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健鵬
中國的現代化屬于欠發達國家的自主性與外源性兼具的現代化,并正從自主性為主向外源性漸增的狀態發展。其主要內容是實現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轉變,是以現代工業、科學和技術革命為推動力,使現代工業主義滲透到經濟、政治、文化、思想各個領域并引起社會組織與社會行為深刻變革的客觀進程和理性追求。在經過了近百年的“被延誤的現代化”以后,新中國大大推進了現代化進程。尤其是80年代以后,在改革開放戰略的推動下,中國的現代化發展全面挺進,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績。但是中國的現代化還處在由啟動階段向加速階段轉變的過程中,水平仍然較低,工業化的道路還很長,面臨的問題與矛盾也非常尖銳突出。隨著新世紀的到來,中國的現代化也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尤其是國際政治經濟環境的劇烈變動和中國“入世”在即,將使中國的現代化發展模式發生較大變化,在現代化發展模式之下的經濟模式、政治模式、文化模式、社會模式等等均將受到一系列相當大的沖擊和挑戰,需要作出新的選擇。在這個階段,經濟因素在現代化發展中依然發揮著最大功能,其中,經濟自主性(包括經濟增長方式、經濟發展路徑、經濟政策制定)與經濟依附性的關系如何處理是難中之難、重中之重。
在各種非經濟因素中,作為快變因素的政治因素首先是國家在現代化的目前階段具有特殊重要意義。政治因素尤其是制度的可變性極強,因而在各種非經濟因素中起著決定性作用。這要求鞏固和加強現代化的政治領導,加快政治結構的改革。作為慢變因素的文化因素,其可變性雖較弱,目前也到了質的轉化提升期,文化對現代化的結構性的潛在功能絲毫不容忽視。從社會因素來看,中國各個層次的社會結構和中國人的生存結構正處在深層化、復雜化、全面化的變動之中,既存在著一些積極的良性因素,也出現了不少危險性的惡性因素,還出現了一些不可知、不可測、不可控的因素。而這幾種因素的傳遞和互動正在愈益頻繁和增強,中國現代化所面對的和要解決的問題與以前相比已有很大的不同。中國現代化的時空環境和社會條件也出現了全新的劇烈的變動。從外部環境來看,金融危機在中國周邊國家首先發作并且迅速擴散蔓延,其后果至今尚未完全消除,經濟全球化的風險和副傳遞在不斷加快,霸權主義以新干涉主義為支柱更加肆意妄為,世界的一些矛盾焦點在向中國周邊積聚轉移,中國改革與現代化的困難和考驗加大了;從內部條件看,舊體制的矛盾依然在累加,開放循環的負效應在異常疊積,經濟增長缺乏動力,發展機制失調,加上漸進改革的體制異變,過剩經濟的提前形成,生存結構調整畸變,使得中國的各項改革與現代化操作極其艱難。
最近20多年來,中國的現代化與改革是契合和纏結在一起的,現代化的成績是在改革中取得的,現代化的問題與矛盾也是在改革中累積的。如果沒有改革的成功推進,中國的現代化不會達到目前的程度。反之,沒有現代化的經濟發展基礎,改革也難以得到進一步的推進。而且中國改革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解決各種制約和障礙因素,實現現代化和人的全面自由發展?,F代化已和改革一起步入了一個極其緊要的關鍵時期。今后的中國現代化進程依然必須而且只有依靠改革來推動,各種累積的問題與矛盾也只能在改革中解決。因此,必須以一種科學、嚴謹的態度,對改革與現代化的基本經驗進行全面客觀的總結,對改革與現代化的進程做出辯證負責的評估,對改革與現代化的矛盾焦點做出準確的判斷并尋求可行的對策,力求推動改革獲得深層突破,在此基礎上,以改革為中心來重構新世紀的中國現代化戰略,做出新的階段性選擇,加速中國的現代化進程。
一、中國改革與現代化的基本經驗
