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白
在中國大陸的中文網站上,有用的東西還不是很多,想要找一點統計資料或者學術文獻,往往是無處尋覓、空手而返。但中文網站上有一樣東西特別多,就是“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慷慨陳詞和喧囂聲討。有人若想與之切磋,通常會被戴上“漢奸”、“賣國賊”的帽子,遭到“紅衛兵”式的大批判甚至劈頭蓋臉的一頓“國罵”。因此,稍微自愛一點的人都不會招惹他們,這就使得網上論壇基本上成了他們的一統天下。在“民族主義”者的喧囂中,三年來最受注意的為王小東先生。王小東先生高舉“民族主義”的大旗,儼然成為這一思潮的領軍人物,網上甚而聲稱,存在一個與毛澤東思想并列的“王小東思想”,那么,這個王小東思想其內涵、意義又是什么呢?
中國民族主義的兩個譜系
王小東在談論中國民族主義的傳統時,提到了梁啟超和孫中山,似乎認為他們倡導的民族主義是一回事。其實不然。梁啟超和孫中山是中國現代民族主義兩個不同的源頭,后來一度匯流,但在他們身后又形成了兩個不同的支脈,王小東的中國“民族主義”銜接的只是其中之一。
梁啟超是上個世紀之交最先向中國知識界引進“民族”、“國家”、“國民”、“民族主義”這些概念的人,也可以說是中國民族主義的正宗。他的民族主義是基于現代民族—國家基礎之上的民族主義,所以也叫做“國族主義”。在中國這個多民族國家,國族主義勢必是一種“大民族主義”。“吾中國言民族者,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于國內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諸族是也?!薄昂蠞h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p>
孫中山的民族主義被捧得很高,但基于公正的史家立場,只能認為他是中國民族主義的一個旁宗。相對梁啟超而言,早期孫中山“驅逐韃虜”的主張算不上是現代意義上的民族主義。傳統的“夷夏之防”是一種文化中心主義,而在滿族統治者基本認同華夏文化之后,還要“將滿洲韃子從我們的國土上驅逐出去”,就變成了種族主義和“小民族主義”。為了便于奪取政權而煽動“小民族主義”,在理論和道義上是不可取的,在政治上則會收到短期的效果,這與“省籍問題”在臺灣政局中的作用大同小異。民國建立后,孫中山開始向梁啟超靠攏,從種族主義轉向國族主義,從“小民族主義”轉向“大民族主義”,但還留下一條民族同化的尾巴。此時他鼓吹:“本黨尚須在民族主義上做功夫,務使滿、蒙、回、藏同化于我漢族,成一大民族主義的國家?!庇矛F在的話來說,梁啟超倡導的“大民族”是“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孫中山心目中的“大民族”是同化了各少數民族的單一大漢族國家。
除國族主義和大民族主義外,梁啟超的民族主義還有兩個重要特征。一個是基于普世價值觀,一個是民族主義在整個意識形態的觀念集合中處于邊緣地位,這二者是有內在聯系的。梁啟超在《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等一系列文章中闡明了他的民族主義理論的歐洲源頭,同時也指出,人權者,是即民族主義之原動力也。相對于人權、自由、憲政、民主這些普世價值,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實處在次要的和從屬的地位。
