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燕
他坐著,窗外的陽光委婉地探進來,為他的臉落下了神奇的黑白對照,像一張出世的版畫——自從上了他的版畫課,我看任何事物的眼光都染上了版畫味——微微下抿的嘴角,那里的暗影可以用小三角刀,表現出他的隱忍和憂郁,張力很大的眉眼之間,必須動用大小圓口刀、三角刀甚至平刀等一切手段,那里有藝術的激情、洞見人生的犀利和無所畏懼的蔑視,發型永遠是貌似古典的前衛,流瀉著精致的鬢角,頭發有層次地叛逆下來,又精練地收了尾。
他走了,我對他的學生說:“干脆明天的頭像課就畫應老師吧。”學生們齊聲應和:“是啊,應老師的頭像很適合刻版畫的。”
版畫的確給人一種特殊性質的美感,大膽的光色對比,跟隨力的氣韻變幻不定的線條,刻刀運轉間的冒險和奇妙,都對應了傅雷先生的說法:版畫的線條含有最大的綜合機能。
應天齊的西遞版畫最適宜在清冷無色的黃昏直面相迎,這些刀紋延伸開的世界,像一連串幻燈片給了我現實的閃回,也將我帶入回憶之中,很少在靜態的視覺作品里感受到這種復合的狀態,它使人的靈魂震動而凝固。
靈魂和記憶,是應天齊生命中疼痛難解的繩結。至今他不能忘記,幼年時,家人揭開鍋蓋,里面居然放著別人惡毒設置的父母像。他也不能忘記親人之間的無情——被迫要去揭發父親時,他幾乎瘋了,無論家人怎樣逼迫,只是喊著:“我不去!我不去!”任憑他們用自來水沖刷著他的腦袋。
那時,他孤獨地棲身于屋頂陽臺,陽臺上的星空離他很近很近,映照著他痛楚的心靈。他的靈魂常常會離開肉身,和澄明的星空親近。
他和家人在鄰居的歧視里忍受了十年屈辱,最后寧愿放棄原有的住房,搬到長江邊的一間破屋住下來。童年、少年的記憶,帶給他的恐懼與冷峻太深了。
搬遷以后的歲月里,他沒有了屋頂陽臺,卻在1986年的秋天,因為一個清純的女孩,遭遇了特殊的西遞,他再次釋放了靈魂和記憶,在這塊給他感應的棲息地。
他在塵世中的積存也為理想中的西遞做了一個總的命名:黑色。
幾乎在他的每一幅西遞作品中,都能看到它——大塊的黑色或小塊的黑色,有時是背景,有時是前景,有時是隱約的邊框,有時是小小的塊狀,有時直直地突兀中央,有時幾乎彌蓋了整個畫面,應天齊把它解釋為“思想”,我覺得它是“靈魂”或者“記憶”。沒有這“靈魂”或者“記憶”,那些絕對垂直、水平的老房子就只有古雅、素樸或者寧靜、安詳的單純命意,不可能構成現在這種緊張的對峙和沉重冷峻。
它是凄涼與向往、孤單與沉靜、清冷與掙扎、創傷與自省、無聲與回響、感性與理性的應氏空間的不可分割性。
那些天,我在版畫教室里一坐就是七、八個小時,忘了吃飯,忘了天黑,忘了刻刀以外的世界,木屑沾滿了桌面和衣服。當我第一次腰酸背痛地放下手中的刻刀,有一句話突然像隕石一樣沉沉地落下來:“我終于走完八年時間的‘西遞村系列探索歷程,放下磨損了的刻刀,感到舒心的疲勞。”“終于、“放下”、“磨損”、“疲勞”,這樣的字眼,從前看應天齊的西遞畫冊時,并沒有驚心動魄的感覺,而此刻,它們來了。
然后,他的許多神情變成一片一片葉子飄散開來:目睹家庭變故時痛楚的神情,隱入荒謬時代時冷峻的神情,第一次遭遇西遞時震動的神情,講述西遞時沉迷的神情,得不到理解時煩躁的神情,創作時欲仙欲死的神情,策劃行為藝術時虔誠的神情,從《徽州女人》劇組回來時勞頓的神情,上課時孩子般的神情,聊天時興奮的神情……,應天齊走到今天,曾經消耗了多少神情!那些神情就是他靈魂脫落的碎殼,沒有人能夠徹底地捕捉,包括他自己。
