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茲臺克神廟的發掘

許　偉

阿茲臺克神廟的發掘起始于1978年2月21日早上。那天黎明，電氣線路工人正在立憲廣場附近挖地溝，突然在離街道地表不到2米處觸到一大塊石雕。一聽到有此發現，墨西哥國家人類學和歷史研究所(研究墨西哥早期文化的主要機構)立即派考古小組奔赴現場。發掘工人在考古專家的指導下把黏在石雕表面上的泥垢一點點地清除掉，不到一個星期就揭示出這個巨大石雕的全貌。這件文物是一塊直徑約3米、厚約30厘米的龐大石盤，銘刻著一個半裸的女神，頭、雙臂和兩腿被從軀體上肢解下來。考古學家們認出這個雕像所代表的就是阿茲臺克月神，名曰考約紹基，是阿茲臺克主神——戰神惠濟洛波赫特利的姊妹。據阿茲臺克神話傳說，在很久以前的一場爭奪圣山(戰神的誕生地)領主權的戰斗中，惠濟洛波赫特利擊敗了他的姊妹。

這個巨大的石盤作為阿茲臺克神廟的一個組成部分，沒有多大問題。考古學家們早從16世紀的西班牙編年史上了解到，神廟曾經供奉過戰神惠濟洛波赫特利和另一位顯赫的阿茲臺克神祗——雨神兼農神特拉洛克。而且20世紀初幾次小規模的考古發掘就已表明，發現石盤的這個區域正在神廟建筑體系的原有邊界范圍之內。

石盤的發現重新引起人們對阿茲臺克神廟的興趣。墨西哥政府很快就責成國家人類學和歷史研究所的考古學家對這項地下文物進行大規模的發掘，我被任命為這項工作的負責人。動手挖掘之前，研究所的同事們和我本人研究了一切有關阿茲臺克神廟的歷史和考古記錄資料。有了這些資料的指導，我們得以制定神廟廢墟的系統發掘計劃。發掘工作自1978年3月開始，至1982年11月完成。發掘計劃的最終階段(當然，工作仍在繼續)包括神廟遺址研究和對上萬件石器以及其他文物的整理。我們這次考古發掘成果的繼續研究為古代阿茲臺克人及其文化增添了新的光彩。

阿茲臺克文化是自公元前1000多年前直至西班牙殖民統治時期繁榮于墨西哥和中美洲北部大印第安文化體系的繼續。這些文化彼此間有很多共同點，他們擁有許多共同的文化傳統，而且信奉相同的神靈。那些天神包括：特拉洛克，克莎柯阿特，司學問和文化之神，常被描繪成裝飾著鳥羽的蛇以及其他十幾位神靈。

印第安文化在墨西哥從公元250年～公元900年(所謂古典時代)達到高峰。與此同時，主要分布于中美洲的瑪雅文化和墨西哥南部的查波特克文化也很繁榮。古典時代末期，幾個新興的好戰民族——密克斯特克族、托爾特克族以及最后的阿茲臺克族崛起了。

阿茲臺克族起源于墨西哥北部一個稱為阿茲特蘭的地方，因此而得名。阿茲臺克人信奉古代的諸神，但是最崇拜惠濟洛波赫特利這位祖輩英雄，他們的特殊保護神。阿茲臺克族崇信戰爭之神，或許源于部族朦朧記憶中的真人真事——很可能指一位在武力決斗中擊退他妹妹部族的杰出勇士。果真如此，他個人的豐功偉績經說書人和祭司們世世代代口頭相傳而被夸大，他終于從惠濟洛波赫特利變成了一位堪與日月爭輝的威力無比的神。

阿茲臺克教義中提道，惠濟洛波赫特利告誡他的子民們離開阿茲特蘭，去尋找新的家園。為什么阿茲臺克人真的離開他們的老家，人們并不清楚。可是我們已知他們于13世紀某時，經歷多年的徘徊之后，終于定居在墨西哥河谷高地上了。當時地位卑下并飽受輕蔑的阿茲臺克人被迫屈從于控制著河谷的強大的印第安部族的意志。但是，當阿茲臺克人自己組織起來開始爭奪該地區的主導權時，局面很快就改觀了。1427年的一次決戰之后，阿茲臺克人控制了河谷的大部分，并于1450年前后成為近乎全部墨西哥中部的主人。