孫中山去世后,經過戴季陶、蔣介石等人的闡釋,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在上述兩方面再次與梁啟超的民族主義形成鮮明的對比。戴季陶在孫中山的挽聯中稱他“繼往開來,道統直承孔子”,也就是說,他的民族主義不是舶來品,而是國粹。四·一二政變后,蔣介石政府對外繼續實行“革命外交”,既反對帝國主義,又反對赤色帝國主義;對內實行國民黨一黨專制,既反對胡適、羅隆基的人權論和民主主義,又反對蘇維埃主義和共產主義;這樣左右開弓,勢必要把民族主義提升到意識形態的中心位置。到30年代,更與法西斯主義公開調情,鼓吹“一個國家、一個主義、一個黨、一個領袖”,成立秘密組織藍衣社、復興社,實行特務政治,時人稱之為“法東斯主義”。這種意識形態在蔣介石《中國之命運》一書中臻于完善,因此以蔣介石的民族主義來名之。
20世紀的中國民族主義全部可以歸屬于梁啟超的民族主義和蔣介石的民族主義這兩個譜系。陳獨秀和毛澤東都在思想上追隨過梁啟超,后來先后皈依馬克思主義,但馬克思主義仍然是一種普世價值觀,民族主義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中始終處于邊緣位置,毛澤東最多只講到馬克思主義的“民族化”與“中國氣派”。在民族主義的譜系中,毛澤東更接近梁啟超而不是蔣介石。
從王小東斷言“種族的界限仍是最為牢固的斷層線”,“強權即公理仍是這個世界的基本法則”,以及試圖從中國古代文化基因中尋求民族的出路來看,很難說他認同普世價值觀;他也承認自己十多年來一直寫民族主義方面的文章,把它放在一個十分突出的位置上。說王小東的中國“民族主義”銜接了蔣介石的譜系不知他是否能夠接受,但他既然提倡“光榮孤立論”,想必不會對此種理論上的譜系分析過分介意。
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
民族主義的實質是什么?梁啟超指出:“民族主義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義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界也,國之獨立。”民族主義意味著國民在兩個方面的自覺:“第一,覺得凡不是中國人都沒有權來管中國的事。第二,覺得凡是中國人都有權來管中國的事。第一種是民族建國的精神,第二種是民主的精神?!痹谶@里,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是不可分割的。王小東引用過梁啟超的一段話,“民權興則國權興,民權亡則國權亡”,同樣把這個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梁啟超的民族主義,也可以稱為民主民族主義。這種稱呼雖然可能還沒有人用過,但和民主社會主義、自由民主主義一樣,并無任何羅嗦或費解之處。
但是,王小東卻把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分為兩截,這再次表明了中國“民族主義”的特質。據他說,中國有兩派人,一派是民主主義者,或曰人權主義者;一派是民族主義者,或曰族權主義者。根據梁啟超的觀點,這種劃分是不適當的,不存在單純的人權主義者,真實的分野是以民主民族主義者為一方,以族權主義或國權主義者為另一方。由于王小東主要討論的是國家關系而不是族群關系,族權的概念最好代之以主權。關于民族主義、人權(公民權)、主權的關系,吉登斯曾有很好的分析。
吉登斯指出:上述三者之間存在著一系列的聯系和張力,它們的發展方向取決于理念引導的路徑。如果民族主義基本上導向主權——尤其是在國家遭受大量侵凌爭奪的環境當中,或者在國家強烈地整軍備戰之時——民族主義情緒可能發生一個排外的轉折,即強調這個“民族”的超乎對手的優越性,在特定的環境中,“歷史使命”就這樣被建構起來,它為最有害的侵略性民族主義提供了道具。于是,公民身分權利就可能發育孱弱或者大受限制,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則更有可能大受蔑視。如果公民權更實質性地扎了根或者實現了,它們就會在一個相反的方向上影響主權和民族主義的關系,刺激民族主義情感向更加多元化的方向發展。當然,民族主義象征能夠而且常常確實被統治群體特意扶植和操縱,以支持他們一小部分人的利益。而且,統治階級比對立的群體能更容易地使他們自己的政策看起來更代表“民族利益”,因為他們對話語論說的風格和形式擁有更大的影響力[1]。
