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白蘆
1《我們一起走過——百名知青寫知青》的責任編輯羅丹,在編后記里說:“如果知青朋友能從中感受到一點溫亮,年輕的后一代能從中領悟到一點啟迪,這本書就有它存在的價值。”在讀過這本書之后,像我這樣年已七十又五的老人,還要說,作為曾是知青家長的人們,也能從中將那些似已淡忘了的困惑、憂思和辛酸重新咀嚼;作為歷史的樂觀主義者的前一輩,也能從中把那些曾激勵自己前行的欣慰、豁達和遠慮再度勾起。
過去,自以為對知青當年的處境和心情不乏了解和理解,因為其中有自己的子侄輩。他們的天真和追求、歡樂和痛苦、沉默和呼喊、血跡和淚痕……我都曾親見或親聞。待到讀過這本書,才發現自己只停留于對表象的直觀上,并不真正了解與理解他們,特別是他們的坎坷而艱難的心路歷程。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年代,自一九五七年和一九五九年之后,誠如薄一波在《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中所說:“黨和國家的政治生活陷入了很不正常的狀態。‘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成為普遍現象。”(1290頁)而平庸的我們和他們之間當然更難于敞開心扉,大都只能隨世隱情,有時還不得不噤若寒蟬,尤其是在歷次政治運動遭遇過不幸的家庭和它的成員。后來,在涓涓流水匯成的江湖中,又都想忘卻那涸轍里的相濡以沫。懶尋舊夢,自是此種情懷的所向。
2我十分喜歡恩格斯說過的一句話:“沒有哪一次巨大的歷史災難不是以歷史的進步作為補償的。”湖南文藝出版社推出的《我們一起走過》,就是歷史進步的表現之一。此時,是當代中國的知青運動三十周年。七十年代末逐漸興起的“知青小說”、“知青文學”、“知青影視”的熱潮已經悄悄流過,作為知青個人的悲痛和歡樂、成功和失敗也處于淡淡的隱映之中。而在這里,昔日的知青們,卻以褪色的照片,清晰的記憶,發黃的日記、信札,樸素的文字和感情,敞開了心扉,寫真人,述真事,講真話,抒真情,描真景,將他們的對與錯,將真實人間的一角,將湖南的真實歷史的一頁,展示在已經讀過它的、正在讀著它的、勢將找它來讀的人們的眼前。這大概也是歷史的必然,因為這一頁歷史是不能忘記的!
這部三十五萬字的合集,分“遙遠的反思”、“鄉村風景”、“往事存真”、“發黃的日記、信札”等七輯,把當年命途多舛的知青與命途多舛的鄉村和命途多舛的中國疊印在一起,它不只是知青“一起走過”的道路的回眸,不只有與回眸俱來的社會批判,它實質上已經進入到對馬克思主義關于人、人的本質、人的價值、人的覺醒、人的解放、人的自由發展理論的正確理解與正確實踐的層面。
在全國范圍內發動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過去三十年了,歷史與邏輯的一致終于使人們認識到:“縮小三大差別”決不是用普遍的貧窮、愚昧和落后所能實現的;由偉人制造且為之癡迷的“群眾運動”,更不能解決貧窮、愚昧和落后這種復雜的經濟、社會問題。人類社會的一切都在前進的或后退的變化,運動之中,只有能夠導致經濟繁榮、文化發展和社會進步的運動,才是值得稱頌和珍視的。這種認識的取得,盡管付出的代價太大而且步履艱難,畢竟表明了歷史的文化的進步,所以我認為,《我們一起走過》的出版,是這種進步的表現之一。還是恩格斯說得好,人類歷史、文化“每前進一步,就是邁向自由的一步”。改革開放二十年間,最巨大的精神收獲,就是社會和人,尤其是那些不愿再作“工具”的、不甘自暴自棄的、不想隨風轉舵的人們,懷抱對國家、民族和自己的責任感,開始了自己解放自己,自己去追求和創建美好生活的進程。當年的知青們中的現狀,雖然差異甚大,大概都在努力解放著自己吧。
3這本書,還為當代中國的湖南,留下了關于知青運動的第一手資料,可供從事哲學、社會學、歷史學研究的工作者在探討有關問題時參考。有人把檔案館喻為“珍藏腳印的地方”,那么,這本書就可稱作珍藏湖南(特別是長沙)知青腳印的書。它是大有挖掘價值的。
這本書里的一位作者,對知青運動作出了自己的評價;另一位作者,因《江永縣志》大事記中一九六七年的一個條目“為歷史留下了真實的蛛絲馬跡”,表露了些許寬慰之情。其實,值得寬慰的還不止于這一些。在我的手邊,就有兩種既非別史也非野史的史書,對中國的、湖南的知青運動寫下了引人注目的文字。
