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耀
中國的體制改革在發展過程中。1999年2月26日下午6:30分,中央電視臺向全世界播放了一個鄉長直選的故事,關注實踐民主進程的人都感到,中國的村民自治發展的進程已經出現了結果:在某個地方已經出現了鄉長的直接選取。很多人都在關心,村民自治或村的選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走過來的。我作為一個歷史見證人,愿意把我知道的一些情況介紹給大家。
一、對村民自治必然性的判斷
村民自治是必然的,還是隨隨便便,沒有意義的東西呢?一開始推進村民自治,就必須回答這個問題。怎么認識農村改革,就有怎么推進村民自治、加強農村基層管理的方法。十幾年前,在農村改革的理論家中間有兩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農村改革僅僅是一個經濟過程,它最多有一定的社會意義——給農民帶來了身份的自由,但農村改革不可能也不應該和政治民主結合起來,相反,應該學習四小龍,加強對農村的控制。因為那時農村改革很不協調,積極主張推進農村經濟改革的理論家和思想家,仍主張對農村以控制為主。另一種看法認為,農村改革,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決不是一個權宜之計,地分給農民,不可能再收回來了,因此,中國農村的發展道路也必然發生改變。經濟利益的變化自然地帶來了社會利益和政治利益的變化。農村改革是農村社會資源控制的一次大革命,一次天翻地覆的變革。把它僅僅當作經濟體制改革,把農民當作經濟動物,完全是錯誤的。不能認為只要滿足了農民吃飯的需要,就可以吆喝他們干這干那。
農民通過幾十年的要求,最后中央適應了農民的想法,把地給了農民。農民最清醒地認識到他們要什么,鄧小平把地給了他們,他們說這是“第二次土改”,充分說出了這個巨大的變化。這個變革我們在農村調查中充分感受到了。1988年,農民的不滿情緒相當高,他們對化肥、農藥等各種各樣的東西漲價意見非常大。一個三源縣的農民說,“我現在一家的收入,比過去一個生產隊一年的收入都多,我自己是生產隊長。但要說現在的日子的意見,也比那時候大不知多少倍。”為什么呢?他說,“生產隊的時候,我當隊長,公家拿走一千塊錢,拿走幾百斤糧食,我不在乎,反正是公家的。現在從我口袋里掏一塊錢,我就心疼得不得了。”改革使利益關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使過去分配資源的體制變化了。分配資源的體制掌握在集體經濟名下時,政策可以調控,中央下一道令,人民公社占多少,生產大隊占多少,生產隊占多少,都行得通。所謂要“個人、集體、國家兼顧”。但是,地一到農民手里,分配權也就操在農民手里。過去鄉干部、村干部掌握分配權時,是農民找他們要錢,要糧。到了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是村干部、鄉干部在每年秋天收稅時挨家挨戶要糧錢。農村利益關系最深刻的變革是,主體變成農民了,地位、權力的變化在這兒是最明顯的。
由此帶來的變化是,農民開始不由自主地關心收上去的錢都干了什么。過去,村干部花多少錢農民不能干預,有很多意識形態的東西。現在,干部從農民家里收走錢,再大吃大喝,農民意見就大極了,因為是直接從他家里要,每年要了多少錢,他清清楚楚,每塊土地收了多少錢,農民也清清楚楚。這都清清楚楚,農民就要問,你都花去干了什么,你每天大吃大喝,難道我給錢就是干這個的嗎?農民關心的生長點就在這兒,就是利益關系。因此,農村改革對于政治體制方面最關鍵的是改變了農村的利益關系。
我們通過問卷調查也發現,農村的人口流動非常大,由此帶來了農村社會結構的變化。有些年輕人外出打工,中學生識字了,再加上收音機、電視機普及。我們調查發現,農民坐在家里聊天,聊的是美國總統競選的情況。同時,農村社會也開始分化,分成幾個階層,各個利益主體之間也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矛盾,為富不仁的現象開始出現。公共利益的需求和再分配,人們也常常爭執不休。這些問題爭論得很厲害。