阿茲臺克人憑借其14世紀中葉建造起來的提諾赫蒂特蘭城統治著這個新的帝國。據西班牙占領者所做描述判斷，提諾赫蒂特蘭應為一座絢麗的城市。她建設在淺水鹽湖泰施科科湖中一個島上，是一個擁有華麗的廟宇、商業區、市政大廳和民宅的都城。提諾赫蒂特蘭的人口逾25萬，比當時的任一歐洲城市都大。

首都的中央部位矗立藍天，高達60米，即阿茲臺克神廟。這座動人的金字塔頂部修有成雙的神龕——一個供奉特拉洛克，另一個供奉惠濟洛波赫特利(阿茲臺克人的主神)。

依照現代人的觀點，供奉一大批神靈并且強調以活人祭祀的阿茲臺克宗教，是非常恐怖的。阿茲臺克祭司們定期溺死幼兒以奉獻給雨神，割下婦女的頭顱以慰問地下的女神，并且燒死活人以取悅火神；對于戰神的奉祀，則以極大數量的犧牲者作為祭品。阿茲臺克人的宗教儀式可追溯到1487年重建神廟的時候，僅僅4天中就至少有20萬人在惠濟洛波赫特利神位前被殺掉。其他年份，奉獻給戰神的犧牲人數較少，但是儀式不改。在金字塔頂的祭壇上，每一個犧牲者都由四個祭司捉牢，然后拉伸躺下，橫放在一塊刻花的火山巖石板上。第五個祭司用一把石刀割下人心，放進祭火里，此時心臟仍在跳動。接著，祭司們就把這具死尸拋在臺階上。后來，犧牲者的頭顱還被陳列在神廟旁側的大祭壇上。獻給戰神惠濟洛波赫特利的犧牲者有許多人是奴隸，而戰爭中的俘虜則為最有價值的奉獻。阿茲臺克人常參加相鄰的印第安部族典禮儀式上的格斗，稱之為“花飾之戰”，其實本來的目的就是要抓到俘虜。這樣的俘虜對其最后命運如何，從來也不懷疑。

在我們看來，這些宗教活動實在令人憎惡，可是要知道阿茲臺克人這樣做的動機并非仇恨和殘忍。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對世界的看法與我們大不一樣。在他們看來，世界是不安定的，只要神感到不高興，隨時都可使世界末日來臨。阿茲臺克人把人的生命看成奉獻給神的最佳禮物，并且對作為犧牲品的奉獻者懷著奇特的敬畏。此外，因為死在祭壇上被當成通往太陽(阿茲臺克人心目中上天的象征)之土的必由之路，所以許多被祭的人心甘情愿地接受這樣的命運。

神不僅保存了世界，而且維護了阿茲臺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權力地位。因為阿茲臺克人認為他們自身完全仰賴于神，所以社會的各階層人士均需投身于不可計數的宗教慶典、一年中特殊節日的典禮或與重大事件有關的儀式。尤其是統治階級成員更盼望向廣大公眾表示其篤信神靈的熱忱。例如，新繼位的皇帝加冕之后立即率隊浩浩蕩蕩前往神廟，在那里他獻出幾滴血給戰神惠濟洛波赫特利。

1502年，西班牙人占領墨西哥之前的最后一位統治者芒特蘇馬二世剛剛加冕之后就參加了這種宗教儀式。當他高踞皇帝寶座之上被一大群衣飾華美的貴族和軍官們抬往神廟之際，芒特蘇馬二世必定覺得神正在對他這位阿茲臺克皇帝微笑。然而，19年后，這位皇帝就被柯提斯指揮下的幾百名西班牙占領軍在敵對的印第安人的協助下趕下了臺，不得不屈膝投降。西班牙占領軍夷平了提諾赫蒂特蘭城的建筑物，在廢墟上重建新的城市。幾代之間，阿茲臺克首都的光榮，包括其偉大的神廟在內，幾乎全被遺忘了。但是并非所有的東西都被毀掉了，阿茲臺克歷史遺物在墨西哥城街道和廣場之下埋藏了幾個世紀，有待考古學家或者像1978年挖地溝的工人們那樣去再度發現。