中國在堅持現代化與改革的總戰略取向與政策取向之下,基本經驗是實行各種“放權”改革和漸進式增量拉動為主的市場化模式。所謂“放權”,實際上是逐漸松開了各種資源、要素、組織力量的束縛,激活了它們在舊體制下長期被壓抑與控制的能量。自1978年起農村的各種資源及其能量得到釋放,便出現了第一輪農村改革的高潮;1984年以后國有系統的資源及其能量被釋放出來,便形成了城市改革的高潮;1987年以后一定時期內和1992年以后國有系統之外的資源、要素、組織力量及其能量被釋放,又形成了新的一輪改革熱潮。隨著各種資源及其能量的釋放,中國的改革在不同的領域都取得過輝煌的成績。但這些改革突破的層面上基本上相同。盡管時間、步驟、突破口、著力點均不一樣,但各項改革的作用結果卻是十分近似的。
隨著這些資源及其能量一次次的釋放,舊體制的很多方面逐步被破解,但替代很不徹底。實際上相應的新體制沒能及時建立起來,新體制的效能釋放也十分滯后。時至今日,中國的市場經濟仍很不完善,許多運作也不規范。一方面是舊體制累積的問題越來越多,而舊體制本身是解決不了這些問題的;另一方面,對外開放的疊加與沖擊效應日益明顯,新矛盾不斷涌現,中國所受的內外壓力都在增大。舊體制最核心的東西,如計劃經濟了下形成的權力控制與干部管理體制、國有企業模式、社會控制機制等,沒有抓住時機逐漸消除掉,一直保留下來,造成重重深層障礙,阻礙了新體制的形成與生長。而一旦錯過時機,回頭再改,難上加難。目前的國企改革、機構改革、農村改革等都是在此意義上遭遇困境的。人們潛在的政治淡漠和一些抵觸癥結也是在此背景下漸漸生成的。當然,這種傳統資源及其能量的釋放是改革推動的結果,問題的關鍵在于,這只應是早期階段改革的路徑和手段,而中國依賴和固守這一手段的時間過長,沒有及時在新階段選擇利用新的手段。這一釋放過程拉得過長,客觀上妨礙了新體制的建立進程。
所謂增量拉動模式,是在維護既有利益的基礎上通過不斷加大增量,刺激經濟增長與結構演進。不僅充分釋放非國有系統的資源、要素,推動經濟增長與結構調整,而且全面調動傳統國有系統本身的存量資源和原有的組織制度資源,維持經濟增長,促使中國經濟保持長時期年均97%的增長速度。盡管從整體來看,中國市場機制在發育之中,還不夠充分、完善,資源大規模流動、重組、配置較難。但是,中國仍然出現了明顯的國民經濟不分層次、不分重點、不分領域的超常規高速增長。這主要是漸進改革過程中各級地方政府以行政區劃為界線的區域競爭十分熾烈,不同地區的企業在地方政府多樣化、多方位、非常規支持下,得以進行超常規投資擴張和大規模供給調整,從而支撐了資源的大量籌集與快速集聚和總量供給擴張,快速適應了需求變動,形成了大規模生產能力。這些非常規刺激下的高速增長缺乏新體制的制度保證,因而帶來的問題越積越多,如重復建設、資源浪費、地方保護、結構調整滯緩、供給適應不了需求變動而過剩等等,并且在不少方面出現了只有增長而沒有發展的結構病。國民經濟超常規高速增長到90年代中期便至盡頭。與此相應,維系、支持總量供給擴張的金融制度和金融結構,為適應變化了的經濟環境,急需進行體制性調整改革。但是受粗放式、強干預、非常規增長慣性的推動與舊體制剛性的牽制,金融結構調整與制度變革創新中舊問題激化和新矛盾突出,又往往使得金融風險危險四伏。毫無疑問,在非常規高速增長的過程中,諸多問題的異常累積深深制約著改革的更進一步展開。
二、中國改革與現代化的客觀進程

具體言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現代化和經濟改革與經濟增長的客觀進程與動因是資源資本化、權力資本化、經濟市場化相互糾結和相互作用而形成的。
“資源資本化”是國內學術界從西方發展經濟學中借鑒過來的,即認為中國改革取得成效與經濟高速增長的實質因素之一是通過大量發行貨幣,把原來的不可貨幣化交換的資源轉化為資本,從而創造了新生資本及其增值收益。而國民收入水平的不斷提高,其實質也只是今人不自覺地占有并分配前人積累的資源狀態(不可進入市場交易)的社會財富在向資本轉化中產生的收益。資源資本化確實是中國改革進程的一條主線,也應該是中國改革的一個階段。我們可以用資源資本化來描述分析中國改革的進程。但是有人據此進一步主張,中國今后還要把那些尚未資本化的資源,如大量的國有房地產和農村地產及未開發資源,進行轉化,進一步產生增量,從而刺激和拉動經濟增簪,保證金融安全,解決經濟問題。