫出一個“土”字。于是她經常站在鬧市區的十字路口,看來往人流,不同的人,不同的服裝,不同的搭配,給了她不少創作的靈感。有時為了揣摩一個人身上穿的衣服,她就跟在那個人后面走很長一段路。有幾次被人誤以為是盯梢的,要打電話報警。
尹兵下班后,經常到麗芳店里幫忙,給她出過不少好主意,所以麗芳常常對尹兵說:“‘新新能有今天,有你一大半功勞。”
正當麗芳和尹兵計劃籌辦婚事的時候,尹兵的母親不知從哪兒打聽到麗芳以前的“那點事”,堅決不同意他們來住。尹兵的父母和爺爺都是教師,母親和尹兵同在一所學校。母親對尹兵說:“你一個大學畢業生,放著上海姑娘不找,偏要找農村丫頭,這倒罷了,聽說那丫頭以前……”尹兵打斷母親的話說:“她已經改了,你不能老揪著人家已經割掉的尾巴不放;我是大學生,可她也通過自學考試拿到了大專文憑,人家那才叫不容易呢。”麗芳能理解兩位老人的心情,她知道她和尹兵的結合會使他們難堪,甚至會讓他們在親戚朋友面前丟臉。她也曾經想過放棄,可她又覺得,她和尹兵相愛是真誠的,她以前做錯了事,但她是真心想“從良”,如果她和尹兵分了手,她不會幸福,尹兵也不會幸福。麗芳對兩位老人說:“正因為我以前走錯了路,以后的路我會更加小心的,我會加倍珍惜尹兵對我的感情。”這次會面使尹兵的父母對麗芳產生了一些好感,他們覺得麗芳并不像他們想像的那樣“浪蕩”,而是顯得文靜,謙遜。尹兵的父母沒有再為難麗芳,但街頭巷尾的流言饒不過她。很快,麗芳的鄰居看她的目光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甚至有的顧客也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但麗芳很坦然,她依然像以前那樣一絲不茍地替顧客量衣服,耐心詢問顧客的要求。有一天,一位男顧客故意很晚才送衣料來,恰好當時店里的兩個徒弟有事出門去了。那個男人不懷好意地盯著麗芳說:“只要給我做的衣服合體,我可以出別人十部的價錢,小姐,用心給我量喲!”邊說邊趁麗芳量衣的時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麗芳沉著臉對他說:“錢我們不會少收,但也不會多收。”那個男子本來還想耍兩句貧嘴,但一看麗芳那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2000年5月1日,麗芳和尹兵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他們沒有宴請親朋好友,也沒有外出旅游。婚禮的第二天,麗芳又出現在“新新”制衣店總店里。許多人不理解尹兵,也不理解麗芳。麗芳在接受筆者采訪時說:“只要我和尹兵感到幸福,這就夠了,一個女孩子做了錯事,應該還有改正的機會,我不會為了別人的評價而活著。再說,我確實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