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戲狀態
排戲前:我喜歡一個劇本,就東琢磨,西琢磨,看。然后,就扔了。扔了之后就胡思亂想。我想這個戲什么意思,我排這個戲干什么。也許我扔了,不知什么時候想起來再看看,看后也許就突然出現一個念頭,或者腦子里突然出現一個畫面,或一個人物的樣子,也許是斷斷續續的……實際上我沒有什么整天拿劇本分析呀,思想呀,潛臺詞呀。我不是太用功的人,我只是想劇本怎么表現會有意思,我到底怎么表現。這是最初的創作狀態,和未來舞臺的演出形式有關。
排戲中:我排戲的方法是沒有導演闡述。我不喜歡在那兒坐著對詞兒,只要稍微對對詞以后,演員有什么想法就自由地走,然后我調整。我不相信導演在案頭工作之前把100%的東西都定了。第一,我不相信。第二,我不是這樣的工作方法。我是60%腦子里有,風格有了,主要的地方,大的場面、走向我有。40%是我和演員在創作過程中產生的。
藝術觀點
藝術觀:八十年代國外的戲劇觀念還沒有更多地輸入中國,但我呢,怪了,我讀《羅丹藝術論》,受到的影響很大。有兩句話(我記憶力不好,讀完書就忘,所以不會寫文章,不會說話),第一句,“崇尚自然”;第二句,“真正的藝術是忽視藝術。”這兩句話對我影響很大。就是說,他的東西實際上是把人為的人工的雕琢的痕跡去掉。所謂忽視藝術,不是不要藝術,而是看不到雕琢痕跡。如果一個演員要達到藝術家的境地,你要看他的演出,不管是什么派的,你要是只看到他努力的、精心的設計,觀眾感覺到什么?我喜歡質樸、簡單的,這是一種分寸。這樣的作品很少,而且不是中國的。第一次出國,我跟傻子似的、瘋子似的看戲,但是國外這樣的戲也少,真正驚人的戲劇永遠是少的。我1985年第一次到歐洲,英國、德國、法國,都是戲劇大國。回來后,童道明先生問我看戲的情況,我就說了一句話:“未來的戲劇在東方。”我認為我們有很雄厚的文化傳統,有雄厚的民族戲曲的根基。就話劇而言,我們和人家比有差距,(但是)有差距是總體上的,偶然出現的好戲,也不遜于他們。因為他們國力強盛,有著更自由的空間,有著一種氛圍,使得藝術家可以獨立把個性和天性釋放出來。這是他們的先決條件。我們還沒有一個實驗戲劇能達到這樣一個成熟。
關于戲曲:真的喜歡戲曲,不完全是京劇。這個我得感謝歐陽予倩。當年歐陽院長把各個地方戲曲好的劇目都拉到戲劇學院來演出,川劇、昆曲、粵劇、評彈等,我不懂,但看了之后覺得好。所以,我覺得什么布萊希特,什么荒誕派,中國都有;什么主觀客觀,寫實寫意,跳進跳出啊,我們拿來就使。中國的跳進跳出,沒有過程,戲曲中這些手段極其簡練,比這些戲劇理論要豐富得多。代表中國戲劇的,只有中國戲曲。戲曲是國劇,比他們經典得多。音樂劇算什么玩意兒?就是有錢大制作,激光、升降臺,沒勁。中國戲曲最高的地方,是表現客觀的時候。可以表現主觀,同時表現。這些,西方戲劇沒有。用寫實或寫意主義觀念概括是概括不了的。所以1985年我搞《絕對信號》時,他們都說我拿戲曲蒙事。屁話!戲曲是全能的戲劇,可惜我沒那么大的力量。
表演問題:我不希望表演是演木偶,提線與木偶同時出現。我希望是一種不露痕跡、渾然一體的東西。演人物就可以凌駕于角色之上,就能達到表演的極大自由。《狗兒爺涅檠》就有這種東西,希望(演員)達到這種境地。我說一句真實的思想,我不喜歡純體驗的東西。現實主義的藝術生命永存,這個我不懷疑,但是要允許我不喜歡。恰恰在舞臺樣式的變化上要有所突破,在表演上導演也應該去突破一些。表演不也得發展嗎?