五四運動以后民主民族主義失勢,民族主義情感向主權方面傾斜,即所謂“救亡壓倒啟蒙”,與中國面臨日本侵略的現實危險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王小東渲染當前國際環境的險惡,重彈梁啟超一個多世紀前“亡國滅種”的老調,會把中國“民族主義”導向何方,明眼人不難從歷史經驗中得出結論。但21世紀畢竟不同于19世紀了,某些刺激民族情感的因素只是暫時的,無論如何渲染都會成為過眼煙云,因此王小東需要尋求長期性的理論支撐。一是種族主義和生存空間論——這也曾是法西斯主義的論調?!胺N族的界限仍是最為牢固的斷層線”,“西方文化者,弱肉強食爾!”“弱勢種族也更依賴于自己的國家”。一是“民主奴隸制論”,這一理論似乎有點新意,需要多說幾句。
上面引用吉登斯的話里包括了民主和平論的意思:如果一個國家公民權發達了,會刺激民族主義情感向國際多元化的方向發展。由康德首先提出的民主和平論的主旨是,民主國家之間不會發生戰爭,一旦所有國家都變成了民主國家,世界的永久和平就會實現。這一理論是目前國際政治學界的主流意見,因為有足夠的經驗證據支持它。一方面,民主國家間確實沒有發生過戰爭,有人以19世紀初的英美戰爭作為反證,但當時在這兩個國家里民主還只是少數人的民主,大眾民主是在世紀之交前后才變成政治現實。另一方面,法西斯國家德國和日本變成民主國家后,已經有半個多世紀不再是世界戰爭的策源地了;全能主義國家蘇聯蛻變為民主俄羅斯后,冷戰便結束了,美俄兩國的核武器和常規軍力實現了大規模的裁減。當然,根據波普的試錯哲學,從歸納法并不能得到普遍真理。王小東可以不承認或者據理反駁民主和平論,但他卻推崇一種意想不到的論證方式——揭露和抨擊美國的民主奴隸制?!霸谶@種制度下,一個種族奴役其他種族,在居統治地位的種族內部則實行民主制?!痹谂`主種族內部實行君主制不利于其長期穩定,實行民主制則使一個種族全體成為最高統治群,有利于對奴隸種族的集團鎮壓。這一理論若能成立,民主和平論自然就成為一個悖論。美國以外的國家如果想要民主,就要與美國展開一場爭奪世界霸權的戰爭,因為美國既不會給你國際民主,也不會允許你實行國內民主——這將增強你與之爭霸的綜合國力;如果你想要和平而不是戰爭,就必須容忍種族奴役和政治專制的現狀。王小東們只是揭露和抨擊美國的民主奴隸制,而不是一般地反對民主奴隸制——中國人“真要向美國學習,引進民主,就得領會人家的內涵,學習那股子霸氣”,一旦取而代之,“我們的話就是真理就是法律”,“我們的利益就是全人類的最高利益”?!懊裰髋`制論”一箭雙雕,一方面否定了世界和平的可欲性和可能性;一方面從道義上否定了民主的存在價值——“假想當年華夏族征服別的種族后廢其為奴,而不是把后者容納入華夏之列,則很可能在華夏族內產生民主制,以便齊心協力地奴役他族”,但我們的祖先不想奴役其他民族,所以我們至今還沒有民主制。
王小東雖然也談到“要外爭國權,就必須內修人權”,但這“人權”是作為手段的人權,有限制條件的人權,它要有利于“降低內耗”,不妨礙整軍備戰。所以在他向人們昭示的“偉大的社會”中,“新聞媒介應該是有道德的”而不是自由、公開和透明化的;公民有“建設性地參與國家與社會事務的權利”而不是競爭性選舉國家領導人的權利。根據“民主奴隸制論”,如果中國不能爭得世界霸主地位,就會處于被奴役種族的地位,又何談民主和人權。
自由主義與霸權
