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文
中東歐政治變革、經濟轉軌已走過十年的歷程,從政治體制上看,社會組織資源的重組已完成,多黨議會制已成型,各派間雖有斗爭但都能按游戲規則行事,已形成左右輪流坐莊的局面,有的甚至組成左右兩派(匈牙利),左中右三派(斯洛伐克)的聯合政府。
從一九八九年至今十年的整個形勢看,政治演進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二年為第一階段。這個階段政治鐘擺大幅度向右擺,出現反共大聯合,街頭政治唱主角,各國都出現多米諾骨牌向右倒的政治變動。在劇變的塵埃飛揚之際,各國彌漫著一種反共非理性情緒,以人劃線、以“關系”劃線和追溯歷史淵源的做法掩蓋了所謂“后共產主義”勢力內部的意識形態分歧,“破除舊體制”方面的一致性掩蓋了“建立新體制”方面的不同見解。這時期一方面小黨林立,各國已注冊登記的政黨和組織都在百個以上,另一方面右派獨大,各國大都出現了舊體制的各種各樣的反對派大聯合陣營,“主義”的分野在這一時期遠不如與前權力結構、乃至與前權力結構的某一代表人物的敵友關系來得重要。意識形態對于這種反共統一戰線內部各派反對舊體制的激進程度并沒有什么直接影響,也就是說,在這個陣營內的一些社會民主派為了顯示出與共產黨的不同有時會比保守派更加反共,甚至共產黨營壘內的一些個人迫害起“前同志”來更內行。這是因為在反對派有長期活動基礎的國家,不太需要在劇變過程中用極端的作法來為自己樹立形象,而在共產黨一統天下反對派沒有資源積累的地方,人人帶著面具,無法真實地表現其信仰、思想和立場,而一旦出現權力真空就會有一段嘩眾取寵的過程,大家都爭先以極端行為來表現,洗清自己與前體制的聯系,就會在體制內涌現出大批體制的反對者。這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羅馬尼亞的十二月事件和羅共要員在左派執政下的遭遇。
這期間東歐各國都舉行了劇變后的第一次議會大選,共產黨在工、青、婦、民主黨派等合作者紛紛離開的情況下孤軍應戰,幾乎均慘遭失敗。一九八九年六月波蘭統一工人黨在允許競爭的議席中第一輪創下零的紀錄,只是在照顧性的選舉中方才補足了自己應得的席位。匈牙利社會黨在一九九○年四月的大選中只獲得百分之八點五五的選票,雖進入議會,但任何一個政黨都不愿與其組閣,社工黨因得票未達到百分之四而無法進入議會。在同年六月的捷克議會大選中,捷摩共在聯邦兩院中分別獲得百分之十三點六和十三點七的選票共占四十七個席位,成為議會中最大的在野黨,捷社民黨因未獲得百分之一的選票被阻擋在議會大門外。羅、保、阿三國共產黨或其后繼組織在第一次選舉中得票率較高,分別獲得百分之六十七點零二、百分之五十二點七五、百分之六十七點二的比例。但好景不長,保加利亞社會黨在上臺六十天后因應付不了局面,拱手交出政權,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在獨立組閣二十二天后被迫辭職,只有羅馬尼亞的左派堅持下來。
各派上臺以后,由于劇變已成定局,人們的政治狂熱消退,關注點轉移到經濟方面。這時東歐各國普遍經濟滑坡、“休克療法”代價慘重,人們漸生“懷舊”之心,社會思潮又開始向左轉,政治鐘擺也隨之回落左擺。原來的共產黨公開宣布“放棄過去的社會主義,不再信仰共產主義”,并通過“解散——改名——重建”成為奉行社會民主主義的政黨。他們甩開歷史包袱,強調民主、公正、平等,強調勞動者權益、社會保障與公共福利這些歐洲傳統的左派價值,儼然成為公正改革的代表和平民階級的代言人。于是,左派的呼聲再起,東歐政治演進步入第二階段——一九九三至一九九五年的“左派復興”時期。