有一段時間,他因此很危險,把握不了自己,精神和創作都走到一個極其尖銳的狀態,版畫中充滿了緊張的格局,聞得到陰冷的死亡氣息,那是他從前藝術的一個高點,也是他未來藝術的致命傷,如何走出來,上帝沒有指引。
應天齊硬是靠自己的意志和藝術直覺活生生地闖了出來。在安徽,在深圳,他不斷地砸碎身心鐐銬,終于尋找到了自由的繪畫語言和心態。
那天,一個朋友興沖沖地對我說,他剛剛去了應天齊的畫室,看了應天齊這半年來的新作,非常欣賞應天齊目前的藝術形態和創作狀態。這個朋友對從前的應天齊是有所保留的,我想,他之所以如此興奮,絕對是因為,他在應天齊最近的版畫里看到了放達靈動、自由穿行的立體空間境界,而這個朋友是很喜歡舒展現代的藝術態勢的。也許是我喜歡的藝術態勢非常復雜的緣故吧,從前的應天齊版畫和今天的應天齊版畫我都欣賞,但從心態上來說,我確實更喜歡、更愿意目睹應天齊現在的狀態,因為我知道他已經從極地解脫了,作為他的朋友和觀畫者,我和他畫中那些隨心所欲的光一起充滿了喜悅。
認識應天齊有兩年了,發現他聊天不會聊別的,一張口就聊藝術,要么就是聊他的版畫,愛說話,也能說,我常夸他口才好。文章認真寫起來也能要人命,絕對不比他的版畫差,當然他說過在“那個”年代文字會惹禍,所以文字只是他說明自己藝術觀點的工具。一個畫家會說會寫真是件好事,對于別人認識他的畫可以說幫了大忙,畢竟,繪畫語言還屬于畢加索說的另一門外語,不是人人都懂。
應天齊做人很純粹、很性情,有時孩子氣很重,脾氣也大,不高興的時候從不看人臉色,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高興的時候呢,像個手舞足蹈的孩子,喜形于色,說什么得罪的話他都不在乎。對科技一竅不通,甚至算得上很“笨”,教室里的多媒體學了無數次,忘記無數次。他最搞不掂是電腦,常說:“電腦電腦,讓人煩惱。”把我家的電腦先生請去很多次,弄不好的日子,哪怕我家先生再辛苦,也不曉得說些拍馬屁的話,弄好了,馬上對我家先生有說有笑,好酒好菜款待。兩個人在一起常常就像一對小孩子,面對電腦問題,吵了好,好了吵,時間長,還是應天齊認了輸——誰讓他怕電腦呢。
應天齊認輸的日子可真是少有,尤其在藝術追求上,他從沒有退讓,為了達到理想中的版畫效果,他甚至直接用手去拼命地拍畫,至于有一段時間手都拍傷了。為了走出“西遞情結”,他不斷地主動出擊,從現代行為藝術中去尋找變革的精神,光砸玻璃就砸了三次(為什么砸三次,是因為他總把世紀之交的時間搞錯),以此象征自己靈魂和繪畫的生命轉世,每一次他都砸得沉醉投入,每一次知道是誤會后,他都鍥而不舍,重新來過。只要是他認定的事情,他是不會服輸的。
和《徽州女人》劇組合作的過程時,他與編導者發生觀點分歧 ,也是用這種倔傲的個性堅持到底,對他來說,這不是純粹的人際關系處理問題,而是藝術本身的審美價值判斷問題,人際關系可以簡化,可以退讓,藝術把握的尺度絕對不能茍且。這個“依畫作劇”的合作過程,依的是應天齊的“西遞版畫”,作的是韓再芬演的“黃梅戲劇”,再加上編導者發揮調動全戲的功能,三者磨合,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形式的行為藝術,個中狀態可以給人類或社會學提供一個極好的課題,每個人站在自己的角度都有自己的理解,每個人進入這個行為藝術都擔任了一個重要角色,碰撞、分裂、周旋——圍繞著一個焦點展開。應天齊的版畫到底只是戲的背景,還是戲的靈魂?這在戲劇界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可惜我不是一個人類學家,不能對此作深入的研究,事實上整個過程是非常有意味的。