這依然是“放權”改革和增量拉動的舊思路。把這些最大可轉化資源轉化為新的資本增量,除了引起惡性通貨膨脹外,它引來的問題可能比增長和發展更大更多,會進一步增加當前改革的困難和障礙。所以這種思路是不可取的。“房地產熱”和“開發區熱”以及由此帶來的金融泡沫等問題實際上已證明了這一點。過去在資源轉化為資本中所產生的增值收益的分配一直嚴重不公,城市改革中直至今日還不是普遍受益,農村改革中大多數人的收益也有遞減。如果繼續延用這種舊思路,只會進一步激化社會矛盾,而且這種利益轉移中的隱蔽性再繼續加強下去,將使各種不滿情緒更加激烈。必須把突破方向放在建立和完善新體制上,再難也必須推進。那些尚未釋放(或轉化)的資源,可以留存,作為新體制可以補充、備儲或者支付改革成本的有效手段。到有新體制作可靠保障的一定時期,再把這些資源進行釋放(或轉化),會大大增強新體制功能釋放的效應,也會更好地拉動現代化的經濟增長。
權力資本化在改革中是和資源資本化幾乎同時發生的。權力資本化主要是指權力進入經濟運行和利益分配而成為一種特殊的資本并產生“增值收益”的現象。這也是在改革的一定階段即初期階段所必需的,亦是中國改革的一條主線。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因為在改革的初期階段,舊的經濟秩序逐漸被破壞,新的經濟秩序還沒有建立起來,如果沒有權力介入并變成資本,經濟運行無法保證;二是因為在資源資本化過程中產生了大量的增值收益,新的分配機制尚未建立起來,而舊的利益分配方式是主要依靠權力來進行的。所以權力資本化要和資源資本化相伴而行。但是在中國的改革中,權力資本化和資源資本化一樣拉得過長,從而產生了嚴重的問題。第一,權力本身并不創造新的收益,但在參與利益分配過程中,由于自身的逐利性而攫取了大量利益,導致利益分配愈發向權力自身傾斜,引發社會不公、利益失衡。資源是有限的,資源資本化所產生的增值收益到一定階段便開始遞減,越來越少,這時權力的逐利性越發擴張、貪婪,于是逐漸遞減的增值收益在權力手中便越來越集聚。最明顯的是部門權力、地方權力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個人權力無限擴張,導致部門利益、地方利益和個人利益橫行,擠壓、代替甚至超越國家利益。這一方面阻滯了企業的創新、發展和財富創造,企業發展的動力趨于弱化,國家利益依靠企業來實現也越來越困難,而國家利益的實現實際上又要依靠部門與地方權力來進行實施,二者之間形成了一個難解的悖論;另一方面導致社會心理劇烈擺動,社會內聚力減弱,影響社會穩定。第二,當資源資本化的增值收益遞減至衰弱階段而應該結束時,權力資本必須隨之淡出。但是因為資源資本化結束太慢而中國在改革政策上又過分依賴其增值效應,權力資本遲遲未能退出,權力資本和經濟纏結甚深,既阻礙了新的經濟秩序建立而嚴重干擾了經濟運行,又因為固守既得利益而阻滯了新的分配規則的形成。資本效益和社會財富不是權力創造的,卻要在相當程度上按照權力規則分配,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在資源資本化和權力資本化的夾縫中,市場化作為中國改革的一條新的主線應運而生。這是現代化和經濟發展的必然要求,也是各種改革政策和措施在主觀上使得中國經濟逐漸市場化的必然結果。但是市場化在中國的發展并不順利,有時甚至很艱難。這一是因為資源資本化因其慣性延伸而結束緩慢,人們在主觀上又往往把其帶來的增值收益作為改革的成就加以過分的宣揚,從而延滯了其結束過程。二是因為權力資本化阻礙了市場化所創造的收益和財富按照市場規則進行分配。市場雖逐漸能對大部分物質資源的配置、流動和重組進行調節,但在對體制資源、人力資源和貨幣資源等進行調節時卻遭到權力資本的頑固阻礙,所以市場的基礎功能難以順利發揮。三是因為市場化所帶來的體制變革比起資源資本化帶來的變革更為深層、全面,它所帶來的全局性、局部性和分類性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問題,要嚴重得多、復雜得多,自然在人們的心理和思想上也產生與以往不同的作用、引起比以前復雜的反應。