農村政治結構的變化也很大。1980年以前,農村實行階級成份制,“地富反壞右”,實際上是一種政治身份制度。本來是一個經濟成份,后來變成了社會成份,但客觀上是政治成份制。每個人生來就是政治上不平等的。雖然有憲法,也說公民,但由于階級成份存在,客觀上公民在法律面前無法平等。而且一部分人認為應該對另一部分人專政的時候,你在專人家的政的時候,客觀上你也被另外一道體制專政。階級成份制度下沒法進行平等的民主法制建設,文革也是這種制度發展到頂峰的一個結果。中央決定改變階級成份制度后,農村和以前大不一樣了,農民之間第一次實現了社會的平等和政治的平等。民主和法制的社會基礎這時才建立起來。
進入80年代以來,農村干部與群眾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尖銳。因為沒有民主、缺乏制度性約束,我們的干部也很不自覺,多吃多占的現象非常嚴重。報復村干部的現象在1984年之后普遍出現。農民使用各種各樣的手段,比如,大年初一給人家送個花圈擱門口,或把人家的牛尾巴割了,或把人家的樹剝掉一圈樹皮,莊稼砍倒一片,稻田下點兒玻璃碴子,還有燒人家柴垛的。與此同時,社會治安也不好。農村體制改革之后,我們在政治、經濟、社會管理等方面面臨失控的危險。
《村委會組織法》、村民自治,就是在這個時候,即1987年10月2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經過激烈討論,經過非常多的妥協,終于被通過了,還是“試行”。彭真同志在這方面做了非常多的工作。六屆人大全會上,這個法案有很多人不同意,于是授權修改,讓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從三千人的大會縮小到一、二百人的小會上,經過修改,小會上還是通不過,彭真同志于是說,加上“試行”行不行。經過多次妥協,才把這個法律通過。
村民自治改革開始時,我們的判斷是:時機成熟了,客觀上農民有條件了,同時社會上又有這樣的需求;否則的話如果不這樣推進農村的發展,經濟體制改革盡管會很快地走,但中國避免不了一場農民戰爭。因為我們對于基層社會的不公問題、各種矛盾調節問題,沒有建立起健康的機制,我們也就跳不出歷史輪回,農村失控將給中華民族帶來災難性前途。
二、實行村民自治的社會前提
《村委會組織法》的第九條很簡單:“村民委員會主任、副主任和委員由村民直接選舉產生,任期三年。”就這么一句話。但在中國要做這件事,決不是一個簡單的行政任務。1988年,各地搞試點、調查,有的縣級干部居然公開地說:“農民不會自治,我也不能讓他們自治。”把農民當動物,搞精英政治。我們曾把搞民主政治研究的著作編在一起,讀了之后卻發現,這些書有重大缺陷,它們以議論為主,從馬克思那兒找民主的依據,但怎么推進的內容沒有,怎么進行村委會選舉的內容沒有。我們在查找歷史資源時,也發現缺乏幾個前提。
第一,歷史前提。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上,沒有程序性的資源、文化。從孔子“禮治”到后來的專制,程序性的歷史前提沒有。辦事要規定個章程,說服領導干部和群眾,得找歷史資源,他們才聽得懂,你不可說盧梭、亞里士多德,這些洋詞他們不懂。我們只能用劉邦與儒生的對話來說:“馬上得天下,還能馬上治天下嗎?”用這樣的故事來說服大家。但程序性的資源很少,只有清末時辦了點自治,還沒來得及辦,辛亥革命就開始了。所以,歷史前提缺乏。但有一塊是可以用的,即中國共產黨人記憶最深的“丟豆子”的民主。當推進農村民主時,不要說你是圣人,你是全新的,要找大家都接受的。所以,當我們提出“丟豆子”時,大家都說,“五十年前土改時都能丟豆子,現在還不能選嗎?”這樣一說,基層干部、農民都說,這是共產黨本來就做的,這個是非常直觀的。找前提就是找歷史經驗,這是非常難的。
第二,理論前提。這個前提也基本上沒有。好多人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教育農民,熟悉西方理論的同志站起來會說:“人生來是平等的,這是與生俱來的權利。”但說到中國時,就變成了:“農民那么落后,怎么行?”“天賦人權”拿到中國說人權時能上能下就變了:“農民必須受教育,”“農民不行”。我們的理論界基本上受這一套左右。要找到說服這種觀點的理論很難。后來我們發現,最管用的是“群眾路線”。 “群眾路線”是我們的理論依據。村民自治用我們的說法是“新時期的制度化了的群眾路線”。“新時期”,是民主和法制時期,同時,它又是制度化的、程序化了的群眾路線。過去的群眾路線是打背包,現在市場經濟要講成本,住在農民家吃飯成本很高,不行了。怎么辦呢?這種群眾路線就通過讓人民三年一次挑選村干部來實現。