一九九三年九月波蘭社民黨與全波工協結成的左派聯盟,在兩院選舉中各得百分之三十七的席位,一九九四年三月烏克蘭左派三黨共得四百五十個議席中的一百一十八,成為最大的議會黨團。五月匈牙利社會黨獲得百分之五十四點二四的選票,遙遙領先于其他各黨,由原來排名第四的反對黨一躍成為第一大黨,黨主席霍恩·久拉任總理。十二月保加利亞社會黨在大選中得到百分之四十四的選票,組成了以社會黨主席維德諾夫為首的左派政府,而羅馬尼亞、新南斯拉夫與斯洛伐克本來就屬于左翼。因此東歐大多數國家又處在“前共產黨人”統治下,一時有“向左倒的多米諾骨牌”之說。到一九九五年,東歐左派又取得新進展,波蘭形成了議會、政府、總統都由左派控制的“紅三角”,捷克社民黨的支持率也從百分之五一路攀升到百分之二十三,阿爾巴尼亞社會黨也有明顯起色。
東歐的“左派復興”主要是新社會黨的復興,正統派共產黨并無復興的跡象,而在這種復興中受打擊的是右翼民族主義與保守主義。這樣它就導致形成一種多元化政治中社會民主主義和自由主義二元為主的格局,這正是西方議會民主制中最典型的兩黨制格局。這樣的局面使極右專制的危險大減但卻有利于轉軌,所以并不意味著劇變后東歐轉軌的方向有所改變。其實,在這幾種東歐風云突變的政治組合中,意識形態色彩大減,他們自己已經不再使用“左”“右”的概念。在他們看來,一個政黨執政幾年,積累些不滿情緒,換上另一個政黨對兩者都有好處,前者可以反省思過,調整策略以求東山再起,后者也嘗嘗“當家方知柴米貴”的滋味。再者,政治上多黨制、經濟上市場化和尊重工會權利、回歸歐洲這些基本方向在東歐政壇上是得到各方一致認同的,“鐘擺”只是在這個范圍內擺動。左派掌權既不說明要偏離轉軌進程,更不是原來意義上社會主義的“回潮”和“復辟”。
左派上臺的主要原因是右翼力量的政策和實踐不得人心,左派抓住民眾的求變心理以強有力的批評贏得了選票,但他們一上臺就發現,馬上面臨角色轉換。過去他們在野時所抨擊的許多政策,可能正是他們上臺后要經歷的“別無選擇的選擇”。雖然轉軌進程最困難的階段已在原政權下熬過,社會黨上臺時面對的形勢已有所改觀,但部分由于右翼保守主義本身的問題,部分也由于在野左派的反對而未能完成的任務,現在卻擺在了在朝左派的面前。總之,在東歐經濟轉軌中最關鍵、爭議也最大的“休克療法”與私有化這兩個問題上,在野的社會黨人一般都持反對態度,而他們一旦在朝,便往往對此樂而不疲,其積極性不僅超過右翼保守派,而且與中派自由主義相比也有青勝于藍之勢。這樣,左派上臺后就面臨新的挑戰,在前一回合中,越是政局不穩、經濟狀況惡化,左派就越容易上臺,而上臺后要挑起前任的“爛攤子”,日子會很不好過,在臺上的左派又會面臨反對派的考驗。這樣,或者左派上臺后經過“艱苦闖關”,威望雖大幅度下降,但尚能取得選民的諒解而最終保住執政黨的地位;或者在經濟危機面前束手無策,逐漸喪失民眾的信任,而最終又一次淪為在野黨。
從一九九六至一九九九年東歐的政治輪回進入第三階段——“東歐西行”時期。這一階段,東歐國家“齊步走”的秩序已打亂,但大體而言,又進入新的一次左右易位。一九九六年開始左派在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立陶宛、波蘭、匈牙利等國的大選中連連失利,但原來東歐國家“由右翼掌握全部大權的孤島”——捷克,社民黨大獲全勝,使捷克在五十多年后又“恢復了真正的左派傳統”(老社民黨傳統)。
對這一次輪回人們表現得十分平靜,認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評論界也認為,看待現在的選舉結果“只用紅白兩種顏色是不對的”,選民們今天比任何政治家都英明,他們在選舉自己領導人時首先想的是,這個人在領導崗位上能做些什么。人們對政黨之間的冷戰已經厭惡,對國家的經濟狀況和問題已看得很清楚,誰能從老百姓的利益出發就支持誰上臺,誰能使老百姓過好日子就投誰的票。