一方面要在解決這些問題中推進市場化,另一方面又要保證市場化進程平穩進行,這本身就比較困難??傊?,市場化既遭到資源資本化對其基礎調節功能的剝蝕,又遭到權力資本化對其新增收益分配的阻擾。在市場發育過程中,由于框范和強化了計劃體制下非市場化的,即以行政權力操作和規制為主的老套路,直接導致市場功能殘缺或扭曲,權力的干預和管理慣性的約束使得新的市場機制生成緩慢,市場的內在屬性得不到有效滿足,市場的本性被湮沒甚至喪失,往往使得市場發育和運作陷入低效甚至無效的困境。盡管如此,市場化仍然得以生長、被逐漸推進,奠定了中國改革的方向和基礎,使得中國的改革進程已不可逆轉。不過,受到利益誘導和驅動,權力絕不會自動退出市場,而且權力的干預力量和韌性比市場的抵抗力量和進入能力更為強悍,必須以強有力的制度化、規則化建設來硬擠權力化操作與干預退位,這樣改革的進程才能加快。
在資源資本化、權力資本化的阻礙下,隨著國民經濟不分層次、不分重點、不分領域(當然時期有所不同)超常規高速擴張式增長的結束,中國的改革陷入了一種徘徊不前的狀態。中國的現代化隨之陷入了有增長難發展的困境。
三、當前中國改革與現代化的矛盾焦點
中國的改革作為從傳統舊體制向新的經濟社會結構轉變的過程,要持續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在這個長過程的初期階段、中期階段、后期階段,改革所面對的矛盾焦點有很大的差異。
在中國改革的初期階段(1978—1991年,其中1990—1991年為短暫的調整期,也是初期階段的收尾期),矛盾焦點集中體現在政治變革與政策創新所引發的意識形態分歧與沖突方面。人們在體制內與體制外的角色不同,所持的政治理念與價值選擇也不相同,彼此作為不同的社會多元力量,在意識形態理念和政治選擇上,存在著持續的張力,不斷產生并激化相互間的沖突。這種沖突主要體現在執政核心的改革派、“極左”的思想保守者和激進的西化派之間的較量。對于改革派來說,他們必須應對兩方面的壓力和挑戰,一方面他們必須保持現存意識形態構架的連續性及其基本原則,并動用革命意識形態賦予他們的權威合法性來排除激進主張對政治秩序穩定的干擾;另一方面,他們又要對原有的意識形態理念進行創新的闡釋和適當的轉化,以說明改革的必要性、合法性、合理性,推動改革順利進行下去。
這種情況必然使得改革的初期階段充滿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思想保守者和思想激進者因為觀點對立、無法彌合而處在兩極。二者彼此間的張力不斷膨漲,沖突時有發生,使得雙方的政治思維方式反向強化,產生日益激烈的兩極震蕩。這種沖突加重了初期改革的意識形態色彩。到1988年以后,這種強烈的意識形態沖突,主要集中在改革派和一部分日益激進的西化派的知識分子之間。他們之間的沖突迅速上升,以1989年“六四風波”的爆發而結束??梢钥闯觯谶@一階段,不同的政治力量主要關注的是“中國向何處去”這個政治選擇問題,而改革引發的社會利益調整和階層分化還不明顯。廣大人民的社會生存結構沒有受到太大的沖擊與改變,人們感覺改革是普遍受益的。這時改革的矛盾焦點便集中在了意識形態和政治理念層面上。廣大的工人、農民等大都沒有脫離其原有的生存結構,他們的政治參與更多地是一種對改革導致的突變環境的心理不適應反應,而不是因利益變動和利益沖突而產生的利益驅動型的政治訴求。他們對改革的政治熱情來自于改革產生和帶來的利益。
到了改革的中期階段(1992年以后至今,大約還將持續10年左右),矛盾演變出現了新的特點,意識形態理念沖突由表層顯性狀態進入深層隱性狀態,并與利益調整和階段分化相交結成新的矛盾焦點。