我們使神廟重現天日的努力是墨西哥考古計劃中最富雄心壯志的發掘工作。發掘地址位于墨西哥城里包括國家宮和國家大教堂在內的最古老而又繁華的鬧市區，問題變得復雜起來。動土之前，我們必須分析開挖地點上面的建筑物，保證不致損壞那些自從西班牙殖民地時代就有的建筑結構。終于只在已知為殖民地時代的十三幢建筑物中挪動了兩幢。我們給這兩幢房子拍攝了照片后小心翼翼地搬走它們。在搬遷時，每一塊磚石都編了號。拆下來的建筑構件都送往國家文物管理局，以便日后易址重建。

我們的下一個步驟是用繩網把發掘場地標記出來。施工區被劃分成兩米見方的一個個地塊，分別以一個字母和數字編上號碼，還把街道地表標高記下來，以便測量發掘深度和進程。這種工作方法是大多數考古發掘所采用的，可使我們記下出土的每一件石器和廟宇各個部分的準確位置。

我們有一次剛動手開挖，差一點在鬧市區周圍引起騷亂。由于造成附近的兩條街道交通阻塞，引起許多汽車司機和商店老板的強烈不滿和抗議。然而，政府力排眾議，堅決支持這次發掘計劃，才使工作得以繼續而不致中斷。每一天都有近百名工人在十來位考古學家的指導下聚集在工地上，他們小心翼翼地從廢墟上運走渣土，同時尋找石器古物。發掘工作差不多經過5年，終于在1982年完全揭示出這座神廟遺址的面貌。

發掘結果表明，阿茲臺克人曾在100多年的時間里，一再擴建這座神廟。我們并不對這個發現感到驚奇。阿茲臺克的歷史記載告訴我們，統治者往往試圖顯示其功業成就超過先輩，而在原有廟宇之上擴建新的廟宇，以載入史冊。考古學家在墨西哥其他地方發現的古廟就是這么修建的，好像一套魔術箱：一個比一個大，套疊在一起。這樣修建的廟宇，每一水平(或每一重建筑)都比它下面的那一水平不但高而且寬。建筑工人在兩重廟宇的空隙里填滿渣土和碎石。

在提諾赫蒂特蘭，老建筑物上面加蓋新建筑物的習俗也出于實際需要。城市建筑所在的島上遍地沼澤而且屢遭水淹，所以像阿茲臺克神廟這樣重的建筑物就慢慢沉入地下(今天的墨西哥城由于太多的建筑物坐落在泰施科科湖干涸的湖床上，飽受建筑物沉陷問題的困擾)。我們現在知道，這座神廟的擴建至少有七次是向四邊擴展，有四次只擴展正面，西班牙人所看到的神廟實際上是早年建起來的大約十重建筑物最外面的一層。

提諾赫蒂特蘭城的沼澤成了阿茲臺克人的大問題，卻給考古學家帶來了福音。較早、較小的幾重神廟在西班牙人占領之前已經沉陷到深達六七米的地下，從而避免了全部破壞。我們發現，廟宇的最初兩重(原始的神廟)沉沒在地下水位之下而無法發掘，但卻幾乎完整保存下來。而稍晚的幾重大的廟宇雖然還存有遺跡，只是其上部結構已蕩然無存。神廟最外一重(最后的一期建筑)，1521年時全在地上，被柯特斯的軍隊夷平，一磚一瓦都沒有剩下，只留下地基的痕跡。

我們不能忽視這樣的事實，即阿茲臺克神廟確是一處陰森可怖的地方。然而，考古發掘業已表明，阿茲臺克人并非只顧殺人取樂、嗜血成性的生番。同他們所建的廟宇一樣，阿茲臺克人在性格上也有其兩重性，他們殺過人，是的；但是，他們也是一個歷史至少可以追溯2500年的復雜而成熟的文化體系的繼承者。