因為在轉制過程中,要變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體制為地方、部門、個人分權的市場經濟,就必須重新進行資源配置和社會財產再分配。在這個過程中,能否治理腐敗并與前體制營私舞弊的權貴私有化劃清界限,直接影響著各政黨的形象。所有的大黨都對此高度重視,不但出臺了“陽光法”,還把“社會公正”列為頭等大事。左派在這一輪中下臺,許多都是敗在腐敗、以權力參與私有化而成為“特殊的受益者”方面。由于政治民主化后媒體的監督作用大增,任何執政黨違規的行為都受到激烈抨擊。立陶宛左派副總理利用掌握的信息,趕在銀行破產前提走了自己的存款;羅馬尼亞總統伊利埃斯庫的許多朋友是“貪贓枉法者”;保加利亞社會黨的官員利用經濟危機中飽私囊;匈牙利社會黨陷入“托奇克丑聞”(利用私有化向社會黨轉移財產)難以自拔。所有這些嚴重地刺激了民眾的情緒,使他們產生了不公正感,因此在一九九六至一九九八年的選舉中“把沒有改過自新的共產黨人選下臺”、“把惡棍從政府趕出去”的思想十分流行。從這個意義上說,只有到這時老百姓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手中的選票是多么重要。
經過左右一個輪回后,兩大黨輪流執政的程序已比較穩定,每派都能視上下臺為正常行為,改變了過去一上臺先“報復”的做法,不再大批撤換對方的工作人員,政府工作逐漸中性化、事務化、程序化。所以盡管東歐一些國家政壇形勢跌宕起伏,但對經濟的沖擊卻很小。左派在經歷過這三個發展階段后,大致方針已表現得很明確,在野時要凸現自己的批判立場,必然要言辭“激烈”地宏揚左派價值,重掌國柄后要維護政策的延續性、承擔政府的社會責任,又會顯得“保守”一些。另外,政治派別混亂無序的局面已成為歷史,左右翼陣營都以一個核心黨為中心實現聯合。低調、溫和、理性的黨、組織機構健全的黨保留下來;極端勢力衰落,基礎薄弱的小黨或倒臺,或攀附其他勢力,或成為遠離政治的俱樂部,各國普遍修改或重新制定憲法、政黨法和選舉法等有關法律文件,政治體制正穩步有序地向西方多黨議會民主制邁進。
比起政治民主化來,東歐各國的經濟市場化步履要艱難得多。不管搞不搞“休克療法”,各國全都出現過一段經濟滑坡,就連有西德扶助的前東德也不例外。但回升的情況則相差很大,且一些國家還有反復。其中,前東德地區在一九九一年下半年回升、波蘭在一九九二年回升、斯洛文尼亞、羅馬尼亞、捷克、斯洛伐克、阿爾巴尼亞在一九九三年回升,保加利亞、克羅地亞等多數國家在一九九四年、而俄羅斯除一九九七年出現弱回升外,仍在“平底鍋”內徘徊。羅、保、阿等巴爾干國家后來又出現再度下降。就近期情況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認為一九九八年波蘭經濟已達到一九八九年的百分之一百一十七點二,捷克為百分之九十五點六,斯洛伐克為百分之一百零一點四,匈牙利為百分之九十六點四,斯洛文尼亞為百分之九十八點三。而世界銀行的數字則更為樂觀,它認為一九九七年波蘭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已達一九九○年的二點四倍,捷克兩倍,斯洛伐克一點三七倍,匈牙利一點二六倍,斯洛文尼亞一點一二倍。兩種估計之差可能主要在于是否考慮“灰色經濟”。而一些家庭計算調查數據也可參考:一九八九年波蘭家庭平均食品支出占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六,到一九九六年下降為百分之三十七點八。近三年來私人小汽車銷量每年增長五十萬輛,而一九九九年頭八個月就增加四十多萬輛,再創紀錄。在人口僅三千八百六十萬的該國,這無疑是相當可觀的。現在波蘭三分之二的家庭有私車,其中百分之三十五的家庭不止一輛。
