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輝/文●劉啟華/圖

許多年前我被調往滇北開采石膏。那里人煙稀少,到處是連綿的群山和縱橫的河谷,有不少飛禽和走獸。尤其一群巨大的山鷹老是在一片荒涼的谷地上空盤旋。我決定去捉幾只。
那天清晨,我帶上獵槍、繩索、砍刀,還有一條寬大的床單和幾根新鮮的帶著血腥味的豬腸子,并特意領著我的小兒一塊出發了,我想讓他見識見識。一路上,他興高采烈地跑在前面,如同一只出籠的鳥兒。在峽谷一處較平的高地上,我將床單搭成帳篷狀,然后把豬腸子胡亂地丟在上面。弄好后,我對兒子說:“咱們鉆進去靜靜地等著吧,老鷹會飛下來爭搶豬腸子。這時,一只只腳就會把床單踩個坑,我們在下面一伸手就能死死地抓住,并趕快用繩套把它套住拴在木棍上。不過必須戴上結實的皮手套。”兒子聽我講著,感到十分有趣。
一會兒就聽到了山鷹的鳴叫。十幾只巨大的黑翅在空中翱翔。兒子也興奮起來,兩只眼睛一閃一閃的。山鷹特別精,只在空中掠過來滑過去,就是不沾床單。眼看快中午了,我們仍一無所獲,但我堅信“鳥為食亡”這句俗話。
突然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狂風猛烈地縱貫山谷,竟一下子就把“帳篷”撕裂掀入空中。緊接著,地上的沙石隨風形成了一條巨大的白色沙龍,在這長不足二百米的峽地間上下翻滾,十分神秘可怕。我緊緊抓住目瞪口呆的兒子趴倒在地,用身體盡可能擋住一陣急似一陣沙石的猛烈襲擊。我的背和頭部已經受傷,鮮血淌到了眉骨上。萬幸的是,幾分鐘后,這條瘋狂沙龍又突然莫名其妙的昂首沖向高空,瞬間就無影無蹤了。
一切已面目全非。無數樹木干斷枝折,我們的床單掛在半山中的峭石上,砍刀、繩索也都不見了,只有獵槍還穩穩地放在那里。我一邊擦著額頭上的血跡,一邊裝著不以為然的樣子對兒子說:“別怕,孩子,這是龍卷風……挺有意思的牎彼傻傻的望著天空,顯然還沒回過神來。這時候,我又忽然感到空氣中緩緩彌漫起一種陰森森的冷氣,霎時一片黑暗。正迷惑時,大雨傾盆而落,隨著一聲聲天崩地裂般的電閃雷鳴,雨越下越猛,洪水順山奔出。那景象,那氣勢,仿佛天已塌,地在陷,世界末日就在眼前。我心不禁恐懼起來,我真后悔帶兒子來。
突然,我的背部一陣冰涼。回頭一看,不禁膽戰心驚。只見有無數細小的水流正快速地從石縫間、泥土里滲出來。許多小蟲子也在驚慌地爬向四周……一種大禍臨頭的不祥之兆立刻襲上心頭。我不顧一切地抱起兒子縱身就跳入滾滾的洪流中,拼命向中間的那塊高地奔去。剎那間,身后一聲巨響,強烈的沖擊波把我推出水面又栽入水中。我雙手使勁把兒子舉起,不讓洪水沒過他的頭。我們猶如置身于一張就要合攏的碩大的惡獸之口,等待著它的吞食。
“得趕快沖出去牎蔽倚睦鎪怠R幌擄訊子甩在肩膀上,吩咐他無論如何要抱緊我的頭……可環顧四周,卻無任何逃生之路。剛才倒塌的山崖,百萬噸的泥石已把河道堵得死死,使洶涌下瀉的洪水在那里呼嘯著打了個彎后又迅速地回漫上來,一層一層淹沒著我們棲身的這塊高地。心如刀絞,面對死亡,我這個一向堅強的漢子,竟突然每根毫毛都豎了起來。因為,這不單單是我一條生命,還有我心愛的兒子。他才5歲啊犝獠還平犖業難垡徽蠓⑷齲隨手抓起獵槍,對著蒼天“啪啪”打了兩下,不知是最后的哀嚎還是呼喊求救。