十分奇怪,王小東在《自由主義與霸權》一文中選擇采用自由主義的邏輯來批判中國自由主義。他首先引用了哈耶克《通向奴役之路》中的一段話:“在一個競爭性的社會中,我們選擇的自由是基于這樣一個事實,如果某一個人拒絕滿足我們的希望,我們可以轉向另一個人。但如果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壟斷者,我們就只能對他惟命是從了?!彪m然他明知哈耶克所指的是經濟壟斷,但還是自說自話地將其確定為“普適的自由主義原則”,推廣到政治與國際政治的領域。然后便以支持國際事務中的壟斷和霸權為靶子,嘲弄了一番中國和西方的自由主義者。然而,即使王小東說的全對,他也是在支持自由主義而非“民族主義”;況且,班門弄斧地挪用自由主義的理論,是很容易自曝其短,弄巧成拙的。
王小東斷言:只要世界上出現了一個壟斷性的權威,就意味著喪失自由,而與這個壟斷者是否“仁慈”無關。相信絕大多數政治學家和社會學家都不會承認這一“普適原則”。韋伯對國家的界定包括下述三個要件:(1)存在著固定的行政官員;(2)他們能堅持合法的壟斷暴力工具這一要求;(3)他們還能在既定的地域內維持這種壟斷。其中兩個要件都提到壟斷,難道能夠說所有的國家都是沒有自由的國家嗎?馬克思曾經有過這種想法,并提出了國家消亡論,但從列寧開始便修正了馬克思主義。所有國家機器都是國內政治領域的一個“壟斷性的權威”,但完全可以把它們區分為“仁慈”的和殘暴的,民主的和專制的,而且這種區分是有現實意義的。
國內政治的原理能不能推廣到國際領域呢?在二戰前夕,有人認為德意日和英法美兩方面都是在爭奪世界霸權,凡是霸權都意味著喪失自由,所以中國人沒必要支持哪一方。陳獨秀不同意這種意見,他指出:“此時人類若要前進,必須首先打倒這個比中世紀的宗教法庭還要黑暗的國社主義與格柏烏政治?!薄按舜稳羰堑隆瓌倮?,人類將更加黑暗至少半個世紀,若勝利屬于英法美,保持了資產階級民主,然后才有道路走向大眾的民主?!苯洑v過二戰的人都能懂得,法西斯的霸權和民主的霸權絕對不是一回事。1945年美國的霸權可比現在神氣多了。它獨家壟斷了原子彈,有上百艘航空母艦和上千萬人的軍隊,工業生產能力超過世界總產量的一半,可是當時世界上大多數人(戰敗國除外)都是喜氣洋洋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完全沒有如喪考妣的感覺。
固然,在世界范圍內現在還沒有能夠 “合法的壟斷暴力工具”的超國家機構,但出于對安全和福利的渴求,人們一直在積極探索,國際聯盟和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就是階段性的成果。如果不打算超越國家界限保障基本人權,聯合國為什么要制定世界人權公約呢?顯然,對于各國政權隨心所欲地凌虐本國民眾,當今世界的朝野和輿論已不能容忍了,國際人權憲章才得以應運而生。《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都在第一條中規定:“所有人民都有自決權。他們憑這種權利決定他們的政治地位,并自由謀求他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的發展。”這就是說,民族自決權和國家主權是屬于“所有人民”的,而不是“所有政權”的。站在人民和某些政權的角度看問題是不一樣的,例如蘇聯的垮臺,前者認為是自由的增進,后者則認為是“自由”的喪失。
王小東裁定,不支持世界上其他國家對于美國霸權的抗衡,就算不上“一個首尾一貫的、真誠的自由主義者”。如此宏論,中國和西方的自由主義者恐怕不會接受,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維邏輯。
在對待南斯拉夫社會黨和奧地利自由黨這兩件事上,西方自由主義者的態度基本上是首尾一貫的,而中國“民族主義”者卻很難首尾一貫地解釋它們。西方自由主義者的薄弱環節不是在波黑和科索沃而是在索馬里和盧旺達,但王小東并沒有擊中要害。對于西方自由主義者來說,在前南地區干預人道主義危機,是在歐洲大家庭里執行家法,得到幾乎所有歐洲和大西洋共同體國家政府、人民和知識分子的一致支持,是沒有什么顧忌的;而在非洲執行同樣的使命,就有種種其他的考慮,所以北約領導人表示,南斯拉夫的先例并不適用于世界其他地區。西方自由主義者大多受到文化多元主義的影響,對于“普適原則”不像19世紀時那么有信心,他們不知道自由主義在非洲能夠獲得多少民眾的認同,也不知道越俎代庖地進行人道主義干預能否得到非洲國家統一組織的鼎立支持,所以傾向于謹慎行動。當然,西方自由主義者也在反思這些問題,但還遠沒有達成一致意見。