在中期階段,大規模、多層面的利益調整與社會結構分化開始進行。由于資源資本化的增值效應大大減弱,從改革中普遍受益的情況已成為過去,利益分配日益失衡,因而群體性矛盾與利益沖突不可避免。在日趨激烈的利益調整中,階層分化隨之加快進行。人們的生存結構被打破,發生重大變動。這種利益調整和階層分化實際上是中國社會結構轉型的基礎,人們在其中的定位怎樣,關系到其未來的生存狀態如何??梢娺@種調整和分化覆蓋面更廣、關聯度更大、互動性更強。其引發的矛盾和問題更為錯綜復雜。值得注意的是,市場化的力量在此階段已經開始對社會各個層面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作用,并促進社會經濟結構的分化和社會組織方式的變動。其結果必然引發一系列前所未有的結構性問題。這些問題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權力資本化的擴張與國家權力功能的弱化。中國的利益調整與階層分化尚處在走向深化的過程之中,市場化還沒有覆蓋社會各個層面和一切領域,權力資本化也沒有及時結束。權力仍然覆蓋社會全部領域,并因其逐利性、排他性和絕對化而呈無限擴張之勢。這一點在部門權力、地方權力與個人權力的擴張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也就是說,權力的負面作用不但沒有逐漸遞減直至結束,相反卻有所加強。這主要是由于對權力的有效約束和監督沒有建立起來,市場化、制度化發育遲緩。權力的無限擴張阻滯了市場規則的成長與完善,導致了效率低下、司法不公、政策失效、規則疲軟、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等一系列問題。這實際上是國家權力功能的剝蝕和弱化。在舊體制下,權力的政治功能和經濟功能得不到細化和分化、政策的制訂功能和執行功能沒有分開,權力對各種社會資源配置是全面控制型的。到了改革階段,這種沒有細分的、全控型的權力,一方面為維持經濟運行、推行改革、解決各種問題所必需,另一方面又為權力尋租提供了條件并強化了權力的逐利性。當權力以資本形式越來越深地和資源資本結合時,權力的正常功能就必然越來越受到剝蝕而弱化。
二是既得利益集團的形成與貧富兩極化的加劇。在新舊體制與社會結構轉型過程中,社會分化是不均衡的,機會與條件是不均等的,那些擁有并能運用某種特殊的政治與經濟勢力和資源資本的人們,可以充分利用市場化過程為其提供的條件與機會,但又不按照市場規則來謀取高額利益。這便形成了狹隘的、排他的既得利益集團。這種利益集團具有投機性和逐利性,他們因為占有稀缺的資源資本而在社會分化過程中獲得定位與獲利優勢,在規范疲軟和規則約束之間的無規范期,大肆謀取和擴張私利。同既得利益集團相比,那些在社會分化過程中沒有任何優勢和逐漸喪失優勢的人們,從社會經濟資源資本化產生的增值收益中獲利越來越少、越來越難。而且經濟增長越快,規則化、制度化越趕不上社會分化的速度,有效的規則約束也難以及時跟進建立,利益失衡更加嚴重,貧富兩極分化更加明顯。那些在社會分化中暫時處于中間狀態的人們,生存狀態的變化前景也是不確定的,會發生新的分化擺動??傊?,既得利益集團化和貧富兩極化表明了一種利益非國家化、利益非人民化的偏斜傾向。在有效的規則約束建立起來之前,保證不了增長的收益轉變為社會的福利而不成為少數人的財富。
三是利益調整與階層分化引發的矛盾沖突趨向尖銳化,并且與原來的意識形態沖突相結合,使得當前的社會沖突與政治矛盾更具綜合性、危險性、爆炸性。這里主要有兩個因素值得注意:第一,當前的國有企業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中國的國有企業是和社會主義制度、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國有企業改革的戰略選擇內含著意識形態之爭,而且這種分歧和爭論正在上浮。國企改革引發的下崗、失業、再就業、社會保障等問題一直伴隨著改革與社會主義優越性、社會主義價值觀魅力關系的爭論。第二,到了改革的中期階段,人們的生存結構發生重大變動,有的得到優化,有的得以維持,有的則出現惡化。越來越多的人們自愿(如為了改變生存狀態而外出打工)或不自愿地(如下崗、失業等)離開原來的生存結構,造成大范圍、快速度的社會流動。這些社會流動者脫離了原來的生存結構又沒有建立起新的生存結構,極易產生心理挫折感和政治不滿,會形成強烈要求民主和加快社會轉型等政治訴求。這一方面將導致新的社會不穩定,另一方面會產生新的意識形態追求。日趨激烈的社會沖突與新的意識形態之爭相結合,必然使各種矛盾更加錯綜復雜。