第三,法律前提,即法律和程序上的前提,這個我們更缺乏了。《村委會組織法》第九條就那么一句話。怎么能找到一套健全的程序來健全民主制度呢?我們就開始摸索地方上的一些東西,開展村民自治示范活動,讓全國人民一起找經驗,找中國式的程序,中國人民能接受的程序。遼寧、福建等地的農民都進行了很多探討,編出一套選舉的規程、辦法,這也用了好幾年時間,現在大家都能接受了。
第四,組織和干部前提。大家都不熟悉這一套東西。有的人有民主的愿望,有激進的想法,但不了解民主的程序。比如,民主思想激進的大學生,對秘密投票間的制度反而不理解。因此,民主的推進必須是漸進性的,必須和中國共產黨傳統的經驗結合起來,然后才能實現中國的基層的民主。如果村民自治這么簡單的東西都做不來,怎么能談社會自治。所以,我們定的方針是,循序漸進地在中國推進農村的選舉,進行大量的示范工作,逐步提高。
三、村民自治的發展歷程
第一個階段是啟動階段,讓大家對村民自治有個概念,我們叫做“普及勝于規范”的階段。這個階段從1988年到1992年,大約有五年。《村委會組織法》是1988年6月1日開始在全國實行的。1989年發生了“六四”,有很多人認為,村民自治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產物,不能再搞下去了。這時,彭真同志又站出來了,定的調子是:村民自治就是實行群眾路線,共產黨如果不要群眾路線還是共產黨嗎?我們作為行政官員來貫徹村民自治,要說服大家,實行民主,普及比規范更重要。最重要的是普及任期,只要選舉按三年一次進行下去,就好了,頭三年不行還有第二個三年,第二個三年不行還有第三個。到1990年,我們的策略就定為先普及,不管是真選舉還是假選舉,村民代表選舉還是戶代表選舉,定下村委會任期開展選舉,比說什么都重要。在這一階段,地區之間很不平衡,福建、遼寧等省做得很好。1990年,福建省人大就已經定出了《村委會選舉辦法》,有一半的省到1990年還不選呢,地方的領導人說,要慎重。司法部部長高昌禮1988年、1989年在山東推廣“淶溪經驗”,村民自治有個口號是“還權于民”,他當時是山東省常務副省長兼政法委書記,他的直覺判斷就是:不實行村民自治不行。當時省內、中央,不同意見很多,最后決定先做下去,中央到淶溪開了個現場會,雖然仍強調黨支部的主導作用,但村民自治做為文件的一部分寫進去了。但即使有了文件,還過了兩年時間,到1992年才在全國大面推行,有些地方還沒有選。1992年我們做了一個《村民自治示范指導綱要》。當時我們還沒有現在這么樂觀,估計到21世紀初,全國的選舉才能逐步普及。任期就像火車輪一樣,只要開始了,它就會“哐咚哐咚”地走下去。第一次人民可能卷進來的很少,第二次會多一點兒,第三次更多,從1991年到2000年,至少三次選舉。如果中國農村有三次村委會選舉的話,大部分農民就會認識到村委會干部的任期不是終身制的,農民就會開始卷入了。現在,仍有些地方卷入的很少,比如河北省,村里幾個代表選選就完了,廣大農民沒有參與,河北出了很多事與此很有關系。1992年以前基本上是普及過程。
從1992年到1995年期間,我們的要求就變成了“邊普及邊提高”,請了一些政治學界的學者進行研究,做了一些很細致的工作。廣大農民一旦進入了村委會選舉的過程,馬上就顯出了非常不同的特色。我們也馬上發現,民主與文化程度沒有正比關系,民主的關鍵在于利益關系。在利益關系的驅動下,農民和基層會創造出無數豐富、生動的掌握權力、限制權力、參與權力的制度和辦法。