突然,一棵大樹從上游漂流而下,有根枝杈高高地翹出水面,如同一只奇異的帆船向我們疾駛而來,可在相距二十多米的地方被石頭卡住了。求生的強烈欲望驟然升起,我再次把兒子甩上肩頭,迎著山洪向前走。盡管洪水沒過我的胸口,使我呼吸困難,頭腦發漲,每行一步都有可能打滑而葬身洪流。但只有冒死一搏。我咬緊牙關,一步又一步地往前挪。鞋子掉了,褲子破了,濺起的渾水不斷灌進我大張著的口中……當接近碗口粗的干枝時,我聚積了渾身的力氣把兒子推上去。看著他死死摟住樹干后,我的體力已經耗盡。我的手再也抓不緊樹枝,洪水推我一節一節地打滑。我明白死神已經向我伸手了。我想再對兒子說幾句話,可翕動著嘴卻發不出聲。“永別了,兒子牎
就在我的手完全失去知覺,松開樹枝的一瞬間,我模糊地看到兒子哭喊著傾下身,一把就揪住了我的衣領。“爸爸啊,爸爸……”他歇斯底里地叫著,那只細小的胳膊竟牢牢地把我拽住了。我的整個身子不會再動,就像一根木頭在強大的水流沖擊下搖來擺去。這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拽住我啊犖銥吹蕉子兩條小腿夾住樹干,一只胳膊僅僅只抓住幾根細嫩的枝條,身子低低地探下來,就這樣死死地揪住我的衣領不放。由于用力過度,他咬牙切齒,全身顫栗著,淚水和鼻涕都掛在下巴上……慢慢地我看不清兒子的這種行為了,可我殘存的意識很清楚:他這樣堅持不了多大一會兒,也會掉下來同我一塊喪命的。
我似乎是在慢慢地進入沉睡與昏迷。可“轟”的一聲巨響,又把我震醒,耳畔又傳來空前響亮的瀉水聲,我想是山崖又倒塌了。兒子還在抓著我的衣領,還在不停地哭叫。一會兒我又感覺到自己的腿在下沉——竟然蹬住了地面。好奇怪呀,我發現身邊的水位正在迅速下降。原來是越積越高的洪水突然把原先堵住河道的百萬噸塌下來的泥石一下子沖開了。洪水排瀉而出。許多地面也隨之漸漸露出。
死神已擦肩而過。我忽然來了力氣,掙扎著伸手去抱兒子。可沒想到兒子竟然如長到樹上,他每一個關節都已經麻木、定型、痙攣。他還在嗚嗚地哭著,可聲音沙啞得可怕。我拼命地去掰他的手和腿,但無濟無事。他完全成了一個定好型的機器人,毫無反應。我禁不住嚎啕大哭……
為了救我,兒子的體力已達到無法想象的極限。他的心靈經受巨大的悲哀和恐懼。我簡直難以理解:那么弱小的身軀,憑什么竟然會產生出如此強大的力量。我撲在兒子身上,默默地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兒子冰涼的身軀……
當寒氣散去,兒子的身軀也開始松弛起來。我再次用力掰開他的手和腿,十分小心地把他擁入懷中。此時,他再也哭不出來了,雙目微合,腦袋耷拉著,全身癱軟得像沒了筋骨,只能微微感到他的呼吸。
我強忍著渾身多處劇烈的疼痛,抱起已昏迷的兒子,趟過一片泥石流登上了回家的路,我衣衫襤褸,步履蹣跚。在高高的山崗上,西下的陽光清晰地投下了我們父子堅強的身影。
選自《深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