對流派的認識:沒有理想中的戲劇。我本人也無能力形成學派,也不想形成學派。世界風云變化,時代也是,我看是無主流吧。某個主義統治文化的時代沒有了,“一統天下”是不可能的了。文學、戲劇、電影、文化一切不可能有“一統天下”。但眾多大師中也會有共同的東西。戲劇應該是什么——應該是一個導演每一個作家極個性的產品,恰恰我們中國是極共性化的社會。
對戲劇傳統:我認為這是一個常識。某一位藝術家,某一位戲劇家,他要是說我創造的是最牛的或是最新的東西,好像從他這兒起就出現了新戲劇,這可能有他一定的東西,有他一定的影響,但是,你究竟還是脫不開傳統文化。你不能割斷你跟傳統文化的聯系。你的文化哪來的,對不對?我之所以說我不按照某種戲劇觀念排戲,我只是仗著一個排戲方式啊!戲劇學院學的是最基礎的東西,不是壞的東西啊!對吧。最傻蛋的是想割斷這些東西,你們什么戲劇啊,沒有!我自己創造出來的。甭扯淡了,對不對?一個人怎么可以割斷歷史,怎么可以割斷文化,怎么可以割斷幾百年的戲劇的傳統呢?只不過你不愿意按照人們說的既成方式去做,對不對?傳統就是傳統。
希望創作何樣的戲劇:沒有目標,跟著感覺走。拿到一個戲,我肯定有一個新的感受,把各種主義甩在一邊,叫它站立在我的身邊。我得把各種主義化作我林兆華心靈的東西,用林兆華的心靈去構造這個戲。
理論及評論:我說過一句傷眾的話:當今戲劇界和理論界討論的所謂各種問題,沒討論戲劇的本質,討論的是戲劇幼兒園的問題。當今的戲劇教育,應該考慮如何真正地釋放學生的天性。我不否定教學,但多年以前我就說過,學生在教科書上看的東西能解決了,就不要再給他講了。再加上(我們現在的理論家,對我很好的一些理論家,我很尊敬他們。沒有這些理論家的支持,我也沒有今天。從童先生、林克歡到一些年輕人,確實對我很支持)我們現在的戲劇評論,不該過多考慮政治問題或評獎。如果說我們搞藝術的對藝術本身都失去了一個真誠,這就沒法兒玩兒了。吹捧是不可能不發生的,但必須真誠。恰恰我們丟的就是藝術的真誠。
戲劇的“拿來主義”問題:戲劇是戲劇愛好者的樂園。我看到的中國戲劇出現了什么呢?一看就知道是從國外盜來的,直接拿過來的。拿來主義是對的。這是一個過程,但是應該把拿來的東西化作自己的血液。
最喜歡的戲:《哈姆雷特》、《狗兒爺涅粱》、《紅白喜事》。其中最滿意的,最高興、最興奮的是《野人》。《野人》叫我頓悟到一個觀念:就是話劇舞臺沒有不可以表現的。(不是實在本身,是抽象、假定的表現)
談其他門類(泛談)
文學:文學方面喜歡的比較雜,像巴爾扎克我也看,像海明威我也看,像魔幻現實主義馬爾克斯的作品。文學都出魔幻了,那咱們戲劇怎么就不可以出現魔幻現實主義,更魔幻?凡好的都喜歡,還有卡夫卡。
哲學:我不懂哲學。哲學書我讀不下去,讀不懂。尼采、薩特這些我讀過。像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我懂了一個道理,人總有一個釋放點。我呢,可能就釋放在戲上。“哲學是教人聰明的”,但不要把它看得過高,它只是教你一些作用于腦
子的方法。方法有很多,可以學。
電影:凡是好電影我都愛看。我比較懶,如果別人說好,我就去看。香港的也看,比如《東邪西毒》,居然能把武打虛化到那種程度,欣賞。我不研究電影,細讀也不細讀。中國電影也看,陳凱歌的《黃土地》,張藝謀的《紅高粱》,覺得挺好的。《秋菊打官司》時,張藝謀變聰明了。《霸王別姬》、《陽光燦爛的日子》都挺喜歡。電影看的太少,沒法兒發言。
繪畫:繪畫,現代派的,行為藝術,都喜歡。像畢加索,我喜歡。他一生當中不斷地發現自己,在不同的階段,不斷制作繪畫。畢加索開辟了一個繪畫的新時代。
音樂:喜歡的太雜了。說實在的,我不太相信有些作曲家為戲劇作的曲。我很多戲,都是自己找的音樂,像《三姊妹·等待戈多》,像《狗兒爺涅檠》,那音樂多難弄啊!要真作,作不出來。我偷的譚盾,因為還有弦啊,特別民間的東西。還有哼唱,哼唱也特民間。對音樂我有感覺,但不專業,一知半解。
關于自己
愁:我現在呀,排這么多年戲了,總想遇到個喜歡戲劇又喜歡我的大款,給我投錢排戲。誰都說你排戲還愁錢?我就是愁錢,我也沒有制作人。
沒什么:我在學校的時候,人家給我起了一個外號:自由哥薩克。喜歡自由,騎著馬,游牧民族,無拘無束,天馬行空。其實我不覺得瀟灑,我挺累。我對我的生活狀態不滿意,太單調。沒戲就活不了。我真的沒什么覺悟,根本沒什么這個、那個。
做人原則:最普通的一句話,叫作“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人總是善良的,寬容一點兒好。另外一個,對各種欲望淡點兒好,要是太強,沒法兒活。看淡一點兒呢,就是你可以在人群的上邊活著。你瞧人家錢鐘書,我喜歡他。什么這個會,那個會,沒用。家里連個電視都沒有。
得意:排戲。老天爺給我機會排戲,還特別厚愛我。我想排的東西吧,想做的事情吧,還能叫我做成。
實話:我所受的主要是現實主義教育,上學,到人藝,它是我的戲劇的基礎知識,對吧。我做的努力,只是現實主義戲劇的改造。未來屬于新的戲劇工作者,多努力吧!
(記錄人:田沁鑫王晗懿)
注:本文原載《視界》等2輯
林兆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導演。前期比較有影響的戲有:《絕對信號》、《車站》、《野人》。八十年代:《紅白喜事》、《狗兒爺涅榘》等。九十年代:《哈姆雷特》、《浮士德》、《鳥人》、《棋人》、《漁人》(閑人三部曲)、《北京人》、《三姊妹·等待戈多》等。
田沁鑫,話劇導演。主要作品有話劇《生死場》、《驛站桃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