在所有制改造方面捷、匈、阿、波、斯(洛伐克)均達百分之七十以上,羅馬尼亞超過百分之六十,克羅地亞、馬其頓、斯洛文尼亞、保加利亞等國達到百分之五十。在治理宏觀經濟方面也取得相當可觀的成績,北四國(波、匈、捷、斯洛伐克)的狀況一直比較好。波蘭的通脹率是一路綠燈的減下來,從一九九○年的百分之五百八十六降至一九九九年的百分之八點一,匈牙利從九十年代初的百分之三十降至一九九九年的百分之十,二○○○年將降至百分之十以下。捷克的通脹率和失業率均屬中東歐國家的最低水平。地處南歐的保、羅、阿三國一九九七至一九九八年因金融危機、假集資案等事件一度出現通脹、失業率上漲的反彈,進入九九年以來已恢復正常。總之,經過十年的私有化改造,成績雖大小不等,但經濟基本上都得到恢復和發展,波、捷、匈等第一方陣國家已進入穩步發展階段,在較短時間里建立了有效運作的市場體制,從而提高了競爭力和效益,給經濟注入了活力。東歐在平穩發展,已很少有媒體關注的“熱點”問題,以至于不少業內人士調侃說,今年若不是有“科索沃”,恐怕大家會忘了還有東歐存在。的確,它已變得更像西歐,從這個意義上說,“東歐西行”是沒錯的。
只有俄羅斯傳來的數字令人觸目驚心,統計的經濟總量已累計下降一半,關于寡頭暴富與人民貧困化的譴責充斥俄傳媒。一九九八年的金融危機更給俄羅斯雪上加霜。這些年來,關于俄將要發生饑荒、將過不了嚴冬、要發生社會爆炸等等的預言除一九九五、一九九七年外幾乎年年不斷。但另一方面,與許多人關于俄羅斯“魏瑪化”的預期相反,各方面民意調查表明,俄羅斯近一年來倒是出現了“中派化”趨勢,安皮洛夫與日里諾夫斯基等極端派已不成氣候,俄共與“家園”等左、右派也在衰落,而“祖國——全俄羅斯”和“亞博盧”等中左、中右派則影響上升,尤其在去年經濟再現危機而葉利欽總統的行為又日益變得乖戾和病態的情況下,這種通常顯示社會情緒穩定的“中派化”就更令人納悶了。
于是,現在很多人對“俄羅斯之謎”感到困惑不解,有些學者無法解釋這種現象,便從“俄羅斯傳統文化”中找原因,認為俄這個民族特別有忍耐力,有逆來順受的文化傳統。其實,說穿了這根本不是什么民族差異、文化傳統問題,而是宣傳上有一定的誤導。首先對“俄羅斯現狀”要有客觀的評價。如今的俄羅斯的確處于困境,尤其與處于經濟增長期的中國相比很能令國人沾沾自喜。但其實困擾俄羅斯的許多問題在中國不僅也存在,而且有的并不比俄樂觀。例如俄社會如今最敏感的國有資產流失、拖欠工資、失業下崗問題等,中國決不比俄羅斯來得輕。只不過我們的新聞媒體習慣了“報喜不報憂”,老百姓無從知道罷了;只不過素來缺乏社會保障意識的國人不以為這是個問題,也無法談論這類問題罷了。如今俄羅斯傳媒充斥著關于“暴富的寡頭和貧困的大眾”的激烈抨擊,那里的貧富分化也的確比許多中東歐國家更嚴重。但就最能反映貧富分化程度的統計指標——居民收入分配吉尼系數而言,按俄羅斯政府國家統計委員會的數據,一九九四年為零點四○九,一九九五年降為零點三八一,民間大多數專家學者估計得更嚴重些,為零點四○○至零點四○五不等(吉尼系數為“○”表示絕對平等,為“一”表示絕對不平等,在這兩極之間數值越小表示越平等,越大表示貧富分化越嚴重)。而中國大陸一九九四年據社會學家李強為首的一個課題組調查統計,城鄉居民收入分配按戶計的吉尼系數為零點四四五,按人計為零點四三四。一九九九年據經濟學家李實為首的課題組調查統計,按戶、按人戶、與按人計的吉尼系數分別為零點四○九、零點四四四和零點四四五。因此,哪里的貧富分化嚴重便一望而知。
關于俄羅斯經濟滑坡程度的數字也是如此。如今俄羅斯逃稅成風,統計外的灰色經濟到底有多少,誰也說不清,但俄的實際經濟實力與人民實際生活水平并不像數字反映的那么糟糕則是肯定的。有人說,如今的俄羅斯是人人都喜歡把事情說得越壞越好,反對派喜歡說壞自是理所當然。自由知識界與傳媒要張揚社會批判精神與迎合大眾情緒也不奇怪。而政府呢?有趣的是政府也喜歡說壞——由于近年來葉利欽頻繁更換政府,更換的理由自然是原政府不好,而新政府也喜歡宣傳自己面臨的形勢如何嚴峻,以顯示自己的回天無力。然而他們又總是位子沒坐熱便被撤換,來不及為自己評功擺好。當然,西方近年來與俄關系越搞越僵,他們也就越來越難得說俄的好話了。于是俄羅斯的情況是否真的那么壞,便很值得研究。以這些說法與喜歡說好的輿論相比較,就更須謹慎了。看來俄羅斯仍將艱難地繼續她的轉軌歷程,直到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