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林野史六十春

□文/韓　寬

第二回指點迷津多虧店家婆心

初涉江湖無奈棋霸欺人

一八九三年夏。

滾滾黃河，在烈日照射下，波光閃閃，晃得人睜不開眼。沿著河岸山腳，形成一條自然通道。路口上有兩道深深槽溝，那是大轱轆馬車常年累月碾出來的痕跡。這條“有雨成泥，無雨揚土”的蜿蜒馬路即是當時聯結城鄉的通衢干道。

后晌時分，日頭最毒。一般行人都不會在此時趕路，可偏偏有一少年，卻頭頂炎日，腳踏熱土，大汗淋淋地向前行進。這少年就是甲戌子，他出門晚了點，好不容易走到河邊大道，又正逢赤日炎炎。他望著前面不遠處的樹蔭村落，嘴角露微笑：“我終于快走到了。”

穿過鹽場堡，來到草場街，甲戌子住進了白土巷的一家車馬店。洗臉、吃飯、睡覺，累了一天的甲戌子很快進入了夢鄉。

次日醒來，天已大亮。甲戌子草草洗漱后，便找店家打聽下棋的去處。店家見他一副認真相，便問：“你是想看熱鬧，還是要去比較?”甲戌子如實回答：“想去比較。”

店家見這個鄉里娃居然敢來城里找人比較，肯定是有兩下子。想到這里，便說：“大概你是第一次進城吧?你問我算是問對人了，棋上的著法雖不太精，但下棋的地方和有名的棋家我還略有所聞。今早正好空閑，就和你暄一暄。”

原來蘭州當時稱府，隸屬皋蘭縣管，而皋蘭縣衙門就設在城區，那時通稱皋蘭縣。1941年，蘭州市方正式成立。從地域和政區看，當時的皋蘭縣城即現在的蘭州市區，故民間流傳“先有皋蘭縣，后有蘭州城”。

市也罷、縣也罷，反正還是這塊地。那時城里象棋很盛，地攤到處都是，但凡有點身份或有文憑的都去茶園，邊品茗、邊下棋，好不悠哉!

黃河自西向東穿城而過，將蘭州分為南北兩片。河南繁華熱鬧，河北相對蕭條。

河南城區最熱鬧的地方是城隍廟與天齊廟，河北則是位于廟攤子的老爺廟，當地人稱之為“三廟”。逛廟的人群中，有進香的香客，聽書的書客，下棋的棋客。

提起三廟的高棋，店家禁不住眉飛色舞。看來這高棋的名頭不小，連車船腳行都恭而敬之。坐鎮老爺廟的高棋叫孫唐，年過花甲，人稱老高棋，很少與人對弈，偶或有人請戰，必欲博彩，而且必饒一馬，不占對方便宜，以示風范。

坐鎮天齊廟的高棋姓陳，因排行第八，大家皆呼陳八。平日愛舞槍弄棒，好打抱不平，有豪俠之風，于是人們又送他一個綠林綽號——八大王。八大王上午在東教場練武，下午去天齊廟下棋，人緣極佳，許多人去天齊廟茶園就是沖著他去的。

坐鎮城隍廟茶園的高棋叫劉番，年屆半百，與陳八歲數相當，出身世家，粗通文墨，對象棋古譜的研究下過功夫，讓子能力堪稱全城第一。他潔身自愛，從不賭彩，言談風趣機變，很少與人紅臉。他與陳八一文一武，彼此敬重，兩人極少對陣。

甲戌子聽到這里，早已心癢難耐，坐立不安，恨不能馬上見到這三位高棋。不待店家說完，起身就走，可惜還有些話沒來得及聽，以致惹出不少傷心事。

再說甲戌子回到房里，胡亂沖喝了一碗炒面糊糊，就一路小跑，直奔離他住地最近的老爺廟茶園。不到一袋煙功夫，斗大的“茶”字牙旗迎風飄擺，甲戌子知道老爺廟茶園到了，遂一直走了進去。

茶館見有客來，立馬招呼坐下，并迅速沏上一壺最便宜的老茯茶。甲戌子這才放眼端瞧，只見庭院上空撐一塊拼縫的大蓬布，四周用繩子繃緊固定，遮蓋著100平米左右的地盤，蓬布下面敞風，另一面連接庭房，可能是“雅座”。

蓬布下正中擺一長溜木案，木案上用刀刻出十來個入木三分的棋盤，滿手盡握的大木棋堆放在每個棋盤旁，木案兩邊各擺兩排長木凳，顯然這是下棋人坐的。周圍的馬扎子可躺可坐，這是為暄關(聊天)的茶客準備的。

甲戌子見有五六人下棋，十幾人暄關，意識到自己可能來早了。大家有所不知，這兒的棋客大都為小商販。上午吆喝營生，中午收攤吃飯、下午茶館消遣。至于坐鎮高棋，更是午后才姍姍到來。

甲戌子看了看正下的兩盤棋，水平一般，索然無味，便半躺在馬扎子上打起盹來。突然，一陣喧鬧聲將他驚醒，循聲望去，四周的馬扎子已坐滿了人，原先中間空著的棋案上已有人對弈，喧鬧聲正是從那里發出的。一定是老高棋孫唐來了，否則誰敢占那位子?甲戌子急忙湊過去，不看棋先觀人。但見坐北面南的那人年約五十上下，獅鼻闊口，一雙小眼轉動有神，頜下一撮山羊胡，一手拿草帽扇風，另一手比比劃劃正數落對方：“別丟人現眼了，快找你師娘學招去吧!”被數落的那位似未聽見，兩眼盯著棋盤，只是發呆。

甲戌子不明究竟，只覺得此人惡語傷人，太過分了，又看了看棋勢，忍不住對發呆的漢子說：“這棋還有救。”“什么，誰褲襠破了，露出個你來。你小子敢攪局，想必有兩下子，來來來，看我怎么收拾你。”山羊胡見有人攔他興頭，鋒口一轉，找上了涉世未深的甲戌子。

甲戌子做夢也沒想到，隨口一句話竟招來莫明辱罵，一向倔強的他怎受得了這口惡氣。

觀眾見有人出頭，樂不得看熱鬧，極力攛掇甲戌子上。原先那位發呆的漢子早已退出，甲戌子遂被好事的觀眾推坐在山羊胡對面。尚未坐穩，就聽對方喝問：“讓你一馬，賭什么?”可憐甲戌子對“讓馬”、“賭彩”的事聞所未聞，一時不知所措。再抬頭一看山羊胡，雙眸寒光、氣勢逼人，真有點騎虎難下。

觀眾見此，知道小伙子寒酸，但賭彩又是棋場的規矩，為了能看上這場好戲，旁邊幾位棋迷對甲戌子說：“一盤十文，彩頭由我們出，你就大膽下吧!”既騎上虎背，就硬撐到底，自己本來是專訪高手來的，管他是誰，何況還讓一馬。

戰幕拉開，布局基本相當。孰料棋到中局，對方棋路一變，盡出奇詭乖張之步，逼得甲戌子頻頻長考。“走棋呀!發什么楞?就這點能耐，還敢多嘴。”山羊胡又施壓力。甲戌子長這么大，那見過這等陣勢，不由一陣心慌，應對中又將棋子摸錯。自己原以為打遍天下無敵手，誰料今日觸霉頭。

最后，在山羊胡的嘲笑聲中，甲戌子昏昏沉沉地離開了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