霸權并不等于掠取和奴役,霸權國家在維持世界霸權格局中既有所得也要付出相應的成本。單純從經濟角度考慮問題,歷史上所有的霸權國家幾乎都是入不敷出,干的是賠本賺吆喝的買賣。美元一直是美國霸權的主要標志,在1971年以前,美元有“紙黃金”之稱,但為什么美國會自動放棄美元與黃金掛鉤的特權呢?因為美元充當穩定的國際通貨是為他人做嫁衣,卻束縛了本國調節宏觀經濟的政策手段。為了充當盟主,美國長期容忍了與盟友間的不平等貿易,直到近年來才開始呼吁“公平貿易”、“對等貿易”。了解霸權背后的難堪后,即便中國真正具有了問鼎世界的實力,要不要去充當霸主仍然有待決定,因為還有一個“搭便車”的理性抉擇問題。國際政治學界有關世界霸權、世界秩序的論述已經很多,王小東可以不佩服他們的學問,也可以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但不應當視而不見,或者見而不睬。真理只有在對話中才能彰顯。
非理性主義國際“獨行俠”
王小東說:北約轟炸南斯拉夫這件事使得許許多多貌似宏大、深遠、智慧的有關我們這個世界的前景的理論或說法終于破了產。首先,世界向“多極化”方向發展的說法受到了最嚴重的挑戰?!耙怀鄰姟钡恼f法成了一句玩弄辭藻的空話,中國的國際問題專家為此不知出了多少本書,畢業了多少博士,評了多少教授,其實毫無意義。北約轟炸南斯拉夫表明了這個世界在道德水平和行為準則方面與幾千年以前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美好的地球村的神話破產了。
現在國際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界基本上由現實主義學派和理想主義學派構成。現實主義者比較強調利益和實力,追求效益的最大化和力量的均衡。多極化或者“一超多強”是對現實的一種描述,并沒有因為科索沃事件而受到嚴重挑戰。歐洲國家并非如王小東所說已淪為美國的仆從,它們和美國在科索沃并肩作戰,不是受美國的強迫,而是出于自覺的選擇,反過來說或許更恰當,正是歐洲國家把美國拉下水,讓美國大兵來干歐洲人想干而沒有能力干的事,所以事后成立歐洲軍團便馬上列入了北約的議事日程。在越戰時期,歐洲在冷戰中對美國有更多的依賴,但是許多歐洲國家政府、政黨和民眾以及大多數知識分子都毫不含糊地批評美國政府的行徑。在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時,中國政府在國際上的站隊也不是因為美國的威脅。美國在現實世界中并沒有為所欲為的能力,用美國的霸權來解釋所有的國際問題肯定是站不住腳的。理想主義學派比現實主義學派更強調國際正義和維護人權,更企盼全球一體化。科索沃事件對于他們來說是向著理想目標的一次勝利進軍,是地球村夢想向國際現實的轉化,何來“破產”?現實主義學派和理想主義學派有很多矛盾和差異,經過科索沃事件其勢力對比將會有一些升降,但也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他們都是理性主義者,他們的學說是理性思考的結晶。王小東與這些專家學者抗衡,憑借的卻是非理性主義。
王小東說:“強權即公理仍是這個世界的基本法則”,“人類過去數千年以來,數萬年以來,一直就是這么做的”。他不加思索便這么說,根本沒有想到這是一個飛去來器,會返回來對自己造成傷害?!皬姍嗉垂怼痹谑澜缟铣蔀闀r髦的理論,是在上一個世紀之交,當時它具有“首尾一貫”的徹底性,因而具有相當的理論穿透力。社會達爾文主義不僅指向種間競爭,也指向種內競爭,弱肉強食的對象不僅是國家和種族,也是階級和個人。但是中國“民族主義”者卻只能接受半截子社會達爾文主義,否則,他們必須接受階級國家而不是全民國家的觀念,必須強調階級利益、個人利益而不是國家利益、社會利益。但是這樣一來,鼓吹國家至上、國家神圣的國家主義便失去了道義上的合法性,也必須否定中國學界近20年來在國家學說上的進步。事實上,王小東也完全否定了人類進步的觀念。