對整個知青運動作出評價的,有歷史學家胡繩主編的《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它在第四百三十二頁中說:“‘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由于大學不招生,工廠不招工,商業和服務行業處于停滯狀態,城市初、高中畢業生既不能升學,也無法分配工作。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毛澤東發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號召,全國立即掀起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高潮。這個運動被宣傳為具有‘反修防修、‘縮小三大差別的重大政治意義。幾年內,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人數前后共達一千六百多萬。廣大知識青年下到農村和邊疆,經受了鍛煉,為開發、振興祖國的不發達地區作出了貢獻。但是,大批知識青年在青春年華失去在學校接受正規教育的機會,造成人才生長的斷層,給國家的現代化建設帶來長遠的困難。國家和企事業單位為安置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所支出的經費超出一百億元。青年的家長和部分地區的農民也為此加重了負擔。這在當時成為社會不安定的重要因素之一。”
對湖南知青運動的特殊之處作出說明的,有《當代湖南簡史》。它在二百三十四至二百三十五頁,為湖南早在一九六四年就開始這個運動提供了歷史背景。一九六三年五月,中共中央將湖南省委送陳的材料和報告作為重要依據,決定在全國范圍內正式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之后,一九六四年一月,湖南省委就在省、縣、公社、生產隊建立貧下中農組織;四月,發出整頓中、小學教師隊伍的指示,要求將教師隊伍中的“地、富、反、壞分子和右派分子”等三十種人清理出去;八月,中共中央副主席劉少奇來湖南視察,就社教運動發表講話,進一步指出:城鄉基層目前三分之一的領導權不在我們手里,因此要“奪權”,要開展“革命四清”,并擴大“扎根串連”、“人海戰術”、重劃階級成份的“桃園經驗”;九月,數近九萬名工作隊員被派往農村。也就在這個時候,僅長沙一地即有六千多知青(“出身不好”的占百分之八十四)被送進“廣闊天地”。由此可知,湖南“老知青”的上山下鄉以及他們下鄉后的先寵后辱和寵辱皆驚,都是社教運動的副產品。這本“簡史”的二百五十三頁,還對一九六七年八月的屠戮和恐怖,作了記載,它說:“當時,在湘西南的幾個縣份,尤其是道縣一帶農村,由于長期受‘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左傾思想影響,加之機構癱瘓,政局失控,一些品質十分惡劣的分子乘機煽動‘階級斗爭你死我活,你不殺他,他就殺你,擅自成立所謂‘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制造大肆殺害地主、富農及其子女或其他有‘政治歷史問題的人的恐怖事件。有的人妻女被奪,家產被分,有的甚至全家被殺。”這一頁頁末的注釋還說,事過十八年后的一九八五年三月,中共湖南省委認為,對道縣“文革”中的“殺人問題”,“應該認真和慎重地清查,對被害人家屬作好善后安置,對煽動和組織殺人的主謀、主犯依法懲辦,對參與殺人的人員根據罪行或錯誤及認罪態度分別處理。”“道縣清查處理的結果是:共判刑四十人,開除黨籍五百五十六人,給予其他黨紀政紀處分的八百九十七人;對二千二百五十一位被害人遺屬,逐戶走訪,妥善處理了遺留問題。”這和《江永縣志》大事記所述: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六日,界牌公社文革大隊出現亂殺‘四類分子及其子女,并波及縣境一些鄉鎮,縣人武部立即派干部下鄉制止。一九八七年,對被殺人員進行平反;亂殺人犯分別受到法律制裁和紀律處分”,是能夠相互印證的。由此,《我們一起走過》里的《八月的逃亡》中的描述,也可以確信無疑。
我把史書上的有關段落抄摘于此,說明了一個事實:不能忘記的歷史,歷史也決不會忘記。而《我們一起走過》中記錄的種種,正是將來編撰中國或湖南的知青運動專史的人們所需要的。
歷史是不應當輕視的。我們的民族似乎可說是非常注重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的民族,可惜,它好像又是容易遺忘歷史的經驗教訓的民族。重視用歷史的教訓教育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可以激勵大家為防止歷史倒退,制止歷史悲劇的重演作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