我在過程里看到更多的是,應天齊的執著、尖銳和略帶亢奮的姿態,這個過程讓他像一瓶化學試劑,不斷地和外界其他人組成的試劑互相混合,發生各種各樣的反應,這些反應今天看來對他非常有益,它們幫助他在“西遞裝置藝術”之后,繼續完成了掙脫“西遞情結”的宣泄,我前面說過,《徽州女人》的合作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行為藝術,所以,當應天齊結束了《徽州女人》這場戲里戲外的糾葛,投入到《徽州之夢》版畫創作中的時候,才會有那種純粹、徹底的放松、清新和明亮。有一張名為《含窗》的畫,很明顯看得出是兩個階段之間的過渡,頗有“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意境,是應天齊2000年創作的,看得出,那時他已經開始找到沖破“西遞情結”的繪畫語言了。正如美術評論家劉驍純所說,當“微州女人”從高高的臺階上走下來,走出戲的情境,走到前臺時,應天齊的“告別西遞”也就全部完成了。這也是應天齊看到最后這一幕,忍不住熱淚盈眶的原因。
應天齊作為一個教師和畫家,重新進入了常態的人間生活,他在深圳大學教書、畫畫、交朋友,有了自己的畫室,找到了自由的開始。他的講課很受學生歡迎,開的《美術欣賞》課常常爆滿。他非常擅長從創作的角度提供欣賞資源,我本來一直堅持去聽的,有一天上課,才知道他出差,換了一個老師,講起來索然無味,聽了十分鐘,怎么也堅持不下去,就只好走了。有個學生還把應天齊的筆記認認真真全部輸入電腦交給他,是個典型的“應天齊迷”。不過,給學生講課也占去了應天齊大量的精力和時間,他又是個很“乖”的老師,說起來在全國版畫界也是數一數二的人了,給美術系的本科生上最基礎的專業課時,還是兢兢業業,一點架子都沒有,學校排多少課就上多少課。課間休息時,還興致勃勃地給學生們講“文革”故事,一伙人圍攏在藝術村草地的陽光里,曬著一個時代,聽著一個時代。
人們常常感慨應天齊總是那么充滿激情,那么年輕,52歲的人了,說給誰也不相信,就像36、7歲。年輕的秘密在他的那雙手上,那雙手充滿骨感力量,是一雙從版畫中雕刻出來的手,它們和他的身體一樣,卸下了所有不需要的累贅,又飽含線條的氣韻。這是一個把靈魂刻在手上的人,在他的臉上看不到神情消耗之后的凝重,一個神情消耗了,還會有新的神情,而手不一樣,手拿著刻刀,傾注著他的靈魂,也刻上了他的靈魂,看到他的手,才能看到他的心,所以應天齊不會老——只要他還在創作版畫。
2000年和2001年世紀之交的午夜零點,應天齊又用他那雙獨特的手,自導自演了第三次“砸玻璃”的行為藝術,他老早就用大原木做好了一個和人差不多高的錘子,“藏”到“砸玻璃”的那天晚上,并邀請了電視臺、理論家、朋友、學生近兩百人參與這次活動,比過年還熱鬧,可惜我出差沒有看到,但是,形式對我來說,已經可以用想象完成了,應天齊不是說過這個境界嗎:沒有不可以的藝術。
下雨了,應天齊的傘又找不到了,他跑到樓下的海志商場去買傘,商場的售貨員小姐們又笑成了一團面疙瘩。她們知道,這個名叫應天齊的畫家,一到天晴就丟傘,一到下雨就來買傘,她們說,畫家跟別人就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