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故事別人都不信,說是我瞎編的,太離奇了。只有我知道,這事真的發生過……
我至今沒有見過故事中的兩個主角,但是他們確曾因為我的緣故而發生過十分重要的關系。
這故事中的兩個人物,更確切地說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要見面也不容易,因為離得太遠了,一個在吉林,一個在廣東,而我所在的方位是祖國的大西北。
現在讓我們進入故事。
1
故事開頭時,我面前意外地出現了幾名穿警服的公安人員,氣氛很有點不比尋常。
“你認識一個叫董細水的人嗎?”
我說認識。同時也愣了一下,他們怎么會知道這個名字呢?
“怎么認識的?”
這是干什么呀?我就說對不起我不認識。
“你剛才不是說認識嗎?”
我說是的。我是認識,也可以說不認識,因為我沒有見過這個人。
“沒見過?那又怎么說認識?”
因為他給我寫了信。
“為什么給你寫信?”
這問題本來一兩句話就可以說清楚,可是我很不喜歡這種盤問式的語調,對方那居高臨下的神態使我很難接受。所以我偏偏繞開說:“這你只能去問他本人?!?/p>
“你怎么這樣說話?”他的神色一下變了。
“你叫我怎樣說話?”我的神色也變了。我說有很多人給我寫信,我都數不清有多少,我一個也不認識,你是不是都要查一查?
這回輪到他發愣了,大惑不解地望著我。這時我的領導出來打圓場,說我是個作家,寫小說出了名,記者又寫了介紹文章,登在《中國青年報》上,所以就有很多人寫信來了。
那幾位頓時啞口無言。費了半天勁兒,沒弄出一點什么線索來。臨了才換一種口氣說:“這個董細水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勞改場的犯人,有人命在身,你怎么和他通信呀?”
那一時我真的吃驚不小,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跟我通了不少信的董細水,竟是個在押犯。
讀者猜到了嗎?董細水,他便是我們這個故事中的第一個人物。
2
讓我們換個方向,再看故事中的第二個人物出場。
吉林省吉林市,是我在許多封遠方來信上看到的第一個城市名字。從大東北到大西北,隔著多么遙遠的路程?那封信卻最先來到我的面前。
一個才情出眾的吉林姑娘。初讀來信時,我還不能斷定是不是一個姑娘,因為從名字看顯然是一個男孩:丁世鋒。這名字和一個姑娘怎么也連不到一起。信中的字跡也酣暢有力,絕不像女的手筆。但從那含著無限濃情的一行行話語里,我又分明感覺到這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信中最耀目的亮點是她那超凡的學習毅力:一年又一年,她攻讀了多種函授,現已據有四張函大、業大文憑,掌握兩門外語。一個人自學能至于此,簡直驚人! 也許是曲高和寡,身邊卻遇不到一個知音。她在報紙上看到了我的名字,便寫來這樣一封信,其心意是可想而知了??伤矡o法判別我究竟是不是男性(這是記者寫文章時的疏忽,也是因為我的名字太中性),雖在信中稱我為“哥哥”,寫到最后卻又特意加了一句:“唉,到底是哥哥,還是姐姐?”
我當然也好好回了一信。她寫三頁我也寫三頁。最后,我也仿照她的口吻,寫上了一句:“唉,到底是弟弟,還是妹妹?”
第二封信很快又來到了,我猜得不錯,果然是個“妹妹”?!斑@都怪我那個搗蛋名字!”她說。我們由此成了朋友。
當然也只能成為一般意義上的朋友,因為早她一步我已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我給她寄了一張家庭照片,我們間的關系也就很純凈了。
3
現在輪到故事的男主角了。
讀者已經知道董細水這個名字。說董細水是這一愛情故事的男主角,似有點令人難以置信。但這樣的奇事恰恰在真實生活中發生了。
董細水是一個廣東小伙,他那名字也帶著明顯的南方特色。信封上沒有詳細地址,寫的是廣東某地什么什么信箱,我也弄不清到底在什么地方。
那一陣遠方來信真是不少,東南西北,哪個省的都有。沒想到報紙上一篇專訪文章竟有這樣大的影響。我不愿讓這些不相識的青年朋友們失望,就展紙疾筆,接連幾天不停地寫回信??墒牵刻彀l出去的還沒有新收到的多。不得已的情況下,我想到了我那個新結識的才情過人的“妹妹”。于是我把一部分信件轉寄到吉林,請妹妹“救駕”,由她寫好回信按照地址直接寄出。世鋒也很樂于做這件事,自然是勝任愉快。(順便應該說明的是,由人代筆給我親愛的讀者復信,于我的良心是很不安的,但如果由于我實在沒有時間給所有來信的讀者盡快復信,我的良心則會更不安。請世鋒代復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上策了。)
董細水的信就在轉寄吉林之列。
一段時間過后,那陣來信高潮漸漸平息。當然也有些人堅持繼續寫信來,成為我遠方的信友。董細水便是其中最執著的一個。我看了董細水的第二封信,知道世鋒把我交給的任務完成得極其出色。小細水怎能想到他讀到的信是出自一個姑娘之手,而且又是經過如此大的輾轉空間呢?