從1993年到1995年,農民談得最坦率的就是假選舉。告狀時不是告原則,告口號。河北保定有個榮城縣,村里農民告狀就告兩條:第一,提名是由黨支部提候選人,第二,選舉時,用個流動票箱讓我們投,那怎么行?于是全村組織了60多個人,把鄉政府包圍了4個小時,要鄉政府必須答覆,不答覆不準出來上廁所。可是鄉里、縣里都無法答覆,于是榮城這六十多人一下告到中紀委,民政部。一般人一聽,就告個提名,投票的程序問題,算什么大事?但是,90年代,農民的上訪變了。我們的判斷就是:中國民主發展的奇跡來了。農民告的已經不是干部貪污的問題了,而是告程序,矛盾的焦點集中在程序是否完善上。一個示范的鄉黨委書記就跟我說,“你以為程序是小事,我們任命個村干部,說是窮地方沒人愿意干,那是假的,城里人才那么說呢,哪兒的村干部都有好處。我這個鄉黨委書記手里抓一把條子,都是求我讓某某當村干部的。”他怎么解決呢? 他說,“我也通過程序來解決,提名也把他提上去,我就有個交待了,等投票時,一定要規范,農民實在不滿的,都被選下去了。”有的鄉干部收了人家的禮,送禮的人又實在不稱職,免掉他又怕得罪人,于是就通過程序,只要老百姓不擁護的,程序稍微公正一點兒,他就下去了。下去了之后,他的禮就白送了。
這些都是我們在對村民自治的調研中聽到的情況。正如馬克思在《哥達綱領》中說的,“一部具體的公正的程序要遠遠勝過一沓深刻的理論。”我就要求我們司的工作人員:不準再談“民主”二字。要有程序,要研究最具體的程序。具體到什么地步呢?在投票過程中,農民開始不愿意排隊,大家一起商量著填選票。這就很容易發生對選票的控制。于是,我們就搞了個技術上的發明——秘密劃票間,每個人都必須進去。我們說了個最簡單的口號,“誰不進秘密劃票間,誰就是想巴結現在的村干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文章。比如,進秘密劃票間之前有個1米線,從他拿到選票到進去相隔1米距離。我們發現,這個距離只要超過1米線,很多農民就等急了,他站著隊就自己填了,就不進秘密劃票間。我們那兒的很多工作人員就在量這個距離,看是1米合適還是1米半合適。還有個具體的問題:秘密劃票間里放枝筆,結果農民劃完就裝在兜里拿走了。后來把筆拴住,又出現了筆不好用等情況,就改成了蓋戳兒。正是這些具體的程序的保證,才帶來了相當公正的選舉。
到1995年、1996年,程序性的、比較規范的選舉在全國就推開了。1996年以后,村委會選舉進入第三個階段。在全國出現了聞名于世的“海選”。農民的智慧是很驚人的。中國沒有多黨制,那么如何不讓黨支部控制選舉的提名權,選舉中最重要的提名,是確定誰能當候選人的程序。農民強調,要通過投票來確定候選人。那么,如何投票呢?1988年,遼寧搞競選,誰都可以報名,發表競選演講時,要把候選人隔離開,把他們關到屋里或帶到地里去。輪到誰演講帶誰進來。農民說,這是保密,不然誰最后演講誰就把前面聽到的好主意都用了,1988年,農民就有這樣的智慧。
吉林省梨樹縣有個縣委副書記費運城,在選舉問題上是專家。他說,提名時不讓某些人被提名怎么行呢?提名時總讓組織提名勝于人民提名,那又怎么行呢?既不能不提名,又不能讓組織提名,讓農民覺得選舉是假的。怎么辦呢?農民就提出用白紙,村主任候選人、副主任候選人可以隨便寫。農民寫好之后,再集中起來,誰得了多少票一定要公開,并且這張選票一定要個人寫,不準聯名,一人一票制。公布之后,取得票最多的前兩名當正式候選人,正式候選人就可以開始拉票,發表競選演講了。用農民的話來說,這是大海撈針,不帶框框,不帶調調。農村里大家都非常熟,聲譽很重要。因此這種辦法在小的社區范圍內很有作用,大的社區范圍內是用另外一種方法。被選出來的候選人也不用謙虛:“大家都選我,我就說說吧。”其實,競選在下面進行得很激烈。我原來以為沒人競選,后來在東北、在全國競選比較激烈的地方流傳的話是:“明天要投票,今晚村里的狗叫得最響。”為什么叫得響呢?因為大家都在串門兒。東北有個糾紛,兩個候選人同時來到一戶農民家里,兩人都是來拉選票的,就吵起來了。
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吉林省一個村里的弟兄兩個告狀,老大是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工作能力不足,老二在村委會選舉中組織人把老大干掉,自己當選了。老二當選了之后,老大組織自己的一伙人宣揚說,共產黨的原則是近親回避,老二不應該當村主任,民政局要主持公道。哥哥告弟弟,借口冠冕堂皇。我們給省民政廳答覆說,近親回避是防止相互勾結,現在弟弟把哥哥選掉,并且要公開監督,這是不違背近親回避原則的。由此可見農村競爭的激烈程度。農民在自己的利益問題上是不講情面的,非常坦率。