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不同階段,矛盾焦點也是不一樣的。在目前階段,由于現代化與改革是契合在一起的,所以二者的矛盾焦點基本上是一致的。從前面分析的當前改革的矛盾焦點,我們就知道了當前現代化的矛盾焦點所在。
四、中國改革與現代化的階段戰略選擇

通過上述對中國改革與現代化的基本經驗、客觀選擇、矛盾焦點的分析,可以發現中國改革確實發生了諸多深層變化,中國現代化也面對著極其錯綜復雜的挑戰,我們必須以改革為基礎形成新的認識并做出現代化的階段性戰略選擇。
第一,中國改革與現代化的總體思路需要進一步調整。資源資本化和權力資本化相配合推進改革的思路在改革的初期階段是必要的,到了中期階段以后,就必須盡快結束資源資本化和權力資本化的作用,只能突出和強化市場化這條主線。而中國的改革在1992年進入中期階段以后,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資源資本化的增值收益及其帶來的增長速度,并想依靠它來解決經濟、政治、社會分化中出現的問題。在這種路徑依賴下,市場化受到擠壓,結構調整事實上被忽視了。改革的中期階段已進行了近10年,改革的路徑和思路應盡快加以轉變。今后改革的重點和突破口應放在市場化和權力結構與經濟結構的調整上。而且以權力結構為核心的政治結構調整如不適時加快進行,就難以保證在現代化的目前階段起決定性作用的政治因素,一定向良性循環的方向發展。
第二,在中國的改革和現代化進程中必須做好三個結構調整的協同和均衡。目前,中國的權力結構、經濟結構都在發生變化,生存結構也已被打破。但是權力結構調整仍顯滯緩,到了改革的中期階段以后,這個調整更加敏感、更加深層、互動性更強,有時比改革的初期階段進行得還要緩慢,因此成為改革的重大掣肘。權力功能的分化仍然停留在表層,全面控制型的權力結構強撐社會主體結構,阻礙了經濟結構調整的進行,也阻滯了新的生存結構的建立。今后應該加快合理的、適當的權力結構調整,以此來全面推動經濟結構的調整,并在這兩個結構調整的拉動下,加速建立新的生存結構。只有這三個結構調整都能合理適當地得到推進并逐漸深化,中國的整體社會結構轉型才能實現,現代化所必需的社會基礎才能建立起來。
第三,中國的改革和現代化將承受日益巨大的經濟全球化壓力。經濟全球化內含著巨大的經濟風險與政治風險,它使得經濟傳遞和同步性加強,中國的改革和現代化在時間和空間上均受到強烈擠迫。中國面對著蘇東計劃體制崩潰和東亞模式危機的“雙重”壓力,今后的改革與現代化政策抉擇將更加困難。中國“入世”在即,多對新的矛盾將擺在我們面前。尤其是漸進改革與激進改革、平等主義與自由市場主義、國內保護與市場開放、短期后果與長期效應、傳統經濟手段與現代經濟工具、傳統文化與西方文明、國內市場與國際市場、經濟自主與經濟依附等一系列問題,處理起來都相當困難。同時這也表明,中國的改革、現代化與對外開放之間更加密切關聯,它們之間的銜接協調配合更為重要了。在改革與現代化進行的過程中,中國對經濟全球化要采取理智實在的態度,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對“接軌”和“趕超戰略”等與經濟全球化有關的重大戰略問題進行總體反思。對中國來說,要真正做到從國情出發、自主地制定和實施現代化戰略,雖不容易,卻極端重要。