王小東說:“反戰也是一個自私的行為,人類的道德就是這么一個水平??尚Φ氖?,中國老有那么一批人堅持相信美國人的道德水平特別高?!惫P者不覺得自己是可笑之人,但就是堅持相信一部分美國人(不是全部美國人,同時也包括一部分中國人和世界各國之人)道德水平特別高。愛因斯坦等一批科學家由于不愿意看到法西斯霸權壓倒民主霸權,主動倡議美國研制原子彈;而當他們看到民主陣營已經在軍事實力上壓倒法西斯陣營后,便反對使用原子彈,戰后更發動了世界反核運動??此泼艿呐e動,卻貫穿著一條道德的紅線??梢哉f愛因斯坦是自私的人,但他所私的“自”不是個人,不是猶太人或美國人,而是人類整體。其他人的道德沒有愛因斯坦那么高,然而自私的動機同樣可以推動社會的進步。普通人的安全需求和福利需求無疑是自私的,但正是這些人類基本需求導致從“叢林社會”中產生了國家。
一戰結束后,當“強權即公理”在世界知識界一跌不振、陷入低迷時,卻在中國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凡爾賽會議對山東問題的決定就像扔在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炸彈,引起一些中國知識分子的憤怒和轉向。
陳獨秀在1918年的《克林德碑》一文中寫道,“義和拳就是全社會種種迷信種種邪說的結晶”。他提醒國人,“要想義和拳不再發生,非將制造義和拳的種種原因完全消滅不可?,F在世上有兩條路:一條是向共和的科學的無神的光明道路;一條是向專制的迷信的神權的黑暗的道路。我國民若是希望義和拳不再發生,討厭克林德碑這樣可恥的紀念物不再豎立,到底是向哪條道路而行才好呢?”政治轉向后的他卻改口說:“義和團(名稱也改變了——引者)之蔑視條約,排斥外力外貨及基督教,義和團之排斥二毛子三毛子帝國主義之走狗,都無可非難;……我們不能拿這些特別非難義和團?!贝藭r的思路想必是,只要有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的壓迫,即使是“野蠻排外”、“頑固迷信”的義和團也成了正義之師,只要目標正確,手段就不必計較了。陳獨秀晚年重新皈依民主,隨之也再次將義和團稱為“拳匪”。由此可見,一個人對民族主義的態度是與他對民主主義的態度有著密切聯系的。
值得慶幸的是,從整體上說中國知識界在1999年并沒有像1919年那樣出現重大的思想搖擺和反復,當然小波動在所難免。這是理性的表現和成熟的標志。王小東本人可以從中國遠古文化基因中去挖掘“俠客精神”,“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就像日本赤軍和斯里蘭卡猛虎組織那樣行事,只是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但你沒有權力(當然也沒有能力)“慷慨地犧牲12億中國人”,讓一個民族追隨你在21世紀的“承平世界”中充當國際“獨行俠”。
“民族主義”毒癮的生成與擴散
王小東是如何論證中國“民族主義”出現的合理性呢?
按照王小東的說法,在“當時中國的領導層”“兩位最高領導人”的鼓勵下,80年代中國知識界出現了“自虐狂式的‘逆向種族主義”,90年代出現的中國“民族主義”是對“逆向種族主義”的一種撥亂反正,是向“正態民族主義回歸”。據說,“在近代史上有許多非西方國家進行了追隨西方的現代化轉變,有些十分成功,如日本等,卻沒有一個國家出現過像中國的這種荒誕的‘逆向種族主義。”請注意,這句話本身亦有“逆向種族主義”的嫌疑,為什么把80年代的中國說得那么壞?19世紀80年代鹿鳴館時期的日本知識界,穿西裝洋服,辦假面舞會,鼓吹“脫亞入歐”,不是比中國知識界更“逆向種族主義”嗎?