到1995、1996年,“海選”的程序原則基本定型。1998年,吉林省梨樹縣更為規范,可以允許大家報名,報名之后再通過一次選舉,誰過半數就算當選,沒過半數可以再組織選舉。農民越來越規范。我們在調研采訪中發現,每個村的農民中都有一定的精英人物,他們對程序的運作,對法律的熟悉遠遠超過我們這些操作者。到處都有農民組織起來偷偷去買書的情況。普法時雖然宣傳得響,真正普及到《村委會組織法》時,很多鄉干部封鎖消息,不讓農民知道有這個法。農民到外地去看到有這個法,買回去給大家說,到處都有這樣的故事,《村委會組織法》成了圣火,要偷回去。到1995年、1996年,我們請中央電視臺做節目,作介紹,才在全國普及起來。
從1988年到1996年,建立一套規范的民主選舉制度用了七、八年時間,用了很多心思。這套選舉制度是得來不易的,可不是心血來潮。民主對人民來說是利益關系,對工作指導來說主要是程序。如果脫離程序來談民主,脫離利益關系談民主,那個民主一定不行。
四、村委會選舉的實踐意義
首先,要向全黨,向我們這個系統坦率地談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蘇聯,蘇聯的改革是先從中央做起,中央新思維不斷推進,基層卻沒有動。蘇聯的改革是自上而下,沒有讓人民熟悉民主的程序,接受民主教育,參與民主活動,最后,到國家分裂的時候,人民只知道拿起槍桿子,內戰不斷。另一個選擇是臺灣。國民黨從50年代就開始了村的選舉,盡管國民黨一直控制到80年代才開放,但客觀上國民黨的統治沒有被選舉推翻,并且到去年選舉,國民黨已經牢固地掌握了政權。人民熟悉不熟悉選舉程序,是決定國家能否穩定地實現社會大轉變的社會基礎,選舉的意義就在于此。沒有這一實踐,就是對我們的民主不負責任。村委會選舉關鍵是讓人民進入,為上面的改革提供一個穩定的農村基礎。這是我們做這件事的一個前提。在說服基層同志時,關于法律化、程序化對于中國文化改造的一些作用我們也說了很多。基層選舉總體的意義是為中國民主化奠定了一個堅實的農村社會基礎。中國有九億農民,六億選民,如果某些婦女讓家長代票的話,家長至少有三億參加了選舉。
目前全國的情況是,以福建為代表的十幾省自1988年以來已經選舉了四次,其他18個省已經選了三輪了。還有四個省屬于老大難:廣東、海南、廣西、云南。這四個省原來實行村公所,或者叫管理局,它們把村委會變成村公所或管理局,把村民小組變成村委會。管理局和村公所的局長或村長都由上邊任命,由任命制代替了選舉制,讓底下二、三十戶人的頭兒來選舉,沒有公共財產或很少,因此可以這樣選舉。南方這幾個省一直到1996年還處于相對滯后的局面。因此,在理論上可以看出,民主與市場經濟,與發達程度沒有直接的、一眼洞悉的關系。選舉的形勢全國還處于不盡平衡的狀態。直到1998年10月24日新的《村委會組織法》通過,明確把農民創造的“海選”,即經過預選決定候選人的原則寫進去,秘密劃票間也寫進法律,因此,去年是中國共產黨歷史上選舉制度和選舉技術的一次革命。過去我們認為所謂秘密劃票間是資產階級故弄玄虛的東西,現在村里沒有這個不算民主選舉。通過預選確定候選人,就跟國外的初選差不多了,競爭非常激烈。現在,這一套程序有了法律保障。
這樣一種規范的選舉不可避免地為全社會奠定一種民主的心理基礎。過去,我們把“競選”當作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東西,我們很忌諱,開始都叫“競爭選舉”,不敢叫“競選”。跟外國人聊起來非常困難,因為這在英文中是一個詞“Competitive election”。過去,城市一競選,就談些敏感話題: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等等。但農民選舉,一個政治口號沒有,上來就是:“你那路怎么修,醫院怎么建,學校怎么修?”全是討論這些非常具體的問題,你要讓農民談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他們會說:“下去下去,這個待會兒再談。”我們把這些叫治村方案,或治村綱領。農民把這個叫“競選”,農民已經把“競選”當作一個普通的詞了,民主已經不是一個危險的東西了,非常透明了。中國農村的民主和發展問題結合起來了。我們的各級政府發現,沒有民主就沒有發展,沒有民主就沒有穩定,沒有民主也不好收稅。民主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一種利益交換,你不把權力交出去他不給你錢。農民不是交各種提留嗎,你不讓他選,他會說:“你不是我選的,你來收什么錢?”在這一點上,大家開始認識到沒有民主這個社會就失控了。