第四,在中國改革與開放的互動中,對外開放的風險在不斷增大,要做好防范。中國國內金融形勢十分嚴峻,來自外部的金融沖擊并未全過去,其連鎖后果隨著時滯性到期可能會有新的發生。中國的金融風險以及其他經濟風險因素都在增加,必須時刻做好預警、化解和應對,加快包括金融改革在內的經濟體制改革。金融危機告訴我們,全球化還會給中國帶來政治風險。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與資本主義“異質”的社會主義國家,在市場經濟特有的內在矛盾和弊端及其政治表現開始向亞太地區轉移、集聚之際,要時刻防范和消解政治風險,提高中國的政治安全系數。東亞金融危機表明,任何縱容少數人掠奪大眾財富的“經濟奇跡”都難免垮臺。中國的改革必須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堅持人民至上的原則,改革只有使大多數人受益,才能得到廣泛持久的支持。當前中國社會中,權力腐敗不斷蔓延,社會矛盾日趨尖銳,群體沖突漸趨頻繁,群眾不滿情緒上升,意識形態之爭再度上浮,這些問題和矛盾必須及時、有效地化解,以免威脅和沖擊經濟建設、社會穩定和國家發展。此外,在改革與開放的互動中,經濟全球化對社會主義制度的剝蝕作用也日益明顯。這些風險因素對現代化所必需的增長保證——社會穩定瓦解力極大,必須給以高度重視。
第五,加快實現企業自主并形成企業生長與發展的激勵機制,為現代化發展注入強勁永久的增長動力。目前的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發展,正遇到深層制度基礎不適應的最大制約。啟動新經濟增長階段的總量調節與結構演進,做好需求與供給調整,戰勝過剩經濟的挑戰,打開新的增長閥門,也要求必須重構發展的制度結構。而這一切只有通過改革才能得以實現。這里的關鍵是兩點:一是必須盡快使政府從增長的主體轉變為增長的推動者,使企業和各類市場主體從政府權力的附屬品成長為增長的主體;二是必須清楚中國需要經濟增長,更需要經濟增長的動力,而且這種增長必須是發展性的有效的增長。這個動力僅靠政府強行注入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由各類企業和其他市場主體來提供。為保證這一切的實現,必須堅持法治為本的原則,重塑相應的制度結構,必須創構一種主體平等的制度環境和以個人產權為基礎的法律架構,真正讓企業自主,激發全社會成員的自主發展創造創新精神,降低國家和各級政府依賴國有企業包攬經濟社會穩定的風險。要確立法律的絕對權威,切實嚴格執法。
第六,任何一種形式的制度都是為實現其價值理念而建立的。這種制度在建立和運行的過程中,保守和僵化的傾向也隨之悄悄生長。既得利益者為了固守既得利益,會阻礙改革和現代化,甚至不惜對抗和犧牲整個制度。這樣,體制改革就被拖延滯后,現代化的發展速度無疑也將放慢。在全球化進程不斷加深的條件下,一方面要積極主動地變革現有的體制,以更好地實現社會主義的價值理念,另一方面要利用全球化的機會,在向其他制度學習和借鑒中進行自己的制度創新。這將促使不同制度間的競爭和摩擦更加激烈,誰能笑到最后,誰就能保持自己的價值觀和體制魅力。在這個過程中,要充分保證和利用中國的國家權威資源進行各種平衡,并形成具有權威涵蓋力的意識形態理念來提供內聚力,阻止那些侵蝕國家權威的各種離心力量的破壞作用,以社會主義價值理念魅力的逐漸展示來推動改革與現代化的發展。
第七,加速城市化進程,以此來拉動經濟增長和現代化演進。在過去的改革與現代化建設中,中國的城市化沒有得到重視,甚至被忽視。城市化水平較低與城鄉離分式發展,對步入改革中期階段的經濟增長和現代化發展產生很強的拖延、抑制作用。一方面它抑制了城市型第三產業的持續、快速發展和加工業、機械制造業等第二產業的升級,阻礙農村勞動力向城鎮的流動和轉移;另一方面它使農村發展脫離城市化的領引,農村非農產業投資分散,低水平無序競爭,農村經濟結構調整和升級困難,農業產業化大多還是停留在紙上和嘴上。要加快現代化進程,必須矯正傳統的城鄉離分式兩元發展戰略,加速城市化進程。應該對“離土不離鄉”的農村工業化戰略和以小城鎮為中心的城市化政策進行反思,大力發展“離土離鄉式”鄉鎮企業。逐步改革城市身份、戶口和福利制度,實行有利于城市化的戶籍政策。培育農村土地、資本和勞動力市場,推動農業集約化經營與產業化發展。
(作者單位:中共黑龍江省委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