正如王小東所說,“逆向種族主義”的英文本意是指美國法律和政府的反種族歧視行動在客觀上對白人利益形成了損害,譬如考試成績差的黑人可以比考試成績好的白人優先錄取或錄用等。把“逆向種族主義”的帽子扣在中國知識分子頭上是不倫不類的,難道中國知識界有人主張過中國的窮人應當向美國的富人轉讓國民財富或就業機會?對外國政治制度和文化價值的仰慕和出賣轉讓本民族的利益完全是兩回事。孟德斯鳩仰慕英國,托爾維克贊揚美國,19世紀的俄國知識分子對以法國為代表的歐洲文化佩服得五體投地,難道他們都是“逆向種族主義”?魯迅猛烈抨擊中國的“國民性”,鼓吹“拿來主義”,恐怕王小東也要把他列為“好心”的“逆向種族主義”者。毛澤東盡管對斯大林十分崇拜和敬畏,但并不盲目執行他的有損中共利益的指示,例如在德軍入侵蘇聯初期讓八路軍向中蒙邊境出動,牽制吸引對蘇遠東地區虎視眈眈的日本關東軍。他在為斯大林祝壽表示忠心時,也一直念念不忘爭取簽訂“又好吃又好看”的中蘇新條約。虛構80年代的“逆向種族主義”正表現出中國“民族主義”的虛妄和矯情?!逗託憽愤@部電視片確有可議之處,但該片制作者并沒有向西方國家雙手奉上從中國獲取利潤的鑰匙,經濟利益大規模外流出現在大張旗鼓批判《河殤》之后的90年代。不是“知識精英”而是某些有權勢者與海外資本家勾結,將國有資產以每年上百億美元的速度流失出去。但即使如此,打開國門,實行經濟全球化,總的來說還是中國與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雙贏”的結局。
毒癮的形成通常有一個從被動到主動的過程。中國“民族主義”也有一個從策略性運用到生死攸關、須臾不能離開的轉化?!懊褡逯髁x”的狂熱會在政界、學界與民眾間形成一個正反饋系統,一發便不可收拾。毛澤東拋出“造反有理”后,民眾造反行動延續了十年之久,為發起者始料不及。社會上的“義和團”情結和“紅衛兵”脾氣如果得不到理性力量的抑制,非理性主義和文化虛無主義便會愈演愈烈,社會失序加劇,到頭來當局會發現只有依賴“民族主義”才能整合社會和穩定政權。這時候,“民族主義”的毒癮就已經很深了。毒品的最大危害是,越吸越離不開,越吸需要的劑量越大,“民族主義”的毒癮到了一定程度,只有真刀真槍的戰爭和流血才能讓中毒者過癮。
而且毒品具有傳播性,“金三角”的海洛因會傳播到中國來,中國的精神鴉片也會傳播到周邊國家。中國“民族主義”必然激起周邊國家民族主義的反彈,這種民族主義會指向哪里呢?請看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王賡武先生的論述:總的說來,亞洲對美國聲稱的理想主義態度肯定大于否定,特別是和其他主要強國相比。在東亞地區的形勢下,這種理想主義必須由強硬的戰略現實主義來支持。可是倘若日本在美國戰略利益的名義下,仍在以日本現有的受到壓抑的民族主義做后盾,瘋狂追求增進已具有的強大力量,那又會發生什么事呢?幸運的是,這只是現階段可能發生的一種恐怖的夢魘。美日兩國都在證實這并不是他們伙伴關系的目標。對東南亞地區來說,這種保證極受歡迎,大部分國家的領導人都傾向于相信他們的真誠,并關切中國對美日的信任。東盟國家繼續希望美國在本地區起到重要的作用,理解和支持美日伙伴關系的許多作法?!斑@使我談到中國,因為中國也有一個形象問題。……共產主義的歷史形像還留在鄰國領導的大腦中。今天的共產主義領導人更加公開地宣傳民族主義,這一事實本身令人不放心,特別是對那些不忘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行徑的人?!薄熬哂猩钸h意義的改革開放最后的結局究竟會是什么,這一點一直還不明朗?,F代化與改革開放的形象到現在還很不完善。在某些方面,它是主流,可是另一些方面,它與嚴厲的政治控制、社會和文化虛無主義的形象相矛盾,背道而馳。如果最終中國需要狂熱的民族主義來克服難以駕馭的將來所帶來的威脅,它的鄰國是不會感到有保障的?!盵2]王賡武不想把話說得太明白:如果中國“民族主義”得勢,它所面對的肯定是以美日伙伴關系為核心的周邊國家的反華大聯盟。
王小東的“民族主義”毒癮已經相當嚴重了,然而,他也說過下面的話:“中國的‘民族主義者清楚地認識到,沒有一個正義的、民主的社會,沒有一個在公眾中有極大合法性的政權,他們的建設一個強大的,能夠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國的理想是不可能最終實現的。恰恰是他們的‘建立一個偉大的中國的理想,使得他們推進中國的民主的動機比其他人更為強烈?!边@表明他或許還不是無醫可治。筆者真誠希望他認真思考,跨越鴻溝,從蔣介石式的中國民族主義者轉變為梁啟超式的中國民族主義者,即民主民族主義者。
(作者單位:北京華陽國際廣告有限公司)
注釋:
[1]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三聯書店1998年版,261-265頁。
[2]王賡武:《東盟與亞太三強國》,載香港:《中國社會科學季刊》2000年春季號(總第29期),47-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