有兩個縣委書記到我那兒。一個縣委書記到我那說,我的鄉干部報復村民,他們那不選舉,收提留農民把他打了,鄉干部又打了村民。鄉干部成群結隊打村民,這個事兒就大了,就成了政治事件。縣委書記去求我,可別把這事上焦點訪談。另一個縣委書記說,他的問題是不選舉,我1996年三個月到六個月時間,三百多個村都讓他們選舉,現在什么矛盾也鬧不到鄉里了,縣里只管平衡矛盾。民主已經變成了縣長、縣委書記治理社會,維持穩定的手段。民主到了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比較深入人心的東西了。民主關鍵就在于選舉,別的作假都沒關系,只要選舉進行下去就好辦。民主除了維持社會穩定之外,還成了黨、國家有序管理社會的手段。要讓人民服從你,維持社會治安,得給他權力。一旦給了他權力,我們就發現,農民自己就組織起來,夜里各戶輪流打更,偷雞摸狗的事兒都少多了。
五、村民自治與中國的民主化進程
鄧小平在1987年時說,中國民主化的進程是步步來,50年以后中國的國家級都可以實行直選,但現在不行。這條道路從村委會的選舉來看,中國的民主化進程應該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應該是一個從基層做起,基層快于上層的過程。這樣似乎更為穩妥一些。并不是說上層的改革停下來,而是說上層的改革稍微靠后一點。基層走在前面,是起了兩個培訓班的作用:一個培訓班是對人民,第二個培訓班是對官員和整個社會。我們這個社會從1949年以來,對民主形成的思維模式是:民主就是反政府,只有上街游行才能叫民主,如果不上街游行,不能叫民主,談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是不行的。只想到運動性的東西,誰也不愿意談程序性的東西。北大的大學生和農民相比誰的民主意識強呢?這也許是小學生都不應該提的問題。可是北大學生投票想不到秘密劃票間,而農民已經建起來了。農民討論選舉的技術問題。我們的官員如果不懂民主的技術,不知道如何指導民主,要開始民主,只能是亂糟糟的。所以,基層民主是兩個培訓班,人民介入的越來越多,官員也通過指導民主知道了,民主不可怕,官員也知道程序。政治活動家也知道怎么組織選舉,也知道如何運用這一套程序開展他的選舉。這樣一個自下而上的民主教育過程,對于大國實現轉變和保持穩定有好處。
再者,從村民自治來看,民主必須和利益、程序結合起來,民主決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或所謂理想,應和廣大人民的利益結合起來,從改造身邊的一些瑣碎的事,從改造社會上的事開始,這樣,民主才會有堅實的生命力。如果民主僅僅是建立在理想上,同廣大人民的利益、生活問題沒有相關,沒有聯系起來,這個民主不會牢固。所以,中國的民主在發展時要把利益、程序問題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
最后,中國的民主必須改造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國的政治文化是把民主變成精英手里的特權。“清官政治”變成了精英特權,它確定的民主理論不是讓更多的人民參預來形成民主的制度、架構,或者說,它不習慣于把人民的參預的重要性置于一兩個好主意之上。所以事事靠政府、靠精英,這種文化在我們推進村民自治時是占統治地位。從儒教、孔孟之道形成時,主體思想就是這樣,“民”總是被治的,“民”是水,是可以載舟的。把人民當作“畜民”,把他們像牧羊一樣地管理。這種思想滲透到了中國現代的改革中,滲透到了中國現代的政治文化。所以,在中國激進的政治體制改革者那里,批判腐敗常常是他們的第一要義,而討論到具體程序,他們認為不屑一顧。中國民主化道路在這種政治文化環境中不會有長足進步。因此必須改造,重視實踐和程序,中國的政治體制才能獲得快速、長足的發展。
(作者原系國家民政部基層政權司副司長,本文為天則雙周學術討論會文稿,承天則經濟研究所同意,特由本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