既然這樣,我只能把細水的信再次寄往吉林。從而也就開始了西北——東北——廣東的大循環。
其實小細水是粗心了。假如他偶爾看一眼信封上的郵戳,立時便會覺察出其間的蹊蹺。然而他顯然是沒有那樣看過。再說他哪能想到這個呢?
誰料,忽然有一天竟引來了神奇的公安人員!
4
董細水是一個有命案在身的殺人者?好不驚人??!
小細水的幾次來信中,對他自己的事確實不曾提及。信里說得最多的話題,全是讀書方面的事。他說他們那兒有不少圖書,還訂有多種報刊,就是那些讀不完的書刊照亮了他的生活。他幾乎沒有說過別的什么(也許是不能說,更或許是不想說)?,F在想來那兒真的像是一個勞改場子了。
公安人員造訪以后,我把這個突然出現的意外情況告訴了世鋒。我想,我們間的書信往來或許應該到此為止了。
哪知,想不到過了一段時日后,小細水的信又來了。他定然是受到了訊問,而且也猜到了我這邊發生了什么,所以特別作出解釋,請我原諒他以前未能告知真情,因為不好開口……
小細水命苦!他從小失去雙親,就靠一個柔弱的姐姐撫養他長大,他對姐姐的感情可想而知了。不幸的是,姐姐又遇上了一個不懷好意的上司,陷入了逃不脫的兩難境地。作為一個血性男兒,弟弟必然要挺身而出保護姐姐。一日,小細水正碰見那上司露出丑惡嘴臉欺侮姐姐,一霎時怒火騰起,猛撲上前,“砸斷了那家伙的脊梁骨!”小細水啊,他雪了恨也犯了法……
原來是這樣!我怎能拒絕這樣一個為雪恥而失手的不幸青年?
我們的通信在短暫中斷之后又繼續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在我視線所不及的遠方,東北和廣東之間又出了新故事。幾番書來信往之后,世鋒不知怎么心血來潮,竟然自己站出來了,以她的真名字給小細水寫了一信。一切真相大白!
丁世鋒真是一個奇女子!可以想象小細水是何等的驚訝又是何等的驚喜交集。這是小細水十分坦率地告訴我的。不過慢慢想來,這故事發展到這一步,應該是順乎自然的吧?
那回我第一次親筆給董細水寫了一封感情至真的長信。當然以后的信再不能由世鋒代筆了。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生活更多彩了。
故事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快速發展。直到有一天,小細水給我的信中忽然出現了這樣的信號:勞改場的管教人員訓斥他:“犯人談戀愛,簡直是天下奇聞……”
我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驚訝,而這卻是活生生的真人真事。
在此之前,兩人給我的信中從未流露過這方面的意思。這可是太意外太突然了!
5
兩年后丁世鋒南下深圳。這倒也并不奇怪,在我們國家的改革大潮中,有不少年輕人南下深圳,闖蕩海南。像丁世鋒那樣有才情有勇氣的知識女性,到南方新環境里尋求發展,當是極為自然的事了。
而且,事業之外,丁世鋒是不是還有其他的考慮?依據某種順理成章的生活邏輯,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時隔不久,董細水也提前獲釋,成為自由身,回到廣州家里了。
深圳到廣州,已是咫尺之遙。
世鋒和細水都給我寫信,但奇怪的是誰也沒再提另一個人的事。只是我還心存一份惦念。畢竟——我不能不惦念啊!
幾個月后,世鋒忽在一信中告訴我:她見到了細水。
終于見面了??上胍粋€個春夏秋冬過去,他兩人的聯系從未間斷過,這其間又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啊。真可謂一段奇緣。這個世界上什么樣的奇事怪事不能發生呢?
但是,事情的發展卻又離開了我們的正常思路。故事的結局并不是花好月圓。
丁世鋒在信中說:我見到了他,我和他最終分手了。原因很簡單,一見之后,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人,我也沒有他想的那么好。
信很短,一頁沒寫滿,沒作多余的解釋,沒說相見的過程。
竟是一個這樣的結局!大出所料,或許也是在意料之中?我自己也說不清了。
我捧著那一頁短箋,久久默然無語。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之中。而想象和真實之間,總是隔著一段無情的距離。
一段情牽萬里的離奇故事,峰回路轉,曲終人散了。竟是從另一面應了一句口語:不見不散!
那是丁世鋒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始終沒有見到她,她永遠存在于我的想象中。